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乱世之中,女人究竟能怎幺活。
许三娘子张不了口,她甚至不敢想,什幺叫活。
人的性命一时如草贱,待到一场一场的战事收尾,六七十的老头,十二三的少年便都成了稀罕人。
天下群雄割据,忙着推倒山石,砍伐树木,建起连天的军营。
狂风呼喊,旗帜在空中盘旋,遮不住营帐里稀疏的人群。
这是天下大乱的第十年。
起初,太子驻守都城,掌管京城兵马百万,在一众老臣辅佐下励精图治,誓要力挽狂澜。
武安王反得轰轰烈烈,他的封地在西北,兵强马壮。
扛着正社稷的大旗,一路势如破竹,兵临京城。
京城驻军同武安王打了好几场,双方不分上下。
大夏最繁华富庶的一片城池,在一场又一场的硝烟中化为乌有。
战事焦灼,南边东边跟着不太平,先帝的几个儿子俱都起兵。
太子和武安王有所顾忌,怕渔翁得利,斟酌着又互相试探几番,小打小闹,不敢使劲全力。
那些王爷们十分精乖,扯起勤王的名号。
一面骂武安王妖言惑众,一面驱使着兵马趁武安王攻打京城,围剿西北,绞叛贼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武安王那一篇檄文,偏写了这些腌臜事情。
谁能分辨得清?
这等事情,越说越乱,何况如今人都死完了,死无对证,要怎幺澄清。
不说顾忌着流言至今不敢登基的太子,这几个王爷何尝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了他。
武安王夹在两头,自顾不暇。到底是老家要紧,没了这个根据,他打下京城来怎幺能守得住。
这一回,大夏的百姓期盼落空,诸王争霸,黎明百姓如何抵得过金戈铁马。
天下,终究是乱了。
乱世出英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图谋霸业。
血肉飞溅,成就豪杰壮志。
城池衰败,无妨角逐天下。
美人配英雄,女人越美,男人功绩越盛。
人们被战乱驱赶,四处逃命。
美人从一个英雄手里抢来,又落到另一个豪杰手中去。
许三娘才晓得,为何以前看戏,所有的苦命人都是女子。
太平盛世,女子尚有种种说不清的苦楚。
只是这些感天动地的愁怨,从生到死一辈子围绕着男人,婆媳失和,夫君忘恩,可笑得很。
到了连世家大族也要逃散奔命的时候,婚丧嫁娶成了稀罕事,这些算得什幺。
女子,是战乱饥荒中的陪衬,是安稳军心的工具,是功成名就的战利品,从来也不是人。
许三娘怎幺会没想过死,只是她想得模模糊糊。
她害怕战乱,不知道该怎幺活,却也不明白怎幺就要死。
乱世来了,慌乱不安的百姓如无头苍蝇般。没过多久,日子便恢复常态。
只要仗还没打过来,一日三餐要吃,夜里要睡觉,天暖天热要加减衣物。
这些事同往常一样,都是活着要实践的一部分。
无非物价飞涨,四处都在偷偷挖地洞,藏粮食。
许三娘先开始想不明白,后来过久了这样纷乱的日子。颠沛流离,见到别的女人都奋力活着,她就更不肯一根白绫了断。
都城那场大变,早已经是前尘往事。
她怀揣着这个秘密,舍了太平寺后山的出口,跌跌撞撞在黑暗里摸索前行,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也要往前走,才逃出生天。
收回思绪,前厅那人在宴客,春声不断。
如今讲究及时行乐,以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为风尚,往往不待酒热便开始妖精打架。
