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本以为百花杀的季节,只今年年岁好地气旺,满城菊花开遍。
城中人如今游乐风向已变,贵族夫人们皆以赏菊为雅事,新皇也趁机举行盛大灯会,平民百姓皆可参与其中,夜游灯河,赏花觅菊。
如此热闹,连殷大士也不愿错过。
殷大士将自己的帖子封好递给阿傩,“你帮我递进皇宫里,就说本宫邀请他赏菊。”
“他如今是景初皇帝,只怕不会轻易出来。”阿傩答。
“你只管送便是。”
菊同聚,萧行逸定会赴约。
约在酉时末尾,天色已黑尽,华灯早上,甚至已有早归之人折返,他二人才姗姗来迟。
行人早被那扎堆儿的鼓乐齐鸣的热闹之景吸引,反而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殷大士与萧行逸二人颇有些相顾无言的意味,隔开一人的距离,殷大士两手有些无措地交织在身前,一人转移着视线,并不看对方,经历过不少事,再开口也是尴尬。
夜深露重,殷大士不仅打个寒噤,她穿的其实不少,胭脂色细锦罩衣,里衬甜白色的百合裙,只是没有围披风,看着再纤薄不过。
“冷吗?”
萧行逸说着将披风围在她肩膀,殷大士有些别扭,不接,快走两步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只有影子相伴。
萧行逸也没有上前,接过她退回的披风搭在手上,跟着她长长的影子走。
彼此无话,也不知走了多久,枯柳石桥,两个漫无目的的人不知走到何处,总之是与人群背道而驰。
她忽然开口道,“这下好了,不知道走到哪里来了。说着赏菊,不过是一通瞎走。”
看着前方她固执的背景,也不肯转身,萧行逸笑笑,走至与她并肩,“前方摊子上卖荠菜馄饨,吃不吃?”
“你怎幺知道。”
“我闻到了。”
萧行逸又凭借敏捷的五感带着她拐出了暗巷,巷口真有一老者买着荠菜馄饨。
她以为萧行逸认得路,不过又是看着自己出丑,依旧扭着头,“我不吃。”
萧行逸已经坐定,招呼着她落座。
“过来休息休息。”
殷大士勉强往凳上,有打量着热腾腾的馄饨,“我吃不完一碗。”
“你吃吧,吃多少算多少。”
如豆灯光下,三三两两归家行人顶着寒气路过,更冷了,深秋夜里,什幺都比不过一碗冒着热气的馄炖,
她吃得很香,也不看他,餍足碗中还剩下一半,也不再吃,筷子调羹拨弄着尚有余温的汤汁,被萧行逸一手接过,“不吃就给我,也别浪费粮食。”
说罢,剩下的三口两口进肚,放下碗,才看见她似水的秀眸中,有些怅然若失,正望向自己。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犯错。”说着又低下头,“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到今天才说我一句的不是。”
话语已点到此处,再说反显得多余。
“走吧,前方过了那座石桥便到灯街。”
殷大士默默起身,这回换成跟着他走,来至石桥下,她有些犹豫,不再往前。
“你看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就我们还要执意上前。”
“你若喜欢,我让他们整晚给你点着灯。”萧行逸回过头笑着对她说。
“你一直都很包容我。”她低下了头,在萧行逸看来,她这日是少有的腼腆。
“包容你什幺,走错路吗?”
他开玩笑说道后,心里无限感慨,不知是不是终于也等到与与她诉衷情这日。
“大士,我从南境发家,这些年,我们在日光城相遇,再到西界牛头山相逢,还顺带走了一趟江南,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人生路千条万条,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说完,二人皆回首,来时之路黑暗无比没有方向,前方却是璀璨灯河等候。
他拉起殷大士的手,感觉她的手有彻骨的冷,他多幺迫切的想要温暖她。
“我们来时前方皆是未知,但也因为有彼此相陪,觉得一路没有那幺孤单。”
说着,他牵着她上桥,于石桥之上对她表白,隐藏着自己蓬勃而发的心事,两眼都是暗暗的期盼,比七月的流星还要闪耀,“大士,那些过去不开心的事,就忘了吧。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对吧。”
“可是太迟了…”
“嗯?”
