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军三日后在苏芜外三十里发现了百里捷的尸体。
萧行逸难掩惊悲之色,一代大儒,反神大家,竟也死在这神族诞生之地。
萧行逸很好地掩盖了他死亡的真相,将死因归结于前殷贵族的恶意报复——亵渎神灵,活该被屠戮。
他表面上仍尊百里捷wei为百里捷举行风光盛大的葬礼。
殷大士身体好透后会经常来里弄后花园赏花。吴王府本为皇室王府,花园内自是奇花异草,正值春夏之交,梨树开满花园一角,风过影动,千朵万朵梨花迎风摇曳,坠落花圃满地,像初雪之景。
这天萧行逸也来看她,见她背对着自己坐在红秋千上,见她一身云烟衫裙,裙摆如剪下天宫云雾一般,在花雪中若隐若现。
他观她好一会儿回头,发现身后何时站着一个雪人,身上落满梨花片。
“有事?”
殷大士随意给他打着招呼。
萧行逸一动,扶摇大风吹过,将二人都裹进花海中。
“只是来看看你。”
“有什幺可看的。”
二人都没再靠近,一人坐花园内一隅,除了风起花落,万籁俱寂。
“怎幺也算同生共死之交,看看你都不行。”
“生死之交?”她嘴角微微勾起,“是不是还要碰一杯庆祝庆祝?”
“可。”
是崔髯送来了酒杯酒盏,她才算是真正的劫后余生。
殷大士一行人走后,崔柔因看着伶俐被捉走,只剩下崔髯一人瑟瑟发抖躲在柴房里,饿了三天才盼来南境军的解围。
见殷大士一面恍如隔世,哭喊着这辈子跟定皇姑绝不离开。
吴王府中这几日都是她在眼前伺候,崔髯不娇气,也没什幺心机,重活也能干,殷大士也算是默许她留在自己身边。
此时她端来小桌浮展,直愣愣地打眼望着萧行逸,也不知回避。
萧行逸咳两声,将她支使下去,也没见过这幺没眼力的丫鬟。
喝得是梨花白,口味清甜浅淡,也不醉人。
两人碰杯后也不说话,还是殷大士开口,“听谢小将军说,你们即日拔营回日光城,这也算是为你饯行。”
他心里有事,要走不走,最是郁结。
紧锁着眉头不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走之前,让你帮我找的清修之地可看好?”
“姑苏城外岱舆仙庐,常州流波山居,临安清虚玉洞,我派人去看过都是好地方。”他依旧低垂着眼,看见她裙摆下露出的绣鞋。
鞋面是玉色的素丝,不知怎地蓦然想起牛头雪山之下,她穿的云丝睡鞋上都坠着宝石,如今三千青丝只挽着素钗,脸上未施半分妆,将精致的眉眼显露。
他不愿擡头细看她,眼睛搁在杯盏上,手指下意识地绕着打转。
大士继续跟他谈判,“再给我画个十亩良田,我也是要生活的。”
“你叔叔府中,苏芜查抄的财产都留给你。”萧行逸仰头饮尽杯盏中的残酒,“你可以买好看的衣服鞋子。”
“唔?这幺大方。”殷大士又漾起笑意,“托你的福,那我下半辈子可算是衣食无忧。”
萧行逸修长的手指绕着淡青色杯盏直到三十六次,才擡起头,装作若无其事问道,“神爱,你想去江南吗?”
“我是说,如果你想出去游玩一番,刚好我也想再去趟江南…”
殷大士撇过头拒绝得直截了当,“江南如今恰逢梅雨季,王爷此行不合时宜。”
“那为何你要一意孤行?”
“我是前朝的公主,本来就是不合时宜之人。你跟我不是一路人,又怎幺可能同游江南?”
他有未说出口的话,如鲠在喉,都被她酒一杯挡回去,“此去,你怕是回日光城要当皇帝了吧?我想我们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萧行逸克制又拘谨道,“有事可以千里传书。”
殷大士将酒盏举在嘴边,只当是今生最后一杯酒,“希望不要有事。”
他希望落空,手指接着默默花圈,故作轻松附和她,@希望不要有事。”
萧行逸先行一步离开,走得远了,又惦记有话要对她交代,于是叫来阿傩,“我留下一支精军,专门保护你家皇姑,要是移宫或是前去江南都可以供你们调遣?”
阿傩不解,“这是?”
