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超市比李欢欢从外面看到的要大,种类齐全,但是选择不多,大多数日常用品只局限在一两个牌子,很难将美观和实用兼顾,老K给她列了个单子后,挑选货品由她全权负责,“我们今天把该买的全部买齐,明天要把车子还给亚瑟。”说完老K在超市里消失不见,半个小时后,两辆购物车都堆积如山,李欢欢正打算给自己挑巧克力,老K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拥着她,问:“有没有筑巢的感觉?”

“女佣的感觉更准确一些。你干嘛去了?”

“逛街。”

“哈?”

“超市里的那些地毯都不够……不够我想要的那种,我去了后面一条街的精品店。”

“买到了?”

“没有。有条我觉得你会喜欢的比利时地毯卖出去了。我们可能得去趟上海。”

“嗯?”

“哈哈,跟上海差不多,S的另外一大港口城市,购物中心。车程不远,40分钟就到了。”

“今天去?马上天黑了。”

“今天去的话,可能得在那边住一晚。”

“去挑地毯为什幺不带我?”

“我想给你个惊喜嘛。”

“你开车去的?”

“没有。”

老K的头发是干的。

从超市出来,他们又去购物中心买日常衣服,小雨依旧细密,路上霓虹已起,李欢欢挑了牛仔裤和毛衣,两套运动服、两套居家服和一条睡裙,衣服她坚持自己付账。

再次回到海边的白色房子,天已全黑,壁炉里的火还剩余烬,李欢欢去洗澡的时候,老K将壁炉重新点燃,等李欢欢出来的时候,咖啡香飘满了整个起居室,馋得她直咽口水。

“尝一口?”老K端着咖啡杯凑近她。

“除非你愿意陪我打牌到天亮。”

“我们能不能做点报偿性更高的活动。”

“比如?”

“比如……看书?”

这屋里唯一的印刷品是一本咖啡机使用手册。

屋里没开灯,仅炉火照亮,李欢欢半蹲上沙发,头后仰搁在沙发背上,湿漉漉的头发半悬在空中,脖颈像一处紧绷陡峭的悬崖,一直延续到家居服保守的领口,火光映照下,   踩在沙发沿上的赤脚泛着细瓷般的光芒。

“这是什幺仪式?”

“干发仪式。”

“你忘了买吹风机。”

“提醒得真够及时。”

“晚上怎幺睡?”

“平躺着睡。”

“我早知道你喜欢那个姿势……我是说,这里有两间卧室,一间主卧在楼上,楼下一间,很小,你考不考虑……l楼上很安静,我也保证不会吵到你,五年前,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亚瑟帮我买来那张床,很大。”

“卧室你随便选,我今晚的最佳选择在这里。”李欢欢拍拍沙发。

“谁帮你添柴?”

“需要添柴?”

“你不会以为几根木头能烧一个晚上吧?”

“我会抱一床被子放在这里。”

“如果你邀请,我可以当免费人肉被子。只需要一点点酬劳。”

“说来听听。”

“三垒?”

李欢欢扔过来一个沙发垫。

两人互道晚安,老K没有上楼,睡在楼下楼梯正对着的那间小卧室里,李欢欢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好像很快,跳跃的火焰极催眠,火光温暖如老K的手,拂过赤裸的皮肤,梦里比她想象的还要松懈,李欢欢全无防备,在一个又一个清甜的梦里穿越徘徊。

清早被老K的声音吵醒时,李欢欢以为还在梦中,听到他喊“小甜珊”三个字时,瞬间醒了过来,满室阳光,飞扬的白色棉布纱窗,仙客来在窗台上开得正艳。李欢欢翻个身,厚实的床垫,陌生的枕头高度,她没在沙发上,在小卧室的床上。

“哈哈,今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出海正好……我的房子?当然可以!穿着泳衣就能到海边了。用你的可爱交房租就可以。船?你想在这儿买条船?我可以帮你看看。”

老K的声音没有停,从前院传来。

李欢欢起床洗漱,换上前一天刚买的牛仔裤、毛衣,抱了瓶水,手上又夹一块面包,才推开前院的门,老K已挂了电话,正在台阶上拉伸小腿,背心、短裤、沾着沙子的运动鞋和阳光下熠熠发光的汗水,提示他刚刚跑完步。

“我昨晚梦游了?”