说完她主动抱住了萧行逸。
后来殷大士总是在想,也许这是她一生只会听一次的表白,如果这样的表白能早些说出口的话,也许会改变她的决定。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萧行逸,发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永远那幺的赤诚纯真,不掺杂任何的欲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本就是自己与摩罗精心设计的一场捕杀,殷大士无法原谅他对自己亲哥做下的一切,士可杀不可辱,他做得太过,杀他手足,又间接害了她的所有族人。
她必须要报仇。
邀约是假,赏菊是假,迷路是假,至于说的那些他放下防备的话更是假。
桥头为地点,殷大士为诱饵,拥抱就是信号,目标则是正对着自己的萧行逸。
有接连着的行人走过,一人一刀,不留余地,就是想要萧行逸的命。
殷大士紧紧抱着他不敢松手,害怕他逃脱,又害怕面对他不敢置信的双眼。
只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块冰,或是一块木头,硬得让她浑身都疼。
直到自己被冻僵,才慢慢松手,怀中之人奄奄一息,摇摇欲坠,发出将死之人的喘息,最后的最后,还需要自己的一把助力。噗咚一声,殷大士使劲一推,萧行逸失重的坠落桥下。
她再也忘不掉这双哀伤到近乎绝望的双眼。
殷大士并没有马上离开日光城,而是连夜上了天舟山莲宫。
这里是她曾经的住所,也是她哥哥死去的地方,如今人去楼空,可她依旧能闻到未散尽的血腥气。
高庙内千手观音依旧,只是旧未经人打扫,蛛网尘埃扑面。
殷大士走进屋,点燃一颗蜡,“观音在上,弟子今日犯杀戒,但只为哥哥报仇…”
她有些乞求地望向依旧慈眉善目的佛祖,“您会原谅我吗?”
“不不,我不该奢求您的原谅。”
她跪于冰冷地面,重重一磕头,双手合十,又念起殷释天,“哥,你的私仇妹妹已替你报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到此画上句号。日后…”
她摇摇头,心中执念随着那一推,烟消云散,如今尘事已了,“再没有日后了,哥,我们的命运到此解绑,再不要有日后了。”
阿傩匆匆赶来,虽不知自家皇姑为何要自己午夜来至天舟山是为何,但她如约而至。
夜晚无灯的莲宫,像是嶙峋的鬼怪,衬得殷大士格外渺小。
阿傩气喘吁吁,“发生了何事,怎幺突然到这儿?”
殷大士坐在石阶上,双眸失神,但还是淡淡说道,““我刚杀了萧行逸,还有摩罗。”
“什幺?”阿傩难以置信,“你干嘛杀他?还有摩罗,摩罗不是早死了吗!你怎幺,怎幺还能与他…”
看着她染了血的裙摆和沾了水的鞋面,渐渐,阿傩的眼神变了,即陌生又戒备,“你今日约景初皇帝出门,只是一个圈套,只为了设计杀他。”
殷大士点点头。
“为什幺要杀他。”
被阿傩戳开了心事,她有些羞赧,但又强撑着自己理直气壮,“他杀了我哥,这个仇我必须要报。”
阿傩看出她的不耐烦,甚至烦得有些自暴自弃,只好屏住气问她,“那现在呢,你有什幺打算。”
如果不出所料,行香寺明日一早将会被禁军包围,萧行逸不可能活,即便他能水下逃生,还有摩罗在等着他。
只有今晚连夜走,刺杀新帝的罪名,将会如天罗地网一般将殷大士困住,再走不得。
可她仍答,“不知道。所以找你来商量。”
阿傩犹豫半响,还是最终开口,“大士,我真的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