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天被烈日占满,这日是头一个阴天。
丽姨娘坐立不安,下头的人把府上采买单子送来要她画印,外头杂役四处去请大夫,要向她回禀动向。
这般繁忙,她还专门抽出心思来焦躁。
许嵘从昨夜后,一直待在许三娘房中守着。
丽姨娘挨了打,仍忍着去厨房提汤水吃食送来,只不敢说话,不像平日里轻言细语表贴心。
许嵘脸色发沉,没再赶人,只冷漠地说个“好”字。
叫丽姨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浮浮沉沉落不到定处。
胸口沉闷,郁气无处疏散。
午间勉强还能撑着用一碗汤和饭,到晚间愁得滴水不进。
她家这老爷,翻起脸来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若三娘真去了,说不得立时就要把自己提脚发卖出去。
丽姨娘倒是不愁这个,这是最坏的可能,眼下事情尚不至于此。
往常府中无正室夫人,家中只她一位妾室掌管家务。
许嵘虽时常在外头,回到府里来,和她两个也是同床共枕,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丽姨娘这些年日子过得自在,却偏偏为着许嵘忽冷忽热的性子生出一箩筐愁怨。
哪家女子不愁色衰而爱弛,她掌管中馈,手里的银两不少,但行事处处都有规矩,就算漏出来些也不值多少。
她晓得,外头的掌柜庄头,肯敬她一分,无非全是为着背后有个做官的当家男人。
这一遭挨了踹,倒叫她拾起几分年轻时的志气。
如今,女儿大了,许嵘仍是这般翻脸无情,她跟着他安分守己大半辈子,竟没个心安处。
不说她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就只问天下女子,谁能奢求一个男人对自己死心塌地。
何况,她心中多少委屈不甘愿,依托男人解决不了。
想到这头,丽姨娘虽还是难受,却分明今后势必要开几个自己的铺子,手中有靠得住的本钱。
不说要做些什幺,只别陷在男女情爱里,天天只顾得及许嵘为何一时温柔,一时疏远。
丽姨娘坐在椅子上,拿着账册默然无语。
二娘长大了,婚事提上议程,还不知要嫁去什幺样的人家。
前日,她从二娘被窝里翻出话本。
少女怀春,言谈中寄希望于得一英武重情的男子,满心渴望美满良缘,一生一世一双人。
丽姨娘当时便呆了,徘徊踌躇,终不忍毁去女儿的期盼。
深闺愁怨,说不得要尝一辈子,何必现在就和二娘讲。
少年时和姐妹们偷着看话本,书里头的公子温柔体贴,忠贞不渝,懂得女儿家的苦与难。
后头真到说亲的年纪,几经辗转,她被许嵘买回家,才晓得男人的话只有一刻成真,说无情便是无情。
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天长日久看腻的横眉冷对,因提拔一个妾室掌家受到同僚奚落的闲气,丽姨娘尝尽了。
这最后一桩,她只觉得好笑。
管家一事,乃他许嵘拍板定下,她一个买来的妾室还能做主不成。
丽姨娘自十八岁到三十七岁,在许府过了将近二十年日子,从未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小时知晓世事后,她看着大些的三个姐姐一个个为凑弟弟的书费,或是学费,又或是买田地修屋子的花费,被草草嫁到外头去。
虽说父母选了些看着不错的人家,到底能不能嫁,看的却是那份礼金厚不厚。
她姐妹几个样貌都好,嫁头个姐姐后,又拿彩礼买下些田地薄产,十里八乡的富豪官绅,多得是上门求亲的人。
靠着姻亲扶持,后头那小子买来个小官做。
全家老小却没一个沾上福,反被他惹出来的事连累得家破人亡。
这小子,在家里被宠得无法无天,到外头谁认你这九品芝麻官,不会与人交际,只想着要娶上司的女儿攀龙附凤,惹怒上官被捉来冲抵别人的罪过。
丽姨娘几个姐姐,有的被休,有的被卖,一家子姐妹天涯飘零。
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撇下这些往事,丽姨娘站起身来,总不能什幺都不做,等着许嵘厌弃。
她少穿深沉的颜色,出门前特意寻来一身青绿色的衣裙,头上插戴只银钗,打扮得素净利落,才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提着鸡汤去许三娘院子。
往日,她就是走到自己院子外头,身前身后至少也有八个伺候的人,形势不如人,少不得提起心,将以往高调的派头全都撤下。
许三娘院里,鸦雀无声,丫鬟们敛声屏气。
两个大夫在外间开药,许嵘手垂在身后交叠,探头看着药方。
许三娘过了昨夜,已无大碍,只是要好好将养半年,才能如同常人般自在。
许嵘放下心事,见丽姨娘来,擡头瞥她一眼。
觉得丽姨娘一身素净打扮十分新鲜,不免意动。
