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郢有一段时期会凝视自己的成长经历。那时候,他通常觉得以自己的人生经历来看,自己不该是个正常人,哪怕表现得很正常,私下里应该也学会发疯。

但他没有。

而凝视是双向的。

他忆起自己年幼时的所作所为,点到为止,在他的童年彻底倒塌之前,写满了对父亲的依赖,对母亲的撒娇,对妹妹的宠溺。

他是长子,彼时也没有学过某些家庭的弯弯绕绕,彼此缠绕鞭策的姐弟、兄弟组合朝他遥远地微笑。他一直都很喜欢向伊怜,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她与他血脉相连。

七岁的年龄差可以洗刷掉他的顽皮,向伊怜刚从妈妈肚子里鼓起来的时候,他就自发地想要扮演哥哥的角色。直至她真正出生,柔小的手被他握在手心。

他为她换过尿布,更换过奶嘴,一脸严肃地捏捏妹妹脸上的嘟嘟肉,和自己的家人一样,盼着和他血脉相连的这一团生命长大。

只不过中途事情有所变化,这个小家迎来了父亲角色的缺席。

家里仅剩的大人是妈妈,她宛如精神分裂,白天正常工作,晚上在房间里砸东西发疯,以泪洗面。向伊怜还很小,很活泼,对这些变故当然懵懂,每天在家里跑来跑去,吵吵闹闹。

吵得妈妈更心烦意乱。

她对着向伊怜咒骂向家的每一个人,冲动起来了还会起身来掐她,踢她。母亲的角色亦失职。

向郢不敢指责妈妈,护不住妹妹的时候,只能照葫芦画瓢,依稀学会对妹妹更好。

妈妈总是冷嘲热讽,女儿就是赔钱货,她骂道。向伊怜发了高烧,她也不管。

向伊怜虚弱得要死,还是很乐观,刚喝了他泡好的药,睁着大大的眼睛,跟他撒娇。

“以后生病了可不可以不喝药呀?”

“那小怜不喝,哥哥就会被药神抓走。”他唬道。

向伊怜眼睛一转,鬼灵精怪的本性发作,怄气道,“药神要抓也是抓我啊。哥哥只知道骗我。”

又说,“我会乖乖喝药的,我不怕苦,只怕你被抓走。”

他听完她的童言童语,只觉得太让人怜爱。又怨恨起了妈妈,觉得妹妹太可怜,不知道怎幺狠下来心。他哄完她睡后,自己也疲惫地睡去。

他十一岁那年,他看着妈妈对他说,找到爸爸了,然后就反锁住向伊怜,抓着颤抖的他噔噔噔下楼,在大街上疯跑。他不善于表达,一个小孩奔走在母亲与妹妹的关系之间,也会疲惫。他在那短短的一分钟内毫不煎熬,鬼迷心窍般就回望了妹妹最后一眼。

妈妈如愿追上了爸爸,重新找到了旧日所拥有的一切,甚至还有额外的东西。

他发觉,抛下向伊怜回家后,妈妈变成了向夫人。

向夫人重新变成了正常人。

向夫人处理很多事情都不算游刃有余,好在有向勋和包容她。她演得很好,情绪很是稳定,眼神也再次充满了爱意。外人称赞她太幸运,用爱情嫁进向家,还有懂事的儿子。她自持美满,越活越年轻,拉着向郢对每个人笑,绝口不提那双恨过的眼睛。

带不走妹妹,但是向夫人可以带走他。

他率先懂事,开始接受向夫人的蛊惑,也推翻自己的愧疚,合伙起来消灭忏悔。他为此默许了她撒谎,母子两人对着向勋和细声细气地讲,四岁的小怜出事了,他们很是可惜。

向勋和悲痛欲绝,抱住自己的妻子,还有儿子,向他们起誓,再也不离开他们。

虚假的泪往下流,向郢透过可憎的母亲发现了可憎的自己。

后来他长大了,身子抽条般拉长,他开始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和向夫人划清界限。

向勋和对他也由宠爱转为了严厉,但父爱仍然显形。

在他不用自己抉择的时代,向勋和为他早早铺好了路,读国际高中,参加各大竞赛,暑期交换去美国的夏令营。他不想过早地为公司奋斗,本科想在美国读历史学,向勋和也同意了,只做了一个额外的要求,要他辅修。

每年春节去三亚度假,假期去瑞士滑雪……向夫人曾咒骂的“向家有钱人”的人生,他尽数享受了,的确没有辜负他。

他的青春期就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中规中矩,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除了他第一次遗精是和一面镜子。

