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王朝,国号为宁。二十余年前,先皇太祖任前朝柱国,势大而篡位,到当今陛下手里,王朝也不过两代。
这二十余年里,宁朝收复南方大部分土地,又平定了北方王朝的骚扰,成了百年来王朝疆土最阔者。
但国朝起势为根基的岭北世家,与新进江南贵族,在朝堂之中的拉扯也由此埋下了祸根。
崔岫云入宫一事,崔家还没来得及疏通,江南世家之首的萧家就主动递来了消息,在宫中的萧贵妃,已替她在皇帝面前谋得了司正一职。
司正品级,在宫中没个十数年的,再得主子喜欢也难以谋得,这下子,她算是被架在火上了。
崔岫云只觉得难熬,她前番指出了赵钦明被宫人苛待的事,已经得罪了宫中女官,如今还这般惹眼,她自己先境况堪忧了。
果不其然,她第一日进宫便没得什幺好脸色,连分给她的住处都无人打扫,若不是萧贵妃着人特意来给她送东西,手底下的人都不太搭理她。
她不得不去拜见萧贵妃,后者却说最近有病在身不好见人。
“贵妃只有一句要交代,只要娘子清楚,自己要倚着哪棵树而生,她便没什幺要交代的了。”萧贵妃身边的宫人说着。
崔岫云敛眸称“是”。
从贵妃宫中出来的时候,青灰衣衫的少年站在宫墙边,高冠浓眉,快步走过,眉宇间自有一股风流雅致,却因为十五六岁的年纪而更多活泼。
她听到领她进门的宫人,唤那人一声瑾王,她也当即垂眸行礼,只是瑾王未曾注意,直接到殿前去了。
太子寡义,瑾王仁孝。
是当年在江南都会传言的事。
这也有个起因,是太子的太傅,也曾是瑾王的老师,那一年弹劾一个地方官贪污。
后那个官员上下打点,做足了功夫,竟是从上到下找不出证据,太傅则被指为污蔑。
这样的事,说大可以罢官,说小也不过是罚俸的事。瑾王为此夜跪大殿,求皇帝开恩。
而皇帝问太子要如何处理此事时,太子则道:“太傅为当世鸿儒,德行表率,本宫以其为师。而无故冤害官员,无据诽谤朝事,实非太傅之德,请父皇三思。”
太傅此后被罢官,朝中人言,只是三年前太子择妃时,瞧上了大理寺一官员的女儿,那女子是出了名的貌美,却行止傲慢放荡。
太傅以此为由,力劝不可,与太子在皇帝面前争吵了好一番,最后事未成,二人由此结怨,太子故而报复。
只是没想到,因为无德,赵钦明自己也被废了。
瑾王初长成,赵钦明被废,怨不得江南世家,火急火燎的。
带崔岫云熟悉尚宫局事务的宫人同她说着平日里宫中的规矩,口干舌燥才喝了口茶,又急忙说道。
“有一事,你需谨记。五月至,是庄献皇后忌日,她娘家苏氏一族的官员,皆会入宫祭奠。但陛下并不喜苏家人,这事你要安排,切记,苏家人不可多留宫中。这其中的缘由,不必我教你了吧?”
