01、烟瘾

真他妈脏。

温凉年踩着高跟鞋,感觉自己尖锐的鞋跟正深深地陷入了黏糊潮湿的土壤之中,免不了心烦意乱。

她唇上抹了浓艳的口红,一身掐腰的黑长裙,头戴漆黑的网纱复古礼帽,薄透的网纱略微遮掩住她张扬艳丽的眉目,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分外惹眼。

压根不像是来参加丧礼的,反倒像是来盛装庆祝的。

确实符合她的身份,二奶的女儿参加原配夫人的葬礼,哪能不趾高气昂。

棺木下葬,温凉年上前献花,姿态散漫地随手一抛,手上数支白玫瑰胡乱撒在了棺木上,一瞬间便被工人铲入的黄土淹没了。

整个葬礼中,她的父亲温青云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眼神黯淡,鬓角的发丝似乎又白了几分。

见温凉年献完花,温青云擡起眼,淡淡道,“平允的班机延误,是没法赶上丧礼了,待会你陪他吃个饭,我先回去休息了。”

温凉年没吭声。

温青云说,“接下来好好念书,你什幺都不用担心。”

温凉年扯起嘴角,“谢谢爸。”

*

温凉年老早就在一间川菜馆订了包厢。

她坐在椅上,懒洋洋地支起长腿,给自己点了烟。

先前落魄的那段时间里她染上烟瘾,因为多种原因不得不在升上高三那一年休了学,成天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厮混,好歹也是赚了点微薄的工资。

只是日子不好过,她的母亲瞒着她去帮人做了不该碰的毒品生意,还把自己的命给折腾没了,而温凉年则患了抑郁症,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直到温青云良心发现,回头想接她们母女俩过去一同生活,才发现一个病了,一个凉了。

抑郁症不好治,温凉年有心病,温青云给她找了不少医生把身子养回来,只是身上那些自残留下的疤痕是养不好了。

恰巧温青云的妻子在前段期间因意外去世了,他们温家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在商界闹出了家门不幸的传闻。

温凉年觉得这些都是温青云应得的,若不是他婚内出轨,哪会有那幺多糟心事。

当温凉年抽到第四支烟时,温平允到了。

黑发男人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英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眉目清俊,整张面庞的骨相温润如玉。他进门后就摘下了眼镜,折叠起来放入胸前口袋,擡头见温凉年正一个人在包厢里吞云吐雾,失笑道,“就不能少抽点?”

温凉年掸了一下烟灰,“不能。”

温平允说,“这根烟抽完就别抽了,吃饭。”

温凉年捻熄烟头,将烟屁股扔进烟灰缸,在温平允坐下后,恶意地用沾了泥的鞋跟去蹭他质料精细昂贵的裤腿。

温凉年对他笑,“这泥巴来自你妈下葬的那块地,特地给你带了土产,省得你这个没赶上葬礼的亲儿子伤心。”

温平允心平气和,拿纸巾擦去西裤上的泥巴,才叫服务生过来点菜。

实际上温平允不喜欢吃辣。

可温凉年别有用心,订的是川菜馆,点的还都是出了名特辣的招牌菜品,甚至柔声故作体贴地问温平允,你行不行吃哪?

温平允笑笑,对服务生道,“按她点的上菜吧。”

菜上得很快,温凉年食指大动,吃了不少,反观温平允筷子没动过几下。

“怎幺?不合胃口?”温凉年问他,“刚回国,时差还没调整过来?”

这话问得故意,温平允仍旧好脾气,“对,没什幺胃口。”

温凉年耸肩。

吃完饭,温平允去结帐,温凉年拎着挎包去外头等他出来,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温平允出来看见她又在抽,只道,“明日就要上课了,你在学校控制一下烟瘾。”

温凉年拿眼瞟他,“尽量。”

温平允是开车过来的,温凉年上了副驾的座位,踢掉高跟鞋,将空调开到最低,但温平允不让,又给她调整回去。

温凉年索性闭目养神,懒得再动弹。

一回到温家别墅,温凉年迳自回房休息,明日她第一天上课,不能不早点休息。

这栋别墅只有她跟温平允同住,不过她被温青云接过来生活没多久,温平允就出国谈生意去了,他刚开始接管温家旗下复生集团,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倒没有因此冷落温凉年,反而对她的态度挺和善,时不时就差人寄礼物送过来给她。

温凉年连看都不看,全数堆入衣柜角落积灰尘。

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鞋子包包用的全是温青云给的,她用得心安理得,但温平允给的她一概不乐意用。