丽姨娘放下食盒,将汤碗端出来,送到许嵘身旁的小几上,劝慰道,“老爷,用些鸡汤吧。三娘若看到老爷这样,也不好受。”
她说完,便止住话头,过犹不及。
丽姨娘轻飘飘拿着空了的食盒退出房外,也不管许嵘还有什幺话。
一味陪小心,更叫人没意趣。
前脚踏出院门,后脚贴身丫鬟就附耳过来,同丽姨娘说许三娘的情状。
许三娘没有性命之忧,丽姨娘实在松了口气,她只假作不知晓这消息。
她犯不着同个小丫头争夺什幺,许三娘虽是嫡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有她亲娘的嫁妆,与自己和二娘能有什幺妨碍。
若人真没了,说不得四水城满大街小巷都要编排她的黑话。
这些年那些妾室以下犯上,苛待原配女儿的闲话,哪一日没人编排。
想到这一节,丽姨娘心生一计。
她穿过长廊,步行到府里的小祠堂。
先夫人的牌位供奉在里头,丽姨娘没资格进去,只在祠堂门槛外跪着。
她身边丫鬟机灵,搬来香炉,两个人跪着。
虽是阴天,同样闷热难耐,经书烧到铜锅里,升起一阵阵飞烟,熏得人满头大汗。
丽姨娘口中念着经文,诚诚恳恳跪了半下午。
祠堂僻静,来往的下人少。
她既然这样做,就不会明着告诉许嵘,自有人替她捎信。
果不其然,等许嵘午歇起来,就听小厮回禀,丽姨娘在祠堂外跪了半下午,念诵经文。
这些把戏,许嵘要是看不穿,只当这数十年的官白做了。
丽姨娘同三娘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她虽管着家,吃穿用度却绝不敢苛待三娘,这点很让许嵘满意。
思及午间丽姨娘羸弱的风姿,许嵘沉住气,亲自去一趟祠堂。
三娘既好转,丽姨娘挨那一脚算有几分委屈,他不介意给她个台阶下。
待到祠堂,许嵘见得丽姨娘浑身被汗浸了个透,脸上都是闷出来的红晕,额角的碎发汗湿成一缕,再看盆里的香灰积了半盆,竟不是做戏。
她这样诚心倒在意料之外,许嵘脸色更柔和,伸手拉起丽姨娘。
“何需你来做这些,三娘没有大碍,昨日是我冲动了,你怎幺也不躲着些。”
丽姨娘歪倒在许嵘怀里,非是她故意卖弄。天热,她实实在在跪得半下午,腿脚发麻,力气不支才倒下,否则这样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许嵘搂着她,听她竟起了哭声。
“只要三娘好,老爷踢我一脚算什幺。同老爷说句心里话,要我和三娘亲近那是不能够。我是下人,她是主子,不能坏了尊卑。我掌管家事也是如同奴仆一般,只敢尽本分。不是同老爷邀功,只是奴家苦楚没人知道,实在憋闷。外头都说我苛待三娘,吃穿住行只供着二娘。老爷可去查查账册,叫人翻看二娘箱笼,若有一件半件比得过三娘,只管叫我口舌生疮。我对三娘那是敬着供着,唯恐她有半分闪失。且不说夫人在世时,对我和二娘照顾有加,我若不感恩戴德,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三娘这回生病,实在是蹊跷,昨天丫鬟忽然来报不好,把奴家唬了一跳。”
丽姨娘哭诉一通,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不像编出来的假话。
许嵘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叫你受了委屈,你办事最公道,我怎幺会怪你。都是下人们看三娘年纪小,性子安静不说话,有意慢怠,我料理她们替你出口恶气。”
许嵘便搂着丽姨娘,叫许三娘院中的下人来,疾言厉色,先打奶妈二十个板子。
下人们吓得两股战战,好在三娘性命犹在,她们的命勉强能留得住,只少不了挨打或被发卖出去。
待许嵘开口,问明许三娘发病时的情状。
众说纷纭,却没一个人说得清,许三娘为什幺忽然不好。
贴身的两个丫鬟站出来,回禀说,昨日三娘午睡仿佛做了噩梦,哭喊不停,手上抓住东西便撕扯,丫鬟并奶妈们,三四个人都按不住。
这般折腾一下午,便直接昏迷不醒。
按理说即便病了,一下午的功夫,不至于这幺危重。
下人们自是赶紧回禀丽姨娘,请来大夫。
那大夫听说是梦魇,便不大当回事,开了一幅安神的汤药。
丫鬟们火急火燎地熬好药汤,却无论如何都喂不进许三娘嘴里,连丽姨娘也无计可施。
等到晚间,许三娘发烧,脸色更灰白。
丽姨娘连着换了三四个大夫,亲自拿帕子沾水替许三娘擦拭,好不容易才将温度退下来。
这时,满府的人还都当是三娘年纪小,不耐热,受了风邪,便没人去县衙通知许嵘。
待到许三娘嘴唇乌青,脸色没了活人的生气,把丽姨娘吓得魂不守舍。
这时要去寻许嵘却也不能够,他交待过数回,一旦在四水大酒楼请宴,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准打搅。
丽姨娘便只敢先请大夫,悄悄地预备香烛纸钱冲一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