“下臣明白。”
她当然明白。
尚宫局给她安排了一个小侍女,十三岁的年纪,叫邱邱,一双眼睛尤其大,跟在她身边听着这嘱托,回了住处就忍不住问:“司正姑姑,陛下为何不喜欢苏家人啊?那可是太子母家。”
崔岫云将晚膳摆上桌,淡淡说:“因为苏家人里,出了个叛国的逆贼。”
“啊?怎会。苏家可是太子母家,怎幺会叛国啊?”邱邱不解
苏家也是岭北世袭勋贵,当年陛下还只是王爷时,庄献皇后苏氏被许配给他。而后苏氏成了陛下争位的助力,在陛下初即位时,苏家一时荣光。
庄献皇后的独子赵钦明,当即就被封为了太子,皇后之弟苏协被封博远侯,子侄辈中,更是封官无数。
可庄献皇后早亡,苏协也死在一场叛国风波里。
九年前的云州之乱,云州大族云氏,与苏协,勾结外国叛乱。
苏协死后,苏家便一落千丈了,但顾及着太子颜面,也顾及着岭北勋贵的脸面,皇帝对苏家仍然要施恩。
云州之乱中,苏协究竟有没有叛国,一直是没有定论的,所以陛下也不得追究。
但云氏,却是确确实实的逆贼,流放抄家,一样不少。
邱邱不解苏协为何叛国,崔岫云也笑:“你这样想,朝中多少人也这样想。但耐不住咱们陛下疑心,便不喜欢苏家人。”
邱邱长了一双笑眼,吃着晚膳时尤其笑得弯弯,又问:“我两年前,跟着一个姑姑,她曾受过先皇后的恩,一日话多,就同我说起了先皇后,和博远侯。她说起当年博远侯在雨天扶起摔碎了玛瑙杯的她的样子,仍旧十分惦念呢。”
崔岫云摇着头笑,邱邱却追问:“姑姑你见过博远侯吗?”
见过的。
云州,是北方大姚国,与宁国之间的屏障之地。百年乱世里,向来是当地大族自治,但宁国初定时,云州就选择了归顺。
九年前宁国与大姚开战,云州是战场前线。
苏协带着一个苏家族子来到云州,奉命督战,她见过他。
云州几乎没什幺南方果子可吃,苏协来的时候,带了不少。
那日苏协刚带来果子,她就去偷吃了,她爹大怒,捆着她就要打。
苏协看她爹想抄起藤条,便伸出宽袖将她掩在怀里,他袖中书墨气很重,声音温和清冽如夏日的雪山冰河。
“小孩子贪吃是常事,就算是我那外甥在宫里也是常做这种事的,将军不必动气。”
她擡眼去看,阳光下那顶玉冠,温润生辉。
那段画面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当然,她不会再往后想。
那时她心里很慌,手中的果子就掉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滚,溜到了一少年脚边。
黑底金线绣成的鞋面,被红果子碰了一下,苏家的少年瞥了一眼苏协袖中的她,冷哼一声说:“不知礼数。”
她当时就举起果子砸那人的头,却被他躲了过去。
若是那时候就知道那号称苏家族子的少年,就是太子,她大概不会有那个胆子了。
此刻崔岫云的嘴角微微弯起,却道:“没见过,但传言里,是世间难得的俊郎君。”
邱邱看她那样子,跟之前那个带着她的姑姑有几分相似,便打趣说:“姑姑也喜欢这般的人物啊?”
“吃完饭,便去练字,跟着我的人,不能不读书。”她不理会,只看邱邱双眼顿时失了神采。
那年大战,她见过苏协一杯一盏之间,以唇舌笔锋,就化解了大姚来使的所有傲气,虽是书生,却也是运筹帷幄,不惧生死。
那般的人,的确是值得许多人惦记的。
但她记住的,是另一个人。
云家世代为将,可她的母亲却不喜舞刀弄枪,不许她学,但她爹觉得,不习武,却不能不知兵,便带她去了前线城池。
那日城破时,主将未归,城内无兵。
她被三匹马团团围住,马上三支长枪朝她刺来,划破衣衫和腿。
“抓好!”
马声嘶鸣,围攻的幕布被撕开了口子,一根长棍到了她面前。
她抓着那棍子,在地上被拖了好一阵,才被人抓上了马,绝尘逃走。
她被横在马上,太颠簸,吃了一路那马蹄扬起来的尘,一口口吐在身后人的襟袍上。
“再吐我就扔你下去。”
愠怒冷意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抓着他的腰带,擡眼看面色铁青的少年,又低了头。
六岁习射,七岁学骑,十岁跟随苏协征南方,十二岁亲上战场,十四岁领兵云州。云州之乱后,再驻守边疆,十九岁才得以回京,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半年前被废。
如此太子。
也不过是尊者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