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夜里刚落了雨,天光微晞时分,无光镇镇门大开,一辆牛车缓缓从里驶出,赶车之人年岁约莫而立。
褐裳草鞋,面容寡瘦,鹰钩鼻,低垂眼,下巴立颗大黑痣,寒风中,长毛飘摇。
手指关节粗大,抓着一杆细长麻绳,时而在牛身甩上一鞭。
牛车无甚宽大,竹篾编就的弧形顶棚,绑扎黑色粗布,许是常年累月久用,粗布被风雨冲刷,露出几条缝隙。
一双黑白分明,纯洁稚子的眼睛,悄悄打破布缝隙往外观望。
为了避人眼目,特意不走官道,泥路难行,再来昨夜刚落初冬一场大雨,一路老牛走得吃力。
车轱辘嘎吱一声,前方老牛鼻孔擤出白烟,哞哞乱叫,惊得汉子啐了一声:
“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牲,教你使懒性!看我不抽死你!”
粗麻编织的长鞭破风烈烈,刷刷几鞭重甩牛身。
可怜老牛除了哀嚎,身后木轮倒愈发往泥水里陷了。
“张老三,发生了甚幺事!”
牛车里传出一道粗噶的妇人声音,那妇人嗓子眼卡痰一般,令人听了只觉皱眉。
一撩破布,矮胖圆滚的妇人便伸出头来,望向汉子啐道:“你这该死的杂碎,如若耽误了老娘的生意,小心你家里的营生断送!”
张老三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一转脸,寡瘦的面露出谄媚笑,道:“吴婶子,您老人家别急,知道您的生意当紧,不过您看!”
张老三一挥鞭,指着后轱辘道:“雨天路滑,陷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哩!”
妇人脸庞圆如玉盘,敷着白粉,面白颈黄,稍稍一摆头,劣质粉面刷刷刷往下掉渣。
“那你说,现下如何是好!我老婆子的生意担待得起,只怕城中贵人等不得!”
张老三鼠眼一转,拿眼递向牛车,双手拢进袖内,凑近道:“不如您让车里好货先下来,帮着小子推上一推,这也不耽误您的好生意不是?”
吴婶子拿眼觑他,吐了一口浓痰在脸,“呸你个下三滥的狗东西,当我老婆子好糊弄呢?”
吴婶子性格刁钻泼辣,是张家村出了名儿的,张老三不敢再惹,只得愤愤转头,将火气撒在老牛身上。
他火气正旺,又下了力气抽打,可怜老牛哀哀嚎叫,受不住疼痛,硬生生拖着车轮往前带了出来。
“天黑前必须到无量城,若是耽误了老婆子的好生意,你这行当,我保管做不下去!”吴婶儿上牛车前放了狠话。
张老三被骂了一通,往后还指着为她拉货吃饭,见她几次三番提及,便不敢耽误,手里长鞭甩得飞快,硬是在太阳落下之前到了无量城。
说起这无量城,乃是晏国交通要塞之地,四通八达,东通边塞咽喉,西近岭关,北临建安,南过清河。
过了无量城,便是都朝建安城,实属皇城脚下最后一道防城。
无量城管控极严,若无路引,即便是到了城门,也是进去不得。
吴婶子因着行当,常年往来,路引自是有的。
只是张老三进不得,他只得拉着牛车,在城门外的茶摊等候。
吴婶子背着包袱,从牛车唤下五六个丫头来,这几个便是张老三口中的好货了。
奴籍卑贱,与物件无甚差别。
吴婶子领着人往城东门排队进城,路引与奴籍一看,仔细核对了姓名籍贯,城门守卫先生便让她签字盖章。
若目不识丁之人,便蘸墨按手印即可。
一来二去,初冬时节,天短夜长,眼瞧着快到闭城时刻,吴婶子怕耽误了贵人,腆脸笑道:“劳烦大人快些,城中亲人等候,若过了时辰,难免今日不得见了。”
她惯会来事儿,借着圆滚身子掩护,偷摸从包袱里摸出几瓣碎银疙瘩,忍着肉疼,递了过去。
“劳烦大人通融通融,圆了老妇人与家人相聚之情吧。”
守卫先生原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听这婆子一口一个大人,心里得意,却作出一副读书人的矜持。
只见他手抚长髯,摇首晃脑,只教妇人看在眼里,心火冒气。
“原本官不该纵你与亲人相聚之情,既念你神思急切,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他将登记册子盖了一章,又将路引还回去,眼睛在她身后几个期期艾艾的小丫头身上扫过一眼。
手指在木桌叩击:“这身后之人,皆是奴籍?”
吴婶子心里暗啐一声,面上却急急挤出笑道:“正是呢,这番进城,除了与亲人相聚,更是受人之托,寻些聪颖的小丫头以供驱使。”
“劳烦大人,时辰不早了,可不敢再耽误了时辰呢。”说着,隐下心中滴血,又摸了一瓣碎银疙瘩递上。
“行罢,你且进去。”
得了放行,吴婶子面色阴沉,斜眼狠狠看了一眼半大丫头们。
且说进了无量城,非本城人士,不得擅入内城区。
即便有官府给予路引,亦只得在外城行走。
吴婶子领着人往外城西区走去,小丫头们没见过世面,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急急跟在身后快走。
日暮之后,城门关闭,全城宵禁,若被环城守卫遇见,入大狱且不论,光说当街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是以吴婶子急急领着众丫头到了西区的客栈歇脚。
说是客栈,实则乃是外城人租赁的宅子。
到了西区最里一道巷子,吴婶子敲了敲紧闭的木门,邦邦作响两下,里面便有人开了门。
长眼细眉的小丫鬟手拿门闩,只开了耳门,留了一丝细缝,天黑不敢点灯,往里瞧去黑乌一片。
“来人是谁?”
“红丫头快给你吴婶子开开门,一路奔波,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吴婶子,你可算来了,要是再不来呀,我家妈妈便要使唤人去找你了。”
“时候不早了,快快让老婆子进去。”
“哎哎,你快进来。”那唤红丫头的年岁约莫十五六,身穿靓紫粗布丫鬟衣服,乌黑长发挽了长辫子,用一朵布花捆绑束在脑后。
她瞧见吴婶子身后不敢擡头,脑袋都快垂进胸口的小丫头们,笑道:“吴婶子这次带来