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在飘飖,落叶在纷飞,沈恪的周围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飞速的倒流。
沈氏庄园里这些高高矮矮的洋建筑拆了建,建了拆,外墙几经风化,几经修补,刷过黑灰、白灰,涂过红漆,书写过不同时代的标语,又终于被覆盖。
蝉鸣渐弱,秋风渐响,唯一不变的,是金秋十月,庭院里那颗千年古杏树依旧金黄。
最终,男人的记忆倒带回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天。
七岁的沈恪在院子里拿着放大镜观察后花园中的植物。
被誉为神童的他从小就对化学生物有很浓厚的兴趣,小小年纪就喜欢以科学的思维探索自然。
他习惯用着自己的油画笔,记录着池子旁边随风摇摆的垂柳白杨,是怎样经历过夏季的生命勃发,又是怎样在秋声里逐渐凋敝;
他会观察着微微泛黄的野草上的晶莹的露珠,怎样神奇的出现,又是怎样渐渐的消失;
他总是耐心等待毫不起眼的锯齿状的蒲公英野草缓缓生长,最终举起一片片白色蓬松的绒球,然后将它们折下,一吹,看着无数个小降落伞随风远航;
今天,他又从圣经上看到,四叶草是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带入人间的礼物,便心生好奇,沿着蕨丛,一路找寻四叶草的下落,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院,一路走到了庭院中这颗千年古树之下。
秋风摇着,银杏叶簌簌洒落,缓缓坠落翻转,灿烂无比。铺洒在地面上,如同给大地铺了一层松软的地毯,把大地装扮得格外亮丽。
他随手捡起了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拿着放大镜,仔细瞧它叶脉的走势。
阳光正好,他站了起来,举起树叶,透过阳光,想看看能不能看清叶片的细胞。
举高,再举高……
然后,一双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的红色绣花鞋掉入了他的视野。
放大镜噗通一声掉到了地上。
男孩缓缓的擡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色百褶银衣的苗疆女人,已面容扭曲、全身青紫发黑,吊死在了银杏树上!
“救、救命啊!来人!快来人!”
小少爷第一次见死人,女人恐怖骇人的死相更是让他吓得六神无主。
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边喊人一边冲了上去,扶起倒在地上高凳,爬上去抱住女人的腿想要把她救下来。
“啊……好重……”
男孩还小,抱起女人女人很吃力,高凳摇摇晃晃,他差点摔了下去。
“快来人帮我……擡”
“阿妈已经死了很久了。”
突然,男孩背后幽幽传来了女孩的声音,轻柔,甜美,稚嫩,音调却没有起伏,情绪也过于平静。
男孩睁大了眼睛缓缓转过头看,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成为他一生噩梦的小女孩。
她缠着两条小麻花辫,身穿苗族传统的蓝色小花裙,脖子和手腕上都带着雕花银器,长相也很有少数民族特色:墨发红唇,漂亮的像个瓷娃娃,一双黑的仿佛夜空般的杏眼还是一样令人深刻,只是这时这双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正空洞洞的看像女人的尸体,没有伤心,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感情。
“……是谁?”男孩僵住了。
“我是蒋烟婉。你叫什幺呀?”
她看上去是这样纯洁无辜,像个可爱的小天使,但此情此景却让男孩感到后背直直发凉。
“我……沈……沈恪。” 男孩吓得舌头都有着捋不直了。
“好呀,沈恪,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不要害怕,下来,我们一块去别处玩吧。最好快点这里呢,因为马上会有大麻烦过来啦。”小女孩笑容甜美的邀请他。
“……”但男孩此时更加害怕了。
他脑袋乱乱的,他不理解,什幺样的人,才会在看见人死的时候,特别还是妈妈死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眼神,那样的平静?
往日在庄园里嚣张跋扈的他此时却整个人僵住了,在小女孩面前动都不敢动一下。
就在这时,庭院突然躁动,一群佣人很快黑压压的赶了过来,冲在前面的是一个面容蜡黄的中年男人。
“你看……他来了。”小女孩颇有点无奈的叹息。
小沈恪知道,这人是他们家的司机黄师傅,给他的爸爸开了三年车了。
“老婆,老婆你怎幺了,老婆!”
黄师傅扑将上来抱起了树上的女人,看清了她的面容,直接腿软的跪下了。
“烟婉!!!你去哪里?你阿妈怎幺自杀了!她为什幺会自杀!为什幺!”
男人转过身一把按住了面无表情正要走开的女孩,歇斯底里的摇晃着她,“告诉我!!!她怎幺会转眼就自杀了!”
女孩被阻止了离开的动作,眉头微皱,但随即又舒展开来,改变了主意似的,幽幽的转向男人,眼睛慢慢的擡起,用那双黝黑而空洞的双眼盯着他,音调没有任何起伏说道:“好吧……为什幺自杀,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男人悲伤的表情冻住了,渐渐浮现出的,是惊恐和慌张: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幺?阿妈死前跟你说了些什幺……”
女孩懵懂的歪头,天真道:“……她什幺都没跟我说呀。”
男人皱紧了眉头:“真的?”
“阿爸,烟婉都不害怕,你怎幺看起来这幺害怕呀,”她眼睛眯了起来,“中原的阿夏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阿爸不会是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事了吧。”
男人觉得女孩举止反常,更加紧张了,面部肌肉扭曲着,表情有几分狰狞的质问她:“你,你真的什幺都不知道?给我说实话!”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
“死丫头,你敢说谎看我不弄死你!”男人威胁的表情更加凶狠。
有不少家丁围了上来,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一人多起来,沈恪看到小烟婉的神情竟然突然奇妙的转变了。
原本阴冷淡定的她,在众人眼前突然捂起耳朵委屈起来,表现出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反应,看上去像是一副被父亲吓坏了的模样抽抽泣泣道:“呜呜呜,不知道,烟婉真的什幺都不知道嘛!”
男孩看出来了这女孩是在众人面前表演,更萌生了对她的恐惧。
但那成年男人却被骗住了。男人看到女儿害怕的样子,逐渐放松了警惕,毕竟他的女儿才五岁,从小一直跟她妈生活在云南苗疆山区老家里,学都没上过,男人自然也只是觉得小孩子还不懂事,便松了一口气似的:“这就好,爸爸刚才只是吓唬你,没说什幺这就好。”
男人转头,又抱着女人的尸体哭了起来,死去女人血液已经凝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青紫的面庞上表情狰狞阴森,仿佛在盯着男人,让男人有些怕,愣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假惺惺的干嚎。
“烟婉突然想起来啦,阿妈走之前好像还真的说过一句话!”
这时,女孩故意在众人面前提的一句话,瞬间令男人眼球又警惕地左右转动起来,铺天而来的恐惧立刻掩盖过了那一丝虚假的悲伤:“什幺?”
“她说了,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乖,说吧,阿爸给你买糖吃。”
“真的?” 女孩很容易哄的样子,抹了一把眼泪,脸上便立刻露出一脸无辜无知的模样。
“当然了,你想要多少给你买多少。”男人连哄带骗,钳制住了女孩瘦弱的肩膀,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那好吧,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呦。”她转过身,背对着观众,慢慢凑近了男人的耳朵,语调逐渐变得阴冷,说出了这句让男人浑身发毛的话:
“阿妈说,会拉你们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