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晚上在灯市走了一圈,荆婉容在梦中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面无表情地往灶台里塞柴火。她的脸和手都被熏得乌黑,头发蓬乱,看着简直就是个小乞丐。
“水再烧旺一些。”灶台前的荆母吩咐道。
小女孩直接把剩下的柴全部塞了进去。
“谁让你全部塞进去的?”她皱眉,提着女儿的衣领把她拎出去,“再去捡一点回来,动作要快,今日是你父亲的生辰!”
“哦。”小女孩不情不愿地出去了。她在院子外面晃荡了几圈,最终惦念着长寿面上的鸡蛋,还是抱着一点柴走了回去。
推开快散架的门,家里没点灯,黑乎乎的一片,也没有声音。
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转身就急匆匆往外跑。
“站住。”荆母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三碗已经冷掉的面条,“跑什幺?怎幺回来的这幺晚?”
小女孩没说话,傻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母亲疾步走过来。
不,不要那样,因为娘是不会打她的,娘和爹是不一样的……
“啊啊啊啊!”头发被拖拽的痛觉把她拉回惨淡的现实。
“为什幺不回来!”荆母发狂一般质问她,把盛满了汤面的碗掼到地上,溅起来的汤汁落在她脸上,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烫意。小女孩不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还是爹,捂着头一声不吭。
爹现在,绝对在媱娘那里……
“对不起……”她小声道歉,希望这样能让娘冷静下来。
荆母按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忽然放松了抓着女儿头发的手,又把她紧紧抱住:“婉容,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帮她顺头发:“原谅娘这次好吗?我们一起等爹回来,给他过生日……”
小女孩对她的突然变化没什幺反应,任由她拥抱着自己。
爹,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否则,娘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大人做噩梦了吗?”阿遥双手捧着脸,趴在她身旁翻看着一个本子。他垂下的长发散落在她胸口,可能这才是她刚刚胸闷气短的真正原因。
“是、是啊……”荆婉容推开被子,松了松领口。她现在满身冷汗,脸色也很差。
“好可怜。我来为大人按摩吧?”阿遥合上那本子,白皙的手摸到她太阳穴附近。
“……不用。”荆婉容没想到他这种时候都不忘试探自己,修士的太阳穴也是能随便给别人摸的?
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深呼吸几口,慢慢平复下来。
“你还记得媱娘是什幺时候被赎出来的吗?”半晌,她闷闷开口。
“记得。”阿遥翻开刚刚在看的那个小本,荆婉容以为那是什幺札记,一开始没有注意。她凑近看了一眼,这应该是一本日录。
赎身、离开醉春楼、生子、回到醉春楼……每件事都记录在上面,日期地点都很详细。
“这是媱娘写的?”荆婉容心情复杂,往前翻了一页,随即手被按住。
“是的。前面不可以看哦。”阿遥笑眯眯地解释道,“大人就看这一页就好。”
她细细过了一遍时间,和她大概的印象大差不离。那晚她们一直没能等来爹,第二天他就带着媱娘回来了。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白天媱娘划伤了她,晚上娘拖着她一起将爹埋尸。
她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媱娘,满打满算,媱娘待在她家的时间还不到一日。
所以,父亲的生辰,就是媱娘被赎身的前一天……荆婉容端着下巴,迟疑了片刻:“阿遥,把那木匣拿过来吧。”
“大人就想起来了幺?”阿遥的笑容带上了几分真心,他抱过那木匣,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一个槽一个槽地拨方块。
“应该……是这样没错。”荆婉容紧张地按下银锁上双龙戏珠的花纹,“咔哒”一声,木匣一动,却并没有打开。
“……”她居然弄错了吗……
“怎幺回事呢?”阿遥面上还在笑,但荆婉容却无端察觉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也不知道……”她感觉不妙,打算起身离他远点。
下一秒,她神识忽然捕捉到一股由远及近的威胁,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翻身将阿遥压在身下,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进阶之后,她五感得到极大的提升,此时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也被她捕捉到。
“斐师兄就住在这里?”
“看着不太像……先进去看看。”
“呵呵。”身下人胸膛微微震动,她也感到一阵酥麻。荆婉容赶紧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手掌传来湿润黏腻的触感,她一惊,他居然在舔她的手心!
“嘶……”她忍不住出声。
那两人的脚步立马停住,荆婉容知道他们绝对开始怀疑了。对方明显来者不善,那个什幺师兄也不在她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警告地瞪了一眼阿遥。
他收到她的眼神,忽然朝她明媚一笑,随后抱住她的腰,头埋在她脖颈里,不断发出甜腻的低吟。
他在做什幺?!
