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人在敲门,停在内卧外轻声询问。
“戈蒂小姐,您醒了吗?”
戈蒂依依不舍的下床,女仆的神情在提醒她此刻的形象有多糟糕,头顶鸡窝,嘴边还有口水印。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啊……抓抓头发,绕去了卫生间。
下楼时问道,
“奥古先生今晚也在?”
“不呢,奥古少爷没有通知要回来用餐。”
那真是太好啦!戈蒂蹦蹦跳跳地绕下巨大的旋转楼梯,隔着大厅便听见汉娜女士在喊,
“西西吗?快过来!”
她像只花蝴蝶似的穿过走廊,飞进了餐厅,拥抱,再来一个贴面吻,“想死您啦汉娜姨妈!”
“我也想你亲爱的,都怪海因里希,我指望他回家一趟简直难如登天。”
“谁说不是,我跟他住在一起都见不着几次呢。”
“坐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
“都怪海因里希,他没有提前告知我,要不然我早请人来做几道中国菜,说起这个,我还真有点想吃了……”
“怪我,都怪我,”俾斯曼先生举手投降,“可以上菜了吗,女士们?”
“快,叫她们上菜。饿坏了吧?你看着好像瘦了?跟着海因里希能有什幺好东西吃。”
“讲点道理,汉娜女士,我们家的厨娘是我特地从汉堡的唐人街请来的。”
“合格的绅士不会插嘴女士们的交谈。”
好的,沉默是绅士的必修课。
戈蒂举着叉子笑。
饭后海因里希绕到大厅后门擦亮一支烟,身后钢琴声断断续续传来,伴随着女士们茶饱饭足的嬉闹声。
听听这小鬼在说什幺?又在乱告状。
刚送完安娜又马不停蹄赶来卸货的鲁伯特刚在后厨用完餐,几步的距离外,他脱帽躬身,
“晚上好,先生。”
对方的面容藏在一缕青烟后,在微微晃动的廊灯下忽明忽灭。
“工作还顺利吗?”
“啊……自然很顺利,”鲁伯特端正身体,回答的认真,
“戈蒂小姐非常乖巧懂事。”
突兀的一声笑, “是吗。”
“是啊……?怎幺了、先生?”
“没什幺,挺好的,”海因里希掐灭最后一口火,
“门口有份礼物,你带回去,早点回家吧。”
“啊是、谢谢您,圣诞快乐,祝您全家阖家安康。”
“圣诞快乐。”
半人高的礼品袋有过冬用品和进口的零食玩具,鲁伯特眼角发热,他的孩子们终于不用在这个冬天挨饿。
海因里希预备上楼工作,经过大厅时毫不意外的收获了一个鬼脸。乖巧懂事?简直天荒夜谈。
臭小鬼。
戈蒂一直在楼下陪着汉娜女士,但她身体不好,平时九点半便休息,今天多玩了半个多小时,才心满意足的上了楼。
戈蒂傍晚冬眠快两小时,此刻精神充沛,并不想回卧室。去找海因里希,对方正忙于公务电话,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阁楼倒是她的秘密基地,只是这种时候那儿铁定没开暖气,哎……
最后只好拿了本书到偏厅窝着。
这里的设计最招她喜欢,几个随意摆放在地上不规则形状的真皮软座,一整片手工波斯地毯,还有一面青瓷砖墙,由边长八十公分的正方形白瓷排列而成,每一个上面都有不同的青瓷图案,由匠人们手工绘制,显而易见的,这是来自中国的产物。
但最好的景致来自于软座面前的落地玻璃窗,花园一览无余,远处万湖微显,春天的时候花园里开满汉娜女士最爱的玫瑰。
晚上看有些吓人,占地三千平的别墅花园大的吓人,在寒风瑟瑟的冬日仿佛能随时冒出女鬼……
听说原本隔壁那一栋也属于汉娜女士,但世界大战后家族产业受到冲击,又遭人暗算,最终被犹太佬低价抢走。
汉娜女士几乎一提起这件事就愤愤不平,因为这栋别墅是父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戈蒂将注意力放回书里。她最近在研究法语,因为汉娜女士的原因,戈蒂能用法语做简单的口语沟通,但这样的程度显然不够,她最近喜欢上了一个法国小说家,决心要把它彻底征服。
对戈蒂来说,学习不同的语言就像在集邮,看着它们一个个的填满册子让人由衷地感到兴奋和满足。
然而法语到底与德语的语系差别有点大,何况这还是一本悬疑小说,戈蒂看了半个多小时才翻了三页,连蒙带猜地推测出剧情,她把书架到脑袋上,“嗷”了声。
“叫什幺?”
戈蒂猛地转身,“你是幽灵吗长官先生?!”
海因里希走过去,拿起她的书,“法语小说?”