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久了,这些大人们开始嫌弃一般物事不刺激,近来更是折腾出许多奇淫技巧。
许三娘倚在塌上,满腹心事。
听惯了这些声音,便只觉得是杂音,不妨碍升起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这日该是胡昀忌日。
胡昀大她十五岁,除了秀才身份,家里就像戏文里说的,穷得锅都揭不开。
许三娘嫁妆还算丰富,陪着他一路科考。夫妻俩恩爱相合,一向是段佳话。
直到胡昀中了新科状元,在京城置下一间颇为气派的宅子。
同僚们送来好几个美人,这样的事总避免不了。
她大度的将人安置在后院,力图做得贤惠大方,不要叫胡昀寻了借口,一脚将她踢下堂。
胡昀自高中后,应酬繁多,多是时候不回。
若回来,必是带着一身脂粉香气,脖颈上的红印子也懒得动手抹去。
他看许三娘的眼神越来越带着审视,明晃晃的不满不加掩饰。
金榜题名,人生乐事。
他正值壮年,前程光明,许三娘小官之女的身份便不够看。
晚上折腾她时,更是不管不顾,冲撞得人下身鲜血直流。
她故意像死鱼一样无趣,反倒被他变本加厉虐待。
一日日苦熬着,胡昀得意洋洋。
他投入宰相门下,很得看重。
从中状元后,他往日的体贴小意通通不见,外头的事情一律不许她问。
身上穿的戴的无不是京里时新样式,原先赶考还要靠她变卖嫁妆凑钱的人,竟也拿出三吊五吊钱来,要她整治一桌像样的酒菜,好接待同科。
宴席间,他志得意满,使唤许三娘拿起酒壶替他斟酒。
在外人面前,丝毫不避讳自己对妻子的看轻。
厅堂里热闹得很,几个送来的美人打扮得妖娆可爱,香肩欲露,胸脯露出半个,软倒在男人怀里。
莺声燕语,调笑声阵阵。
许三娘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场合,饶是她心里有预备,也不由得羞恼。
胡昀被人簇拥着,左右各一个美人。
他周围的人,不时拿起酒杯,朝他祝酒。
一句话十个马屁,捧得胡昀飘飘欲仙,脸颊通红。
他畅快至极,余光瞥见许三娘埋着头退出厅堂,心下更是得意。
小意哄了这丫头许久,可真是憋屈。
他堂堂状元之才,无奈原先家贫,只得依靠这女子嫁妆换来花费考取功名。
不过,她能供养自己考取功名,如今人人都称呼一句状元夫人,这辈子怎幺也不算白活。
他算计着,眼下抛弃原配总归不好。
她身份低微,眼界又窄,怎堪做自己的正室夫人,连给他提鞋也不配。
夫妻多年,许三娘十分不中用,竟没给他诞下一儿半女,早犯下七出之过。
只是他胡昀不仅有通天纬地之才,品行更是十分高洁。
顾念她侍奉自己态度恭顺,怎幺说,一个妾室还是使得。
降妻为妾,却也不是一桩好办的事情。
少不得她从此以后,不许出门,才能不叫人认出来,就说她死了吧……
胡昀摸着胡子,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可行。
想来那女子晓得识趣,他肯像人家金屋藏娇一样,好吃好喝供着她,谁还能说他什幺不是。
她的嫁妆,嫁给他不也是自己的钱。
若是敢起了心思,想些什幺挟恩图报,他必要给她些颜色看看。
胡昀脑子转得飞快,侧身张嘴,含住身旁女子嘴里的樱桃。
那边女子不依,扯扯他袖子,声音娇媚,“大人,怎幺就冷落人家,奴家也要做大人心尖尖上的人。”
许三娘正要擡脚迈出门,一个醉酒的男子从外头摇摇晃晃冲进来。
见面前的女人,打扮清丽,未施粉黛,有几分新鲜,便动手扣住人往怀里带。
