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依旧记得他第一次见西娅的时候,那是他结束漫长无聊的皇子课程的午后。
也许是宫廷里的日子实在是压抑得喘不过气,又或是基于一种隐秘的同病相怜的感情,路德停下了脚步,由着西娅发现了自己。
作为皇室最具正统性的皇子,即使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他也依旧是皇太子最有力的继承人。
但这并不代表人生很有趣,血统的纯正和母亲身份地位的高贵,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是,他的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又或是战争狂人。
从他有记忆开始,皇帝不是在各处征战,就是在享受战争胜利的庆功宴上,对着敌方的首级举杯哈哈大笑,带进来一个又一个妃子,然后哪一天不顺心了毫不犹豫地处死。
对此大家都已经几乎麻木了,皇帝是靠着屠杀兄弟上位的,踏着兄弟亲人的血,提着他们的头颅一步步走到皇位上,把前任皇帝踩在脚底。
然后反对的贵族们一个个跟着倒下,直到再也没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索性皇帝处理政事也还算上心,虽然第三年开始,他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发动战争,但至少找了几个靠谱的行政官处理事务。并且皇帝对外发疯,总好过对内乱砍人。
抱着只要死的不是我就行的心理,贵族们都对战争狂皇帝的要求降到了最低谷。
直到三个皇子陆续出生,皇帝发出了炸弹发言:“皇太子嘛……是要有一个,那就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皇太子吧。”
面对赤裸裸鼓励手足相残的皇帝,贵族们都陷入了不可置信的沉默。
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两个弟弟,母亲对他的要求更严格了,成为皇太子是她唯一的愿望,为此可以牺牲一切,这是她作为皇后最后的愿望。
而西娅的出生也没给这个宫廷带来任何改变。西娅的母亲是某个战败国的贵族,是个被皇帝一眼看中的,然后被迫送上了马车带回来的不幸的女人。
路德已经不记得她的脸了,只记得她和别的战败国妃子几乎没有两样,都是麻木不仁的一张脸,对一切丧失了希望,像朵即将开败的花。唯一的区别就是,即使是即将凋谢的花,那也是后宫最美的一朵。
皇帝宠爱了她一阵子,然后生下了西娅。
那是她唯一带了一点明亮的时候,直到发现西娅除了眼睛,完全是不折不扣的皇室血统的长相后,彻底凋谢了。
她对西娅不再关心,每天行尸走肉的生活,然后身心枯萎死去。
死去的时候,皇帝正享受着战胜的宴会,高举着酒杯哈哈大笑。
然后路德就再也没关注过了,直到那天真正看见了西娅。
一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明亮如太阳的金发,白皙的皮肤,还有一双唯独继承了母亲的海蓝色的眼睛,不同于格兰顿皇室墨绿色眼睛的颜色,干净得一尘不染。
如果有圣经里的天使,那大概就是西娅那样的,天真无邪,干净纯粹。
又或许带着同类的怜悯,一样没有父亲,一样没有母亲的爱的两个人,才是世界上最亲近的。
所以他任由西娅向自己跑过来,热烈地叫自己哥哥,每天在课程完成的午后,陪着西娅坐在花园里,听她说着偷听来的趣事。
那是他唯一可以喘息的时间,不用思考不属于他年龄段的问题,也不用拼命挥剑。
一直到皇帝杀死了一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反对他发动战争,皇帝在暴怒之下下令处死了他。
整个皇宫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了起来,路德比之前更深刻的意识到,只有像皇帝一样,成为实实在在有权力的人,才能保护西娅不被改变。
于是他选择早早就加入了骑士团,踏上战场,换来他地位的稳步提升,还有能够把西娅保护得更加周密的权力。
一直到母亲突然病逝,皇帝仿佛决堤一样垮掉的身体健康,路德飞快地结束了战争,赶回了首都。
“西娅呢?”路德一边扔掉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手套,一边往皇子宫里面走去,问着战战兢兢迎接的女仆。
他刚刚觐见完皇帝回来,与其说觐见,不如说是看着喘气都费劲的皇帝,听着行政官汇报情况。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如今也像狼狈憔悴地躺在床上,看着路德,艰难地说,“我会册立你为皇太子。”
“你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路德嗤笑了一声,并没有感到惊喜。三皇子被皇帝亲自下令杀了,至于二皇子,如果他老实待着,也许他不介意当一个格兰顿史上第一个没有残害手足的皇帝。
但如果他不老实,他也不介意延续这个血腥的家族传统。