“哼哼~”
他随手翻了翻,“一上来就看这个会不会难度太高?”
“那是对你!”
“………”他瞥她一眼,“看到哪儿了?”
“这几页。”她指一指。
海因里希随便指了段,“翻译一下?”
“瞧不起谁?”
“妓女苏珊为了养活偷偷生下的孩子,只好不停接待客人,破旧的楼板被她弄的吱呀吱呀响,吵得房东睡不着觉,引来怀疑……”
“行了,停。”
“我说的不对?”
他大概的扫一眼,发现她没在胡说,只好说,“这本书不适合你。”不过他也是连蒙带猜,这里边太多生僻词,俾斯曼先生对法语的掌握也仅限于口语交流。
“我认为很适合。”这次她用中文说。
“揍你。”他敲她的脑门,中文带着欧洲人特有的腔调。
“长官,你的中文水平真的很烂。”
“自己玩。”他说完又要上楼。
戈蒂抱回书本,只能对空气发牢骚,过后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于是跑到书房看看能不能翻到法语字典。
—————————————————————
第二日, 柏林西南郊教堂墓地。
戈蒂大包小包,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在墓前摆开,结结实实磕满三个头。
“哈罗 ,霍布里希伯伯。”
海因里希将鲜花放在父亲墓碑前,
“我跟您一样疑惑,这小鬼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这些中国习俗却一个没落下,也不知道从哪里养成。”
“我身上留着一半中国血,这是基因的力量。”
“她还是老样子,一说就炸毛。”
“少告状!”
黑白照片里,霍布里希中将先生正微笑着聆听……
谁能想到他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会被一场疟疾打败而身死异乡呢?
没有这场意外,也许戈蒂现在还在故乡。
如果要说清霍布里希伯伯的故事,将要追述一段相当长的历史,这关系到她在这5.1亿平方公里的大陆上遇到海因里希的概率。
霍布里希与汉娜的爱情是典型的容克军人世家与新兴资产阶级的结合。
一切要从那场世界大战说起。
霍布里希先生立下大功的代价是一条腿和三根手指。他本应晋升上将,但德国战败,一纸凡尔赛条约将整个德国打入地狱。那是一个面包2000亿马克的年代,百分之13的领土被割让,320亿美元的赔款,以及,对军事力量近乎屈辱的压制。
不许拥有空军,对法国不设防,陆军数量缩减至十万……
在随意掉下一片叶子便能砸中一位容克军官的国防军中,很显然,机会只能留给极少数人。
霍布里希中将从人民英雄成了一个失业者。
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尽管他们还远不到为生活物质而发愁,但对于金尊玉贵长大的汉娜女士而言的确可以这幺形容。基金、股票和其它投资几乎无一幸存,因为《凡尔赛条约》对德国海贸的打压,她的父亲失去了三条航线和所有外贸生意,这个打击差点夺去了他的生命,靠着酒店仓库储存的三百瓶葡萄酒才勉强度过难关,也因此才慢慢转变了经营方向。他们都如此,更不用说底层的穷苦百姓,报纸上经常会出现有人饿死街头的报道,汉娜女士说。
中将不得不学习经商,回到家帮忙经营产业,只是失去军装的军人也失去灵魂。
转机在二十年代末。一份来自于远东大陆的邀请函——
南京政府开出高价向德国聘请军事顾问团。
机会难得,霍布里希中将却放不下他身体脆弱的妻子。就在他从战区医院的手术室被推出来时,妻子流产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那本该是他漂亮可爱的小女儿。
汉娜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她知道这对于丈夫而言有多珍贵。况且他实在不是个经商的料,家里有奥古跟着父亲就足够了。她决心陪同,并向刚进入军校学习的海因里希发出邀请。
当时军校内部体制混乱,更准确来说,整个柏林都在阴谋与腐败中支离破碎,各股势力争吵不休,校园内部混乱不堪,完全让人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在霍布里希中将的劝说下,海因里希申请休学,与父母一起踏上远东大陆的征程。
1929年九月,珍珠港号在中国南京浦口码头靠岸,命运便在此刻悄悄埋下红线。
……
他们待了大约一小时,然后驾车至万湖边漫步,幸好积雪不深,否则鞋子肯定要报废。
湖面结了层薄冰,边上三三两两的挤着富人们冬眠的帆船游艇。
听说万湖曾是天体文化爱好人士的聚集地。 汉娜姨妈年轻时最爱躺在帆船上晒日光浴,将肌肤的每一寸暴露在阳光下,彻底打开展示好身材。
婚后这一举动遭到霍布里希中将的严肃抗议,元首上台后没多久就彻底禁止这种活动,真是可惜。
“冷不冷?回家吧小鬼。”
“我想吃烤肠。”
就知道吃。他将自己的围巾再把她裹厚一层,揽着人离开湿滑的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