荆婉容被他的声音撩得不停发颤,一边心急外面的人,一边又因为花痴而心动,对他下手也没了轻重。
“大人,你弄得奴好痛……”阿遥忽然拉长了声音,娇滴滴地叫了一句,随后外面脚步声匆匆远去,听起来还有点慌乱,夹杂着几句骂声。
“走了。”他放开荆婉容。
她起身,心有余悸:“刚刚那两人……”
“好像是来找我的。”阿遥若有所思,“大人,我们明日就启程回春时宗吧。”
不告而别了几天,看来大家都很“想”他啊。
他暂时没了心思跟荆婉容计较木匣的事情,独自在一旁收拾着东西。
荆婉容捧着那匣子发了会呆,她很好奇,媱娘到底用的是谁的生日做密码?
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页上记录的时间,她又轻轻拨了几下方块,手指来回婆娑着银锁上龙口中的圆珠。
阿遥正好回来那匣子,见她这样,按住她的手:“大人,只剩最后一次了,请不要轻举……”
话还没说完,荆婉容就指尖微微用力,那个圆珠就凹陷了下去。
匣子发出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咔哒”声,随后整个房间陷入沉寂。
荆婉容在那瞬间感受到强烈的杀意,她刚想开口说话,脖子就被他狠狠扼住。她扑腾了几下,指甲在他手背上挠出深深的血痕。
她的灵力居然丝毫都使不出来,阿遥的修为还在她之上,境界压制非常明显。
她还以为他收起置她于死地的想法了,防备懈怠了少许,没想到……
荆婉容眼前因为缺氧阵阵发黑,身体里另一股灵气开始在全身流转。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那木匣接着“喀”地响了一声,上方的盖子缓缓打开了。
阿遥不可置信地松开她,扑过去看那匣子里的东西。荆婉容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顺气。
木匣里放着一根银簪和一张折起来的纸,阿遥拈起那支银簪,敏锐地感觉到春时宗秘术和隐为宗的双重气息。
没错,这就是母亲付出生命保护下来的证物,濯丽泽丢失的那支簪子!
他又在那上面加了几层封印,确保它看上去和普通发簪相差无几。
“大人。”荆婉容擡起眼,阿遥正跪坐在她面前,担忧地轻拍她的背,“刚刚是我鲁莽了,居然对大人出手……”
他从下而上盯着她,勾人的桃花眼里尽是愧疚和歉意。
荆婉容不知道他这样子有几分真心,狼狈开口:“我爹的遗物给我。”
一张纸递到她面前,荆婉容一愣,把它抢过来草草塞进储物袋里。她等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看爹写的什幺。
“因为大人之前弄错了一次,所以我就有点心急……”阿遥还在演,“还好大人最后想起真正的密码了,真厉害。”
“密码不是我爹的生日。”荆婉容说着咳嗽两声,“是你的生日。”
“……我的?”阿遥脸上第一次出现空白。
“从母亲的角度出发,最爱的人还是自己的孩子吧。”她有点不能理解阿遥的想法,宁愿试母亲恩客的生日都不试他自己的。
“……爱吗……”他捧着木匣,还没从这冲击中缓过来。
荆婉容看着他,她不清楚他的过去,但是这一刻,她感觉到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残缺。可是两人不同的是,他缺失的那一块,原本就是完整的。
而她缺失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
荆婉容趁着阿遥收拾行李,一个人从醉春楼后院走出去,直到身处那破败的小屋旁才停下来。
她抖索着打开那张白纸,媱娘当初把它带出来是为什幺?身为书生的父亲会给自己写下怎样的信件?自己在他眼中,究竟是什幺样的……
一行,两行,她眼珠快速移动,很快浏览完整张纸上的内容。
全是写给媱娘的情话,没有一句提到她。
荆婉容深呼吸几口,又看了一遍。
第二遍看到一半时,她就再也看不下去了,脆弱的白纸在她手中片片粉碎。
爱情,爱情,母亲爱着父亲,父亲爱着媱娘,那她呢?
身为他们女儿的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荆婉容感到有什幺东西在胸口呼之欲出,她似乎体会到了某种情感,但是当她细细去感受时,那里只有空荡荡一片。
不,她知道那是什幺,那种情感是……
忽然她脑袋像被重锤敲打一样,一阵剧痛袭来,接着耳边久久回荡起“大道无情”几个字,语调仿佛菩提宗的弟子诵经一般。
……对了,她不只是女儿,她还是意寂宗的弟子,是无情道的修士。
在一瞬间,荆婉容感受到心脏传来的针扎似的痛楚,但下一秒那疼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惶惶抚上自己胸口,自己正在无人的破落小院中,方才那“大道无情”的声音,像是幻听。
可是突增的修为还是不断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幺,她的境界,现在已经稳稳停在元婴后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