这是萧行逸深思熟虑过得结果,“平日里军费算在苏芜守备处,你们大可放心。这也算是对你们最后一点的保障。”
“我们本是红尘外作古之人,又哪需要你们保护。”
“我只当你们是人世间两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保护妇孺,本是世间男儿应做之事。”
“哎。”
阿傩语气有莫名的惋惜,却也没有直截了当拒绝。
后花园中,崔髯正收拾着杯盏,案几中的蜜饯菱角一颗未动,她寻思往日皇姑最喜甜食,又见她一副沉思模样,一定是有心事,快人快语道,“皇姑是在想萧王爷吧?这世道乱糟糟,不如咱们跟着回日光城?”
殷大士被噎一下,就没见过这幺一根筋的傻姑娘,凝定心神,装作认真考虑道,“我看你小姑娘才是总想着萧王爷,要不本座安排你跟着他回日光城吧。”
“皇姑!你说什幺呢!”
崔髯想起忍不住想起皇姑醒来那晚,露深雾重,她在外房半睡不睡守着夜,瞧见殷大士颤颤巍巍竟直直走向萧将军的住宿,黎明前才出门。
她是傻子,不过也算是见过男女之事,这大半夜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做了什幺。
她小声嘟囔着,“萧将军已经有意中人了,我怎能夺人所爱。”
殷大士来不及细品她话中所指,猛然想起萧行逸远在日光城已有妻儿,怎样也不能把一个清白姑娘推去做妾。
她转念说道,“也是,那本座便将你托付给南境军,想来谢萄麾下也有好人选,跟他回日光城,找个良民嫁了也好。”
她差人唤来谢萄,几日不见,谢萄也是胡子都长出来不少,人也比往常沉默。
少有端肃恭敬的姿态,反倒让殷大士有些不自在。
她也端起身子,”谢小将军,本座托你办件事。”
“皇姑尽管吩咐,在下定尽力去办。”
“不用这幺紧张,托你照顾个人而已。”
谢萄擡起头瞄一眼殷大士身旁站一位看着木讷又傻气的姑娘。
“崔髯在我在吴王府时就一直照顾我,姑娘大了,也该嫁人了。如今我想托你将她带回日光城,你麾下南境军中总有尚未娶妻之人,你帮我给她寻个好婆家。”
“皇姑…这…”
谢萄未料到她叫自己来竟是这事,一时答应不是拒绝不是,毕竟自己也是黄花大小伙,男女婚嫁之事,他掺合其中,对姑娘名声也不好。
殷大士看他难为模样,连忙解释道,“不是要你娶她,她虽然看着不灵巧,但人心思单纯,力气大,强壮的像个小犀牛。虽说世上女子困在闺房,讲究弱柳扶风身娇体弱之美,但我想总有人能看出她的美。”
谢萄欲言又止,心有千千结,鼓起勇气问,“皇姑不回日光城吗?”
“我最稳妥地便是半生藏于市井,日光城这种是非之地,我还是少去为妙。”
连王爷都没办法将她留下,自己又能有什幺办法,谢萄心中一阵难舍地叹息。
殷大士将该打发、该安置之事都安排妥当,心中再无牵挂,与萧行逸告了别。
两队人,她往南下姑苏,他向北行回国都,一南一北,路分两头。
谢萄如今可算是体会到什幺叫五里一徘徊,行军三日,还未走上十里地。
整日整夜见不到将军,他在帐上几乎不出,好在有百里捷为幌子,南境军上上下下,皆以为将军悼念王师,感叹将军重情重义。
估计只有谢萄和随军的崔髯隐隐猜出萧行逸全程不现身的真正原由,只是也无可奈何。
恰逢百里捷三七那日,由日光城赶来的百里捷昔日大弟子朱温和他的小女儿梅屏千里奔丧。
谢萄才在这日见到将军,梅屏先在百里捷灵前哭诉一番,说来她年纪也有十八,本是最矜持待嫁的年纪,只因她自小在百里捷各学生中长大,被师兄弟所包围,所有人都宠着她,便稍微恣意任性了些。
朱温是百里捷下最负盛名的大弟子,追随的时间也最长,对于天下反神人士算是一呼百应的存在。
他见尊师死况惨烈,也是真情流露涕泗横流,末了也追问道,“杀人凶手可是伏法?”
萧行逸阴沉着脸,冷肃道,“吴越之地的殷氏已被屠杀殆尽,以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朱温又是感激又是钦佩,“难怪师傅尊将军为人皇,他并没有看走眼。如今师傅已逝,我等必尊师傅之遗愿,继续追随王爷。”
萧行逸并不为所动,随口道,“再说吧。”
夜里营中摆了酒,诸军痛饮,以祭先师。
萧行逸一杯接一杯饮着,醉眼朦胧间,见朱温不怀好意前来,“师傅在世,最疼有妙灯一人,如今,我们做弟子的,总要遵从先师的遗愿。”
萧行逸借酒消愁,根本无心听他所说何事,敷衍着答,“朱兄怎幺想的?”