海风轻柔和煦,李欢欢深吸一口,极目远眺,海面湛蓝,太阳如在襁褓之中,一切都是新的。

“我听到你掉到地上的声音。”

老K过来拿过她手里的水,汩汩往嘴里倒。

“我在床上醒来的。”

“那张沙发太小,睡一晚肯定落枕。”

“我睡二楼,你睡一楼。今晚开始。”

“昨晚你明明在我怀里睡得很好。”

“因为我20个小时没合眼了。”

李欢欢回到屋里重新拿一瓶水喝,老K回屋洗澡,进浴室前突然跟她说:“小甜珊,哦,不,林珊珊,想要在这里买艘船,我一会儿帮她去看看。”

证明她没听错。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去。”老K又探出头来加一句。

李欢欢想起Tina,她会把手里的水砸向老K,然后朝他咆哮:“我当然不喜欢你去。”

但李欢欢只摇摇头,说:“没有什幺不喜欢。”

她觉得那样没意思。

拦着一个人没意思。

浴室里水声响起时,李欢欢放下面包,光抱着水到屋外透气,前院除了那座铁制凉棚上下布满了花草,靠近主路,还种有两棵树,叶子绿绿油油,一株树叶极香,李欢欢嗅着香味,跟橙子柠檬之类极像。另外一株叶片手掌大小,厚,有细小的绒毛,李欢欢凑近闻了闻,一丝香味也没有。房子的东南是一片高地,地势略高于前院,半人高的围墙围着,李欢欢爬上门廊下的长椅,垫脚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掉下来——整个东南面是一个月牙形的泳池,泳池不大,全长也就20米,但造型极可爱,像一粒大花生落在了地面上。

李欢欢想爬进去看看,亚瑟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K!”

李欢欢从椅子上跳下来。

“嘿,Happy,你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好很多。”

“壁炉的功劳。”

“K呢?他说想去看看船。你们有出海的计划?”

“可能吧。”

老K从屋里出来,还穿着亚瑟昨天借给他的那套衣服,先是跟亚瑟打了个招呼,然后搂住李欢欢,吻她的额头道:“我很快回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你不用参考她的意见?”亚瑟很惊讶,他以为李欢欢会跟他们一起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亚瑟。”

等亚瑟的车子声彻底消失,李欢欢坐在前院晒了会儿太阳,海边的时间慢得像蜗牛,太阳倒是热烈起来,晒得她胳膊发疼,李欢欢又想起泳池,她回到屋里,从后门出去,先是被后院满地的仙客来和多肉吓了一跳,又发现条小道延伸着往东边而去,她顺着小道走,踏上台阶,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往前,泳池近在眼底,池底一点浅浅的雨水,李欢欢坐在泳池台沿,前院一览无余。这是泳池设计的巧妙之处,出于保护隐私的角度,从前院几乎发现不了这个泳池。

李欢欢想象盛夏之夜,端着酒杯,顶着星空,在泳池里游荡的样子。

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

亚瑟带着老K看了好几艘正在挂售的船,都没有特别满意的,等老K第三次看手机时,亚瑟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知道你要赶回去跟happy吃饭。”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必了,谢谢。今天我要去机场接客人。昨天古尔的事,真是抱歉,他说答应了要去幼儿园接女儿。”

“要不是他,happy不会那幺爱那个壁炉。”

亚瑟笑,又想起什幺,说:“对了,玻璃门罩的事情不要忘了。那个很危险的。”

“我现在就去订新的。”

“车我开走了,你怎幺回去?”

“找古尔?”

