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月到细柳的时候,恰好过了申时。
街道上已经有摊贩支起了铺子,升起冉冉炊烟开始叫卖。
待吩咐了船夫靠岸,等她明日回来再启程后,苏厌月才下了船。
湿漉漉的海风卷着街道两边的烟火气息拂过苏厌月的面容,将她耳后鲜红的发带轻轻吹起。
睁着一双漆黑滚圆的猫眼,苏厌月歪着脸向左右瞧着——两边皆是各色的小吃。
糍糕、南塘、韮饼、馄饨馓子,混着小贩各有特色的叫卖声,在油里炸开噼里啪啦的声响。
苏厌月当下便像是被谁点了穴似的,定定地站在一家卖胡饼的摊前挪不动脚步了。
小贩刚利落地将面饼糅好压平,撒上芝麻贴在滚烫的炉子上烤出脆香来,一擡头便对上了红衣姑娘专注的眼神,险些吓一跳。
“这……”小贩迟疑地问道,“姑娘可是要买胡饼?”
苏厌月点点头。
听到她是来买胡饼的,小贩便放心了,笑着问她:“那姑娘是要买几个?”
苏厌月低头看了看那贴在炉子上的胡饼,数了数,回道:“都要。”
“好嘞,都——”话说到一半,小贩才反应过来,错愕地看了眼突然亮起一双眼眸的少女,有些怀疑地和她又确认了一遍,“姑娘,您刚刚是说,全都要吗?”
苏厌月点了下头,向来深黑不见半分情绪的眼眸此时亮晶晶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都要。”
小贩有些为难:“姑娘,这幺多胡饼,您确定都要了吗?”
这哪吃得完啊。
苏厌月正要再度点头,耳畔却先有一道男声压住了她的动作:“那便就要两个吧。”
那是一道轻而温润的声音。
也是一道苏厌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偏过头,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容。
狄飞惊含笑着垂眸,同红衣姑娘望过来的眸光对视了一眼,好看的眉眼在淡淡的烟气下显得越发秀气动人。
他以一种仿佛是苏厌月的同行者一般的态度,极其自然地同她温声道。
“胡饼是面食,宜饱,吃一个就够了。”说着,他从腰间的荷包摸出几枚铜板递给有些不知所措的小贩,自己动手拿了桌上的油纸,包了两个胡饼,一个拿在自己手里,一个递给了眼前的姑娘。
苏厌月没有接,只是就这幺看着他僵在半空中没有放下去的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什幺。
许久,她才听见狄飞惊那一如既往轻而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的胃不好,多吃胡饼会积食的。我方才看到前面有个摊子正在卖牡丹饼和乌梅荔枝汤,你此时吃多了胡饼,一会儿便要吃不下别的了。”
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儿。
但这话却像是对苏厌月格外有效。
慢吞吞地接过了他手上的胡饼,好似没看到狄飞惊唇边越来越深的弧度,红衣姑娘低头咬了一口手上的胡饼,嚼了两口咽了下去后,才擡起头重又看向他。
“你怎幺在这里?”
苏厌月并不觉得狄飞惊是因为匣子而来的。
狄飞惊是谁?
他是权倾汴京的六分半堂大堂主。
是顾盼白首无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的低首神龙。
雷损怕是脑子坏了,才会让他来细柳抢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匣子。
又咬了一口饼,苏厌月便在瞬间反应过来了:“六分半堂这次派来细柳的人是雷纯。”
狄飞惊确实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她要给他一个必须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除开雷损脑子坏了,剩下的也就只有雷纯这一个原因了。
毕竟雷损虽然为人阴险,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但他对女儿的的确确算是用心。
虽然苏厌月还是觉得雷损脑子坏了,竟然就为了保护女儿,把狄飞惊也派了过去。
不过转念一想,苏厌月又觉得雷损若是脑子坏了也挺好的。
这样金风细雨楼不用打就能赢了。
边想边啃着手里的胡饼,不过一会儿,苏厌月手中不大的胡饼就被她吃了个精光。
狄飞惊也不打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她微微变换的神情。只在她吃胡饼吃的入迷,嘴角蹭上了些许碎屑时,狄飞惊才下意识地伸手,想同以前一样替她擦掉。
然而没等他的指尖触到苏厌月的嘴角,红衣姑娘便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狄飞惊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苏厌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未戴手套的手,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她的大半眼眸,也遮去了她眼底的涌动的神情。
她只是自己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饼屑,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十几枚铜钱,塞进狄飞惊的手里。
“两清。”
话毕,也不再去看眼前人的神情,转身便离开了。
她走得干脆利落,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只留下狄飞惊一人,凝望着她渐远的身影,一点一点、慢慢地将手指蜷回了雪白的披风之下。
卖胡饼的小贩擡起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大堂主,可要属下派人跟上?”
许久,狄飞惊才回了他:“不必了。”
他将手上那枚胡饼又放回摊子上,“你们下在胡饼里的药对她起不了什幺作用,跟不住她的。”
伪装成小贩的下属自责:“是属下的错。”
“与你无关,她不过是向来不惧这些罢了。”
所以她才会那样毫无顾忌地吃下他递给她的胡饼。
说到底,不是因为她对他有多信任,有多坚信不疑。
只不过是因为,他主动出现,向她坦白了自己身在细柳,她便当做礼尚往来,吃下了被下药的胡饼——这才是苏厌月说的两清。
可,两清。
她对他说两清……
买胡饼可以两清,钱货两讫。
但感情呢,又要如何两清呢?
狄飞惊同苏厌月之间,又怎幺能两清呢?
就是他将胡饼放回摊子的下一瞬,一双洁白纤素的手提起胡饼,好似好奇一般,左右翻看了一通。
确认了那下在胡饼中的药的的确确不是什幺不入流的迷药,那浑身包裹在斗笠与白纱间的貌美女子笑了下,似是无意般地感慨了一句:“我倒是没想到,六分半堂的大堂主同金风细雨楼赫赫有名的苏厌月竟是对感情深厚的旧相识。”
否则,也不会知晓这药对她来说毫无用处了。
“大小姐。”伪装成小贩的六分半堂下属慌忙向雷纯行礼。
雷纯却只将探究的目光落在了始终低着头、未曾擡起的狄飞惊身上。
狄飞惊仍是那样淡淡的神情,说话的声音温温润润的:“以如今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关系,无论是感情再怎幺深厚的旧相识,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听到这句话,雷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她想到了苏梦枕同自己之间的关系。
原本脸上几分薄薄的试探淡去,雷纯沉默了良久,才又开口:“是啊,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如今的关系,再是怎样感情深厚的旧相识,都无济于事了……”
狄飞惊垂眸,没有回答。
或许感情深厚的旧相识的确是无济于事了。
可若是,两心曾相依的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