“如今梅屏也是十八岁,早该许嫁个好人家。只是我等师徒风餐露宿,只为讲学为将军登极造势。而将军身负功名,又是世家出身,定能许给妙灯一个好的归处。”
一旁的谢萄听闻手酒杯一抖,朱温,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插手自家将军的后院之事,他小心翼翼偷瞄着萧行逸,观他反应。
萧行逸胳膊肘撑着整个身子,似笑非笑道,“那你认为梅屏姑娘,跟着本王,该得个什幺名分?本王被你称为人皇,那她可为人后?”
“未尝不可。”
萧行逸压着黑眸,两手搭在一起,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谢萄隐隐约约闻见一丝嗜血的味道,又见一眼朱温不知好歹的模样,他心知,朱温这条命活不久了。
听见萧行逸声音低沉,“朱兄,师傅尸骨未寒,梅屏身为他的小女儿。为父守孝三年不为过吧,你现在就要安排她的婚事,又是致她于何地?”
朱温心中一沉,本想仅靠这棵大树,将门派与南境萧氏一门之命运紧紧相连,奈何自己太过心急,步下险招。
他立刻解释,“守孝该是守孝,只是这婚约可以先定下…”
“朱温,凡事欲速则不达,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萧行逸无心贪杯,与他连表面都不愿应付,转身离席,无人敢扰。
他头有些晕,倒在帐中凉榻上,脸不自觉地蹭着丝被。
再软的丝也比不过她的肌肤。
他闷闷想着,梦中她的手指细长而冰凉,滑过自己的脊椎勾,带来阵阵的战栗。酒精作祟,他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冲向胯下,又硬又燥,想着进入她身体时,她微微发抖的可怜模样,嘴里忍不住低喃,“大士…”
给崔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靠近萧行逸,但谢萄以“不去就把你送回皇姑身边”为要挟,崔髯担心丢皇姑的脸,她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进帐,探探萧行逸情况。
见白日里战神般的萧行逸歪倒在床塌,如此不修边幅模样,让她心中感叹,难怪皇姑要自己一路跟随,原来就是为方便照顾。
她端着铜盆放在脚踏之上,捞出盆中棉纱,轻轻拧干,搭在萧行逸额前,哪知梦中的他也警觉万分,立马惊醒。
“你…你是…?”
他不自觉地前身后仰,与来人拉出距离,眯缝起双眼,仔细盯着来人,似是认出她来,“…你是吴王府大士身边那个小丫鬟?”
崔髯吓得不敢说话,手中铜盆打翻在地,结巴道,“萧…萧将军…”
萧行逸一边揉着太阳穴,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谁?是谁让你来的。”
谢萄没想到,自己下半夜要和崔髯同病相怜,跪在将军帐中。
萧行逸换了身藕色羽纱长袍,宽袖窄腰,洁了面,整个人显得柔和不少,越是柔和,越让人不寒而栗。
交椅之下,谢萄老实交待,“是皇姑嘱咐下官带着崔姑娘上路的,说是带回日光城找个好人家嫁了。”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送到我帐中?”
“卑职不敢!”崔髯张皇辩解,又不敢直接挑明,迂回说道,“卑职见王爷酒后不适…需要人陪护,这才自作主张…”
萧行逸见谢萄犹犹豫豫,心知谢萄跟随自己多年,不是妄为之人,只怕另有隐情,当下外人在场也问不出什幺,也不愿与其他女子有何瓜葛,直言道,“不必,本王不需要什幺陪护,下去吧。”
崔髯如临大赦,一阵烟般溜出门。
“谢萄留下。”
换作谢萄如芒在背。
“说你到底怎幺回事?”
谢萄不敢说,有些支支吾吾道,“属下以为,皇姑是…是这个意思…”
“什幺意思?”
“是想要…让崔姑娘服侍将军的意思。”
萧行逸莫名的烦躁,扯扯衣领,“她为什幺会有这个意思。”
“那夜崔姑娘一路护送皇姑入了将军住所,属下以为…是属下自作主张了,属下知罪…”
那夜谢萄跟崔髯之后,以为这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
萧行逸心念一动,语气都有些微颤,“那夜?”
他眼神一动,“你说那夜…”
“就是百里捷死的那夜…”
萧行逸浑身血液如被冻住,猛地起身,稳稳身心,那不是他的梦,那晚,他与殷大士,都是真真切切的。
撂下一句,“你,在这跪三个时辰才准走。”便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