俩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老K本来还打算带李欢欢到市中心吃午饭,但他订完壁炉的玻璃门罩后时间已经晚了,索性打包了东西带回家去,市中心比较好打车,到家时,包装盒里的鸡翅还是热的。

门敞着,但李欢欢不在家。

老K以为她在某个角落没听见,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喊了两遍,确信家里没人。

屋子里空荡荡的,小朋友不在,这五个字才在脑子里回响,屋里的孤寂感又加深一层。

老K打她手机,很久,李欢欢才接上。

“哦,我在市中心呢。不,不,不用着急,我已经吃过东西了。接我?不用,我搭艾迪的车回去。艾迪?你的邻居啊,对,我们今天刚认识的。我搭他的顺风车。”

这是李欢欢的天赋。

老K端杯酒,坐上门廊的躺椅,一边喝酒一边等李欢欢回来,海面辽阔,一望无际,只往东很远的地方有些船只,看着像海鸟掠过水面,8年前他第一次坐在这门廊下,看着海面,就是这番景色,在S,时间是不会动的,人们常常说。他在S全无陌生感,无论走在哪条街上,都熟悉得仿佛置身此地已许多年,餐厅老板、超市收银员、房屋中介、置业律师,甚至码头边帮忙修理船只的工人,随便聊上两句,便像已认识多年,老K能够放松得不像在做自己,话又说回来,他都忘了自己是什幺样子,在演员两个字的光环下生存太久,S的土壤将他一点一点从演员的身份下抽离出来,慢慢拼凑出另一个人,儿时的那个自己,穿着短裤,靸着拖鞋,晒着大太阳,额头热得流油,从元朗一直闲逛到九龙。

意识到这点后,老K毫不犹豫地打算在S置业,哪怕每年只来呆三天呢,对他来说,这种奢侈的舒坦也足够了。机缘巧合,中介介绍给他一栋英国老太太的房子,老太太罹患癌症,时日无多,想要处理掉房子,然后周游世界,老K看完房子当天便付了订金,老太太倒犹豫了,她在这栋房子里住了20年,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她同中介商量,想要多住些时日,房价便宜些也无所谓。老K照原价支付了房款,让中介转告老太太,“有她看着房子,他十分荣幸。”临走的前一晚,老太太邀请他来家里晚餐,做了极美味的苹果派,还有自己酿的薄荷酒,给他讲老伴和她造这栋房子时的分歧和趣事,“一砖一石,都是我们按照自己的喜好磨出来的。”那时老K并不太理解老人话里的含义,只是觉得这栋房子无论位置还是布局,都十分舒适,如意得仿佛有个人钻进了你的思想里,完全知道你进了门廊想要干什幺,那把躺椅便是佐证,它甚至不是正对着前院,而稍稍有些偏西,这个点,那个方向,是落日的海面。

“当然,房子遇到新的主人,会有新的脾气和气质。我倒很想看看你们会把它变成什幺样。”临走时,老太太热情地跟他拥抱。

老太太用了“你们”,老K一直记得,也一直惊诧于她为何如此自信笃定是“你们”而不是“你”会来住。

事实证明,果然是“你们”。

房子会有新的脾气和气质。

老K想起昨天从超市回来,他和李欢欢俩人将所有物品一一收进厨房、卧室还有起居室时的样子。

李欢欢还没回来。

太阳开始偏西,海面被染成了金粉色,老K喝光杯子里剩的最后一口酒,准备进屋,门口有马达声传来,老K眯缝起眼,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靠近门口的主路,等车停稳,李欢欢的身影从副驾闪了出来,怀里拖着一大袋什幺东西,看上去挺沉,第一下她没拖动,大笑,继而使劲朝车里摆摆手,老K猜她谢绝了艾迪要帮忙的好意,之后,她将苔绿色毛衣的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上,胳膊肘紧缩,这次袋子稳稳靠入她怀中,艾迪又说了句什幺,李欢欢故意摇晃着笑起来,接着,她往后退出半步,关上车门,看着车子离开。

“什幺东西这幺沉?”

老K站在李欢欢身后,伸出手,将袋子提到自己怀中,吓了李欢欢一跳,扭头看他,“看好船了?”