他嘴巴凑到许三娘面前,喷出满脸的酒气。
“小美人哪里去,爷爷我在这儿呢。怎幺一时不见记挂得狠了,还要追出门来寻,缠人的功夫可了不得,今晚叫爷带着你销魂一番怎样。”
这人生得脑满肥肠,力气极大。
许三娘扭头去看胡昀,他头搁在身边女子的肚皮上,只见得那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好不风流快活。
她再不顾及什幺,就是拼了命也不受此等侮辱,使劲力气狠狠甩男子一耳光,“啪”的一声,扇得她自己手微微战栗。
场中有人留意到动静,扭头看过来。
也有人去看胡昀,见他已经钻到女子裙下,不由得嗤笑。
这蠢货,自己娘子都快被人淫了还不知道。
少不得有那心眼多的,事事留心。
状元郎和发妻鹣鲽情深,大街小巷的说书人讲个不停,他们怎幺会不知道。
胡昀虽在外头鬼混,同两口子感情好也不妨碍。
先前见胡昀对发妻颐气指使,态度极不尊重,他便有些诧异。
他是自己钻营才爬上来的人,一件事总要转七八个心窍,难免往深处想。
堂中众人都是官身,只胡昀中了状元还未领职上任。
若是舍了娘子,就能谋求个好官位,胡昀未必会不肯。
宰相看重是一回事,他自己若能使上劲,岂不是更保险。
“呸”,这小人。
那人默默朝胡昀脸上吐口水,手却也向身边女子胸脯摸去。
轻轻一扯,衣衫下的团团丰满暴露在烛火中,男子呼吸急促,不待脱下女子衣裳,便挺着那物事在女子身上涌动,两人搂抱在一处。
场中女子穿的衣衫乃薄纱而成,哪能遮得住什幺。
胡昀隔着一层纱观察门口的动静,调戏许三娘的人和他同是宰相门下,官职虽不高,近来却很得人吹捧。
他家女儿进了宰相儿子后院,才生下儿子。
胡昀盘算一回,见许三娘并未被人得手,估摸着不值当为她得罪人。且担忧闹开来,场子里别的人若没了兴致,他恐怕再难打入圈子,便佯装喝醉了不曾发觉。
一手撕烂女子的裙摆,脱掉裤子骑在人身上。
挨打的男子醉意深重,被扇一耳光,仍顿顿无感,身体摇晃向后退了两步,嘴里嘿嘿笑着,“小娘子倒呛人,我非要尝尝你的滋味不可。”
胡昀右边的女子无人陪伴,便扭着腰走到这男子身边,娇滴滴贴在他怀中,“大人,要尝尝奴家什幺滋味,羞死人了。”
男子怀中又有美人,便抛下许三娘,搂着人上下齐手,将人压在踏上。
满屋子里荒唐淫事,白花花的肉体交缠,浪叫声一片。
许三娘拔腿就跑,连寝房也不回,悄悄躲到马房。
她早已藏了钱财在此处,预备着有一日要逃命。
光有钱财,没有新的身份文牒,以胡昀今日之势,她能逃到哪里去。
他方才种种举动,已未把她当人看。
想来他下定决心的那天快了,总不可能给自己一个什幺好下场。
为了争权夺势,他什幺不能做。
时至今日,许三娘要是还没认清,胡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怕是白活这二十多年。
逃跑的念头落空,许三娘坐在水井边,呆呆望着水面,她的影子模模糊糊。
前厅忽然一片嘈杂,许三娘浑身一悚,忽然清醒,自己并未逃跑。
下人们高声唤她,许三娘理理衣服,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坐以待毙,要比胡昀先做打算。
就是要死,她也要拉着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一起死。
下人们见许三娘从马房出来,有些惊讶,但嘴边要说的事更要命。
他一边回禀,一边忘记要低头,而是正眼扫视他的女主子。
夫人年纪轻轻,守得住寡吗?
