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二章: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时气晴好,碧空白云,青山绿林,一条河溪如白练川流而过。

绿遍山原白满川,景色如诗,原婉然却无心欣赏,唯有满腔疑问。

我人在哪儿啊?她怔怔忖道。

这荒郊野外,四下无人,十二万分眼生,她自问莫说来过,作梦都未曾梦过啊,怎地人到了此处?——咦,等等,梦?

原婉然想到此处,手抚胸口松了口气。

敢情自己在作梦,唯有如此,方说得通她何以来到这从未见过的地方。

她的手触及衣襟,察觉衣服皱乱,还带些微湿潮气,虽在梦中,也赶忙整理衣衫。

她低头拢紧衣襟,留心有件衣物盖在自己下半身,拎起一看,是一领缥色绣银白竹叶纹绸缎斗篷。

这斗篷和周遭景色一般,同属原婉然前从未见之物。

那斗篷属于男用式样,尚有七八成新;料子极好,可惜沾了许多泥泞草屑,刮擦出不少损伤痕迹,而且似教利器割断,短了一截。

原婉然手拎斗篷,满头雾水。

我怎会梦见这等奇形怪状的斗篷,而且它摸起来跟真的一样……

冷不防身后有人声唤。

“韩赵娘子,你醒了?”言语听似问话,其实更像借话搭讪。

原婉然吃了一惊,转身扭头相看。

她瞧见更诡异的情状。

那发问者不是别人,却是她在绣坊的顶头大上司——赵玦。

赵玦就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上,背倚树干。

原婉然懵了,自己怎会梦见赵玦?平日里,除开公务,她几乎想不起这人。

她纳闷归纳闷,仍旧受平日礼节习惯驱使,思量尽快回话。

仓促间她想不到别的话说,也是清醒不久,未曾细思,便像和邻里寒暄一般,脱口道:“赵买办,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赵玦听说,神色不大对劲。

赵玦此人玉树临风,听了原婉然问话依然如故,不过眼神刹那怔滞,透出一抹古怪。好似原婉然这番家常招呼不合时宜,教他接不了话,只是出于教养和城府,未将心绪明白表露在外。

这般反应符合赵玦一贯作风,永远优雅镇静,斯文守礼。

然而他眼底那抹怔愣太过细腻,原婉然以为凭自己对这人的熟稔,仅仅足以认出那是他临事会有的应对,但绝不足以凭空“梦”出他这般真实入微的细节

原婉然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到底犹仍心存侥幸,便不细想,当着赵玦的面,擡手使劲捏了捏自己脸颊。

哎呀,疼!

原婉然觉出脸颊在自己用力捏捻之下泛出酸疼,她的人从前心凉到后心。

眼前一切并非梦境,她真的和赵玦一块儿流落到荒山野岭来了!——可是怎会如此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觑向赵玦,那男子向来丰神秀逸,衣着洁净雅致,恍如神仙中人,高高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这会子可算仙体踏凡地了。

他发髻勉强成束扎起,但发丝凌乱不顺。身上一袭青莲色罗衣直身扎括齐整,看得出下摆被特意整理过,盖过他双腿,并在附近地上铺展开来,不过衣料皱得厉害,尤其下身部分,跟原婉然方才发现的缥色斗篷一样,遍布泥泞和刮痕。

此外,他脚上无鞋,只着袜子,其中一只腿似还绑了什么物事。

虽则衣装不整,赵玦不愧是赵玦,风采依然卓绝,令人不觉他形状落魄,只觉是翩翩佳公子。

赵玦慢条斯理问道:“韩赵娘子不记得昏迷前发生何事吗?”

“昏迷前”这三字劈开了原婉然的记忆。

她一下记了起来,自己在灶间作摄里别,墨宝跑出房外吠叫。为是墨宝叫声有异,她出外探究竟,发现墨宝受伤不起,自己则教蔡重捉住迷晕了。

一旦记起种种前事,原婉然倒抽凉气,赶忙抓起身旁石子张望,等着遇上蔡重便迎击。

所幸她环视四下几圈,并不见蔡重那鼠辈身影。

原婉然的目光迅速调回赵玦那头,疑心大增。

既然她在家中教蔡重捉住,为何如今反倒和赵玦一块儿到了野外?

岂难道赵玦和蔡重合谋掳劫自己?

转念她自责荒唐,赵玦主仆俩先后帮过她们夫妻,怎能将人家和五毒俱全的蔡重想到一块儿呢?再说了,赵玦和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掳她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接连遇上离奇变故,一时扑朔迷离,不免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

“韩赵娘子莫怕,”赵玦温声道,浑然未将她猜忌神态放在心上,“昨日赵某接到一笔泰西绣画买卖,临时拜访韩赵娘子,意欲询问绣班可有余力应付。到达潭府时候,府上大门微开,我几次叫门不得回应,疑心府上出事,便冒昧入内。才走进二门,便见韩赵娘子倒在地上,一个男子由暗处冲出偷袭,最终将我打晕。”

原婉然耳根发热,果然自己错疑了赵玦。人家好端端过来谈公务,不巧撞上蔡重找上门寻仇,给拖下水一块儿倒楣了。

原婉然谨慎求证,问道:“赵买办可看清那歹人样貌?”

赵玦道:“当下情势间不容发,我未看清歹人全貌,不过他生得一双金鱼眼,十分醒目。”

原婉然道:“是了,这便对上蔡重相貌特征了。”又问:“赵买办,你在我家可曾见到墨宝?”