温平允知道她不肯用,却依然没断过送礼的动作,做足了好哥哥的形象。

温凉年心想,自己哪天肯定要被温平允恶心死。

*

开学第一天,温凉年差点儿迟到。

她还没习惯早起上课,多睡了一会儿才醒,到校时还被班主任一顿念。

温平允很用心,打点好了温凉年在学校所需的一切,将她复学第一天选在开学日,至少还有一定的适应课业时间,从头开始。

高三的课业本就繁忙,幸好温凉年的同桌是学委,小姑娘性格腼腆却热心,帮她很多忙,见温凉年没带笔,还借了她一支。

“开学怎幺会没有带笔呢?”林清清笑道。

温凉年头也不擡地写题,“忘了。”

林清清以为她大概是班上成绩长年垫底的那种学生,便也没多问。

第三天语文小考,温凉年却考得比她好,这可把林清清吃了一惊。

温凉年浑身上下的学生气老早褪得一干二净,她出过社会,在底层最混乱的环境里摸爬滚打,抽烟喝酒的恶习样样沾身,即便穿上校服也没能染上几分学生气。

林清清虽跟她相处没几天,但不讨厌她,至少温凉年没做过半点让她不舒服的事情。

唯独让她好奇的是,温凉年大热天里总穿着长袖薄外套,就连体育课也没脱下来过,像是根本不怕热。

中午时两人是一起去食堂的,温凉年很快地吃完饭,起身打算去抽烟,林清清忍不住道,“你烟瘾太大啦,不考虑戒掉吗?”

温凉年时常动不动就消失,一天起码抽一包烟,烟瘾大的吓人,比班上的几个学渣男生更大。

人家那是抽烟装成熟,温凉年是实打实的烟瘾重。

温凉年看她,眼眸里没半点情绪,“不抽烟难受。”

林清清叹息,“那以后要戒的时候跟我说,给你买点口香糖。”

温凉年只是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去天台上抽烟时,温平允来了电话,问她上课这几天体验如何,温凉年叼着烟,语气懒懒道,“挺好。”

妙的是她工作时想念当学生的滋味,当回了学生后,又觉得有些无趣。

被社会磨砺多了,回归校园后更多的是不适应和违和感,她跟班上的学生们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林清清同她说话时也多半围绕着学习,几乎没怎幺聊其他课外话题。

不过温平允问她体验如何,她不会说实话,也没必要说实话。

反正她跟温平允不熟。

“课业跟的上吗?”温平允问。

“还行。”温凉年说。

她的成绩平稳上升,这件事她懒得报备,没必要让他什幺都知道,否则她心里恶心得发慌。

“问完了没?我在忙。”她问。

温平允轻笑道,“忙着抽烟吧?跟我多聊一会儿也不行吗?”

温凉年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喉间都渗出胃酸上涌的刺痛感。

她吐息,也笑道,“得了,我要吐了。”

她和温平允争锋相对并非第一次,所以温平允没再多说什幺,笑着跟她道别,挂断电话了。

温凉年掐灭烟头,找了一间厕所隔间,撑着墙面艰难作呕,喉咙像是被灌满了玻璃渣似的生疼,把刚刚在食堂吃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她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靠在墙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打从第一天和温平允打交道开始,她便敏感地察觉这男人不是什幺善茬。

在底层的烂泥巴里打滚久了,人也见的多了,自然多少能够辨别出一个人是善是恶。

温平允便属于那种善于隐藏的人,他打着什幺主意她是不知道,但他对她有没有半点所谓的兄妹情谊,她倒没看出来有多少真心。

她跟温青云的债与他无关,这温平允却什幺都插上一脚,打着哥哥的名义对她关怀备至,一次两次她可以忽视,但次数多了,她免不了要提防。

毕竟她很清楚自己身上没有利益可图,他对她的容忍越大,给予得越多,她越是心怀戒备。

厕所外头来了一批女学生,有人嘟囔了一句烟味好重,温凉年没理,自顾自吞云吐雾,女学生们待不了多久就走了。

温凉年掸去烟灰,推开隔间的门,施施然走到镜子前。

镜中的女生并不是那种风尘味的俗艳长相,虽然眼神疏淡,可偏偏长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眼尾下方还缀着一颗细小的泪痣,即便不笑,也透着一种妩媚的气质。

只要上点粉底,擦口红,描个眼妆,别说学生气了,一股子狐狸精的妖气。

温凉年开始笑,扔去烟蒂,拧开水龙头洗手。

在喧嚣中挣扎求生的人,生命怎能不腐烂。

皮囊没腐败,灵魂倒是稀烂得一塌糊涂,往死里转,风里流,哪怕是走在阳光底下,估计连自己影子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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