那时候向郢有一个暗恋的女同学,她很活泼,很美很美,大大的眼睛非常灵动。初恋的名字,向郢已经忘了,他只在遗精的那一晚梦到她。

噩梦般的梦遗。

袅袅的身影,彼此对坐。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手指慢慢接近她。

他的下体,也就是他的性器官,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薄荷一样冷地包围了他,刺激到分泌起液体。

梦中的女性大大方方地面对他,握紧他的手。突然,她整个人都被扭曲,平时穿的衣服被溶解,折射出镜子的本体,模糊的人只留下一双斜斜的眼睛框在那里。

他不认识这双眼睛,却并不妨碍向郢的温度因此坠下去。

梦里的他无法辨认这只镜子的来历,镜子上的那双眼灼灼地看着他。他凝视着它,忽然猜到这是谁的眼睛。他心里害怕得不行,身体却不受控制,高潮来得支离破碎。

镜中,那到底是谁的眼?

向郢从此对女同学敬而远之。

他的恐女症修复于读书的时候。

在美国读文科的经历给予了他很多很多帮助。不同种族与性别的人齐聚一堂,大家讲性别论,讲性,讲童年经历所引导的、会在成年阶段爆发的性癖。他藏在一堆人群里,大家自顾不暇,没人来关心一个亚裔。这里统一用英语来讨论症状,研究虚无的自己。他的英文很好,听得很认真,也聆听着自己心内熊熊燃烧的中文,把自己烧成一片灰烬。

读美本当然不会错过派对,他嫌恶药品,嫌恶性,但是不会嫌恶与人普通交往的派对。他在这一堆朋友显得格外地洁身自好,哪怕留学生群里的亚裔几乎持平,大多拥有和他一样的家世,他仍然是少数派。

更多人还是爱玩女人。

向郢就不太一样,他长得好看不假,待人冷冷的,却是正经交往女友派的。

远在大洋彼岸的他父亲向勋和觉得很好,甚至开玩笑说不愧是他的儿子,不用怕其他的,可以带女朋友回来吃饭呀。

视频电话里,他和向夫人站在一起,两个人挨得很近。他知道他妈妈才生了向爱不久。向夫人闻言还像个少女一样脸红着,朝丈夫轻轻打了一下。

向郢盯着屏幕,笑着应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向郢这幺冷的一个人,前后交往过的女朋友都和他相反,是热情似火的性子,妥妥的外向型。他在女友面前算是完美男友,很会笑,宠着女友,几乎有求必应。

在吴弗如之前,大四临近毕业的他再次回国,想起了向勋和说过的话,就把当时谈了很久的留学生女友也带回来了。

如果说吴弗如是靠撒娇获此尊荣,前女友则是他自己主动。

向郢载着前女友从国内他自己的公寓出发。车上犹豫再三,他还是说了实话。

向郢低低地说,我和我妈关系不太好,你不用费尽周折讨她欢心。

前女友很可爱,朝向郢做鬼脸,说知道啦,哎呀,才不要你管,我们俩千里迢迢回来,这可是我未来婆婆,我和未来婆婆关系好就可以了。

到了向家,向郢果然不发一言,前女友却不停地夸向夫人,和向夫人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吃了顿饭,向夫人就拉着前女友吐槽向郢的囧事,说他小时候就不服管教啦,结果现在都交女朋友了。

前女友一边支使向郢去端水果给向夫人,一边娇里娇气地回应,哇塞,他还有过这一面呢,又说人都会变的嘛,以前是家里的哥哥,后来还会是丈夫。

“妈!”

他叫了一声。

沙发前的两个人惊讶地转过身来。向郢能看到向夫人紧紧拉着前女友的手,两个人贴得跟紧,状若母女。

向夫人眼里闪动着奇怪的泪水,欣慰地看向他,应和那声“妈”。前女友则格外兴奋,仰起头,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明亮如镜。

向郢看着她,感觉天旋地转,独属于自己的什幺东西被窃取了。记忆不源于大脑居然源于心脏,心脏飞快地跳动,他再次看到了那枚梦遗时的镜子。

向伊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坐在他怀里,在他的怀抱里慢慢被抚平。她只问了一句为什幺,其余的时间都在无声地流泪。

向郢看不清妹妹的脸,低头只能看到她的脑袋和柔和的发旋。但他仍然看得目不转睛。

他没有松开手,而是一直用亲切而悲哀的眼光看着她,他听见自己说:“留在哥哥身边吧。”

话音刚落,他脑海中那枚终日旋转的镜子渐渐停下,咔嚓一声,随即一跳,发出最后的声音。镜面如血管般四分五裂,终于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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