他家旁边那寡妇,艳名骚得三条街外的汉子都知道。
许三娘赶到时,胡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口眼歪着,唇边挂着白沫,那物什还插在女人体内。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敢有别的动作,深怕出了人命自己要陪葬。
宾客只见胡昀夫人表情十分诡异,似哭带笑。
想来是这女子年轻,自家夫君又是眼下模样,许是唬着了。
一个个赶忙提起裤子告辞,胡昀脸色白一分,他们脚步就又软一分。
胡昀毕竟是新科状元,若因马上风而死。
他们这一夜参与的人,谁还能有个好名声。
出了人命,事情必定要闹大。
许三娘沉住气,吩咐人四处去请大夫,再三叮嘱一定要多请几个,不要怕动静被人知道,救人要紧。
新科状元栽在女人肚皮上,成了都城一桩笑谈。
许三娘出门便戴上帏帽,摊上这样的夫婿,她也算在京城出了名。
她大张旗鼓请来大夫,好歹保住胡昀半条命。
人瘫在床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字,好歹活着,像条绵软的虫。
胡昀为官之路断绝,她们从先前那座宅院里被赶出来。
身边的奴仆散尽,只有她陪嫁的丫鬟,从小带在身边,不肯走。
后院里侍奉的美人,她本没有契书。
因这回事闹得极大,官府那里竟主动送来一叠身契。
许三娘将身契一一发还,在那些女子怔愣出神时,和侍女推着板车拉着胡昀疾步离去。
三人重新在城外赁了间小屋子。
几个大夫都说胡昀再难有起色,只能精心将养,多活些时日。
许三娘满意得很,偏往憔悴里打扮,只再换身素衣,这副模样就能送胡昀上路。
她三五天便到都城最大的当铺去一趟,换了钱再去药铺,买最好的山参虎胆,做成补药。
待到头上最后一根金钗换成一只木筷子,许三娘便敲响那夜里来赴宴人家的门。
她在人家门口哭得昏天黑地,哭诉当夜种种情形,请胡昀友人不要见死不救。
那家人不敢开门,隔墙扔了一包银子出来,许三娘立马千恩万谢的对着大门磕头,在人群的围观中去药店将手里的金银换成一包药。
估算着手上的药要用完,她便又换一家,将同胡昀有走动的人家跑了个遍。
这些事迹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胡昀这桩事已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先前传的什幺,夫妻齐心,举案齐眉,胡昀高中后仍善待发妻云云,使得多少女子艳羡不已。
如今才知这状元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胡天黑地沉湎于女色之中。
倒有男人赞许三娘,夫君这样不自爱,她仍能真心相守,为救夫婿不惜抛头露面,夸她有情有义。
若胡昀死了,许三娘必是值得一座牌坊的节妇。
等到再去敲门时,她在那些人家门外站一日也没动静。
许三娘估摸着时候,径直回了租赁的屋子。
没药钱,胡昀的命还能怎幺续。
何况,他几天前就被自己气死。
许三娘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以德报怨的人。
胡昀死得不光彩,她一个弱女子扶灵回乡如何能成,再说这天热,那尸首发臭,若传染瘟疫怎幺办。
众人好说歹说劝下她,找个地将人埋了,再去太平寺请和尚为灵牌加持佛法,抱着灵牌回乡是一个意思。
许三娘在人前哭得昏死过去,犹豫再三,才答应下来。
稻草掩着胡昀尸首,她和陪嫁丫头一路轮换推着车。
这等晦气场面无人来看热闹,她们便将人草草丢在乱葬岗。
去官府更换好身份名帖,许三娘脚步轻快,在众人的同情中迈向去太平寺的路。
待请完灵牌,她就能重获自由。
寡妇也有寡妇的好处,如果不是乱世的话。
她忍着恶心做那一摊子事,本就是为了个贤名安度余生。
人人知道她是个贞洁的夫人,名声响亮,才好给自己添些依仗。
许三娘不爱叹气,往事已如云烟。
她失踪数日,陪嫁丫头却忠心得很,仍在小房子里等她。
两人一会面,来不及细说,便带好行李身份文牒赶在檄文发布前,匆匆离开都城,坐上回乡的船。
许三娘不是没打算过避世,她没有舆图,边塞那样遥远,一旦打起仗来,她必定活不到边关。
且不说大夏乱起来,外头也不会太平。
除此之外,又能躲到哪里去。
深山老林,能深到何处。
世间是否有鬼神,尚未有人寻见踪影,但没听说过,有哪一处地方没有人。
何况,若乱起来,想躲避的人只多不少,她们能不能藏得住还是两说。
许三娘有时焦虑得彻夜难眠,有时又有些隐隐地期待。她才下定决心要弄死胡昀,他就自己把自己搞得半死。
说不定,她也还有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