“墨宝?”赵玦微愣,而后恍然,道:“你家那只黑狗吗?”

“嗯。”

“这倒不曾,我只见到你和那歹人。”

原婉然又问:“后来呢?怎地后来我们到了这儿?”

“赵某清醒时,歹人已驾车载着你我到了郊野。我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幸亏腰间所系丝绦用的是玻璃带钩。我转动丝绦,敲碎玻璃带钩,用它割破绳子。”

原婉然眼睛发亮,问道:“接着赵买办制伏了蔡重?”

“……不,”赵玦微微低了声音,道:“歹人驾车疾驶,贸然出手,风险太大。赵某按兵不动,盘算等马车停下再作应变。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途中马儿不知受何惊吓,忽然狂奔。那歹人跳车自顾自逃了,我俩连人带车掉进河里,给冲到此处。”

原婉然啊了一声,因说道:“赵买办,你救了我。”

她落水醒来,人不在河流浅滩或岸边,却躺在树林,不消说,是赵玦将她挪动过来的。更早之前,马车坠河,她不省人事,却未随车厢沉落河底,反而脱离车厢,沿河飘流,不但未曾溺水,还与赵玦被冲到同一处。以上种种,不可能全靠机缘凑巧,准是赵玦搭救。

赵玦淡淡道:“不过助了一臂之力。”

他曾在绣坊晕倒,绝美的面孔一向不大见血色,这回大抵为了救人给折腾得够呛,又苍白上两分。

一个人出大气力救人性命,却谦和不居功,极为难得,原婉然登时好感倍增。

她拎起身上男用斗篷,问向赵玦:“这是赵买办让给我御寒的吧?”

“是。”

原婉然更过意不去。

盛暑天气,赵玦仍穿着在春季时分适宜穿着的罗衣,想来体弱畏寒。这个人却未将斗篷用来替自己保暖,反倒披在她身上,为她遮挡夜风晨露……

原婉然瞧着赵玦,忽然在内咎感激之中品出一宗古怪,好似他这人和平常时候相比,少了些什么。

很快她领悟,赵玦身旁少了一个人。

她问道:“赵买办,赵忠大哥呢?你们主仆素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他也被掳来了吗?”

赵玦露出一丝苦笑:“事发当时,赵忠另有事办,赵某独自过去拜访韩赵娘子,否则事态发展谅不至于如此。”他略作停顿,问道:“韩赵娘子,赵某冒昩动问,你方才提及歹人名姓,看来与他相识?”

原婉然忖道,她和蔡重虽属私人恩怨,但波及了赵玦,合该和他说明前因后果。

她道:“那歹人叫蔡重,是我嫂子的弟弟,十足十的下流胚子……”

原婉然说起蔡重与自己结亲不遂,惹事生端陷害赵野等事。至于蔡重轻薄她,逼奸同乡姑娘,以及被赵野“阉”了等事,则略过不提。

她交代完前情,道:“本以为蔡重夹着尾巴溜了,谁承望那黑心肝贼心不死,等着下黑手。”她眉心起结:“世间有赵买办你这等见义勇为之人,却也有蔡重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赵玦道:“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原婉然听过一些佛经,一时记不起赵玦这话出自《妙法莲华经》,但晓得此句原意。

它说的是“各色草木同生在一地,为相同雨水浇润,生长却有所差别”,用以比喻众生根性不同,在佛法中所得法益便不同。眼下则被赵玦引申为“一样米养百种人”。

她感叹赵玦清雅斯文,若非遇上蔡重这桩破事,没准这时正在家中焚香念佛什么的……

她红脸低头向赵玦道:“赵买办,多谢你相救,也真对不住你。你不招灾不惹祸,却教我拖下这滩浑水。”

赵玦道:“歹人方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他自起毒心作恶,与韩赵娘子何干?韩赵娘子和赵某一般无辜。”

他嘴里安慰原婉然,两眼打量她蔫头搭脑的模样。

再过一时半刻,这村姑由负咎的心绪回神,便要发愁如何逃出这荒山野地。

等她认真思虑这问题,定要加倍没精打彩。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饮食,无片瓦遮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在困境最容易原形毕露,曝露真实心性,何况这村姑……

赵玦正在思量,原婉然擡起头,和他视线撞个正着。

原婉然柔丽的面庞虽则带着烦恼颜色,却无甚丧气意思;乌黑的双眸向人时惯常腼腆,禤气驯和得仿佛万事无可无不可,此刻却多了股坚决光芒。

她那般模样对于赵玦而言很陌生,便不觉目不转睛凝视。

原婉然心思则全在当务之急上头。

她说道:“赵买办救命之恩,我定当报答。如今我们先弄清现下身在何处,寻找野果和过夜处,养足精神气力。”

赵玦漠然忖道,还算机灵嘛,这便筹量起对策来,就看你能硬挺到几时?

他神情温和,叹气道:“韩赵娘子,你自行寻路吧,赵某无法与你同行。”

“咦,这是为何?”原婉然忙问。

赵玦掀开直身衣摆,露出双腿,他的左小腿以树枝包夹内外两侧,又用斗篷裁下的布条衬垫及包扎。

赵玦道:“赵某骨折。”

他状似风淡云轻,实则紧盯原婉然神情变化。

人在困境最容易原形毕露,曝露真实心性,何况这村姑拖了他这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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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说不定要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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