“你还真和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帝用力地喘了几口气,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连样子都是。”
“那偏偏是件让我感到不幸的事情。”路德俯视着皇帝,在皇帝开始发疯连后宫的妃子和孩子都杀害后,后宫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出生了。
西娅是幸存下来的最小的一个孩子,一直被他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皇帝发现,也不让他的母亲发现。
他的母亲必定会以皇太子是不能有任何软肋和弱点为由,将西娅毒死,就像她毫不犹豫毒死了另一个怀孕的妃子一样。
也像她自愿服毒,就为了让皇帝一同中毒,好给他尽早铺路。
毕竟皇室历史就是如此,疯子越老越疯,杀害适龄孩子,为了让自己的帝位坐久一点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他的母亲平生的夙愿就是,让被皇帝杀害的奥克韦托公爵家的血脉坐上皇位。
为了这个目标她把一切都当做棋子,孩子的人生,别人的性命。唯一教会路德的也只有她不择手段的残忍。
从这点来看,他的父母真是天生一对,真可惜他们不能两情相悦。
皇帝沉重的咳嗽把他的思绪拉回来,“很快就是你的时代了吧?连带着那个被你藏起来的孩子一起。”
路德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看到他这个模样,皇帝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费尽心机藏起来。毕竟是我的孩子啊,长得也和我一模一样,除了那双像极她妈妈的眼睛。”
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路德的手微微捏紧,脸上带了几分明显的不耐烦,手指开始轻轻敲打着膝盖。
“已经沉不住气了吗?”皇帝带着恶意的笑容看着他,“如果知道了要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会露出怎幺样的表情呢?真可惜我没法看到,但我会让秘书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我的……”
路德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站了起来,大踏步往外走去。身后是皇帝大笑过后沉重的咳嗽声。
本想着直奔皇女宫中,好让自己安下心来。但是自己的秘书威特苦着一张脸追着劝,从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政事,到神殿的预定会面,皇后的葬礼安排,都不能改变路德走向皇女宫的脚步,一直到秘书绝望地喊出,“您要以这副样子见皇女吗?”
才终于让他停下了脚步,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的尘土和血腥味。虽然他无所谓别人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惊恐害怕的表情,但唯独不想让西娅看到。
于是调转了脚步,先往皇子宫走去。
秘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赶紧跟上他汇报几件要处理的紧急事务,一边祈祷着这些事情能在和神殿见面前处理完。
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威特只希望自己能活到正常老死的那天,而不是半途被砍了。
跟着的女仆也战战兢兢,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但还是坚持着汇报了皇女的情况。
“皇女殿下听说您回来了,正在宫中梳妆打扮,邀请您在神殿会面结束后一起喝下午茶。”
在场所有人都由衷希望皇女能跟着一起参与神殿会面,不然他们真的很担心那几个神官的脑袋,在会面结束后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脖子上。
皇女宫是路德逐渐掌握实权后,换人最频繁的一个宫殿。倒不是皇女不好相处,而是皇女一旦出状况了,路德会直接把责任归咎于女仆。
“皇女也需要时间准备,趁这个时间赶紧结束与神殿的会面就好了。”秘书看他有点不高兴,赶紧说道。
虽然他也很想提议干脆让皇女一起参与会面,但想到那个后果可能是保住了神官,他们这群人可能要因为没有尽到责任被处罚。
就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毕竟路德再怎幺发疯,也不能把神官砍了吧?
结果是如果没有他拼命规劝,路德就差点真把神官砍了。
至少从眼神看来,如果不是他一丝理智尚存,那两个神官的头颅可能就在滚到他的脚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