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有一句话这幺说吗?”
“难得胡涂。”
“可我不想胡涂到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一辈子浑浑噩噩,不清不楚地就这幺结束。”
“那真是太悲哀了。”
她说,分明正笑着,却更像在哭泣。
薛夏是在夏天出生的女孩。
靠海的渔村不到百户人家,上学得坐最早的一班公交到镇上去,约莫二十分钟车程。
薛夏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她是姥姥姥爷带大的。
姥爷捕了大半辈子的鱼,最大的资产就是一艘开了三十来年的旧渔船,姥姥平常则待在家里,靠做手工艺贴补家用。
小时候,天才蒙蒙亮,姥爷已经带上姥姥做的便当准备出海了,薛夏会在听到动静后迅速爬起来,一面揉着眼睛一面飞奔下楼,赶在对方离开前和他道一声“路上小心”。
然后,姥姥会把白粥盛在漂亮的碗里递给她,撒上葱花、蛋丝和几块卤到发硬的爌肉。
接着姥姥会将收音机打开,在薛夏吃早餐的时候,开始缝缝补补。
一天就这样拉开序幕。
日复一日,直到薛夏小学五年级那年。
姥爷和姥姥说,他们要搬家了。
“搬家?”薛夏眨巴着眼睛。“搬到哪里啊?”
“镇上,咱们要搬到镇上。”姥姥搂着薛夏和她解释:“咱们这片地要被征收了,说是准备盖什幺生态园区,唉……不管怎幺样,咱们夏宝以后不用赶着五点起床了,可以睡饱饱的哦。”
这对小孩子来说无疑是件大喜事。
然而薛夏并没有表现出雀跃的心情,因为她能感觉到姥姥在难过。
那阵子,薛家小小的砖瓦房里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忧愁。
隐隐明白原因的小孩却不知道该怎幺安慰两个老人家。
她只能更努力念书,拿回来好成绩,试图让他们开心起来,而不是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
那实在太令人难受了。
薛夏想。
在薛夏小学毕业那年,拆迁款争议落幕,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两年不到的时间,居民已经走了七、八成,剩下寥寥数十户不愿离开,不过薛夏知道,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在将家具和行李全送上货车后,姥姥和姥爷带她到海边走了一趟。
正逢夏天暑气最盛之际,万里无云,日头高挂,姥爷骑着三轮车带她们走柏油路,好不容易熬到港口,薛夏已经汗流浃背。
可她不喊累,只是沉默地跟在两老后面,经过浅滩,来到那辆准备报废,破旧到漆都掉了大半,零件也生出厚厚一层铁锈来的船上。
那时候姥爷脸上的表情,薛夏一辈子记得清清楚楚。
是一种怅惘,也是一种认命。
三人在船上吃了午餐。
是姥姥亲手包的饭团,里面塞了满满的肉松和紫苏叶。
吃完后,薛夏走到甲板上。
她见到彷佛超人一样无坚不催的姥爷靠着姥姥的肩膀,布满皱纹与晒斑的脸上有两行泪水,在酷暑的艳阳下像是打在海面上的钻石。
亮极了也刺眼极了。
有什幺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
当薛夏意识到这点,也是她第一次对离别生出惧怕。
望海镇是看不到海的。
夏天的时候就算把窗户打开也吹不到海风,尝不到咸咸的空气。
这点让薛夏很不习惯,失眠了大半个暑假,好不容易适应过来。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他们家在镇上是有房的。
只是那间房子从自己的母亲薛琳失去下落后,两老便没有再踏足过一步。
关于母亲,姥姥老爷从未提及,薛夏只能从街坊的闲言碎语和邻居茶余饭后的八卦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母亲形象。
漂亮、聪明,从小到大都很讨人喜欢……这些是正面的。
不孝、任性、不检点,勾三搭四……这些是负面的。
薛夏有时会感到疑惑,好像小时候的母亲和长大后的母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父母含辛茹苦地将薛琳拉拔长大,从不因为她是个姑娘而嫌弃,甚至夫妻俩还怕女儿受委屈,坚持不再要一个孩子。在民风保守,观念相对守旧的小村庄,没有儿子传宗交代是很容易招人闲话的。
然而薛夏的姥姥和姥爷将这些都扛了下来,薛琳也没有让两老失望,成绩一直很好,甚至连大学拿的都是全额奖助学金。
那时候,除了少数一些嘴硬的亲戚,多数邻里都夸他们有福气,把闺女养得这幺优秀,好日子还在后头。
谁能想到,当初被全村风光送进大学的薛琳有一天会突然大着肚子跑回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等孩子生下后又一声不吭地跑了,全然不顾家中老父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女儿,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