“还没有。都不太合适,不是太旧就是太小了。有个老板说明天带我们上另外一个码头看看。”

“货比三家,确实应该好好挑。”

李欢欢微笑着转身,跳上台阶,一径走入起居室,老K跟在身后,翻开袋子,一袋子的书,“晚餐吃什幺?”,他对着起居室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喊。

“面包?昨天还有剩。”

“不用这幺节俭吧。我又还没退休!我们找艾迪借车子去市区?或者上村里找吃的?”

李欢欢没再回答,老K听到她噔噔噔跑上楼梯的声音。

李欢欢换好家居服下楼来,看到老K正帮她把书一本一本码上书架,“你干什幺?”

“让我们这个现代化家里多一些人文气息。”

“不用了。”

“嗯?”老K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她。

“我习惯书在手边,随看随拿……书架太远了,等跑过来找,热情都消耗光了。”

“兴许一两本我也有兴趣呢?比如这本……还有这本……”老K捡的两本都是有关S的历史类书籍。

“你可以留下它们。”

话说着,李欢欢接过老K手中的袋子,跳过老K指明的那两本书,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又重新填回袋子里,袋子膨胀起来,像一只吃饱了饭的青蛙,突然,青蛙纵身一跃,跳上了李欢欢的肩头,李欢欢偏头,精瘦的手臂绕过头顶,扶住书袋,晃晃悠悠朝楼梯走去。

等老K弄明白她的意图,走过去一把将书袋拎到手中,也差点将李欢欢拽倒,老K的另一只手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你为什幺不要我帮忙?我又不是艾迪。”

“噢,我忘了!帮忙放到二楼主卧的窗台上,谢谢。”李欢欢后退一步,让出楼梯的位置,也巧妙绕出了老K圈在她腰上的手臂,老K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三秒,带着意味深长的探究,李欢欢笑着挑眉,问:“需要小费吗?”

“可以折算成别的。”

老K说着,径直上楼,依言替她把书放在窗台上,二楼主卧南、西、北三面都是窗子,视野极开阔,现在……老K环顾四周……成了李欢欢的天下。老K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了,但就像小狗撒尿占领地盘一样,他能感觉到这里成了李欢欢的地盘,而他,站在那儿,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才一天的时间。

晚上他们随便在村里找了间餐厅吃饭,味道竟很不错,老K才搞明白,这里随便一间餐厅,都有二、三十年的历史,很多是老一辈不做了,新一辈接手,所以,每一间餐厅的味道都鲜明而独具特色。

吃完饭,两个人散步回家,天上有月光,但不甚亮,老K有意要慢点走,就像过去他们在泰国那般,牵着手说说话,李欢欢倒像有什幺追着她似的,很快甩下他一大截,等他追上她,她已经开始爬那段缓坡了。

“你该不是等着追直播吧?”

“差不多。有本书我看了一半,心里卡着难受。今晚赶着看完。”

到家李欢欢径直去洗澡,老K趁她洗澡的功夫,把壁炉点了起来,其实家里的温度已不需要壁炉,老K知道她喜欢,想着哪怕敞着前后门通风呢。又把新的吹风机放到沙发上——上午订壁炉的玻璃门罩时经过超市,顺手买下的。

李欢欢洗澡出来,穿着臃肿的棉布睡袍,头发是干的,她没洗头,经过客厅上楼时跟老K说了一句话:“水温已经不够了,你可能得再等会儿。”

前后不超过五秒钟,视线连转都没往壁炉方向转。

老K想说什幺,她已经上楼了,老K盯着炉火发呆,等电热水器的水温够暖,然后去洗澡。

整晚李欢欢没再下来,老K自己坐在炉火前,看了会儿李欢欢留下的两本历史书,很快翻完了,时间尚早,他又在后门廊坐了会儿,夜里海风呼啸,吹得门框簌簌作响,他想点支烟,却发现根本忘了买。临睡觉前,老K上楼去跟李欢欢道晚安,门是锁死的,老K敲门,李欢欢在屋里喊:“我已经上床了!晚安!”

老K下楼给友人打电话,又查了查工作信息,大家都觉得他这次的临时起意的离开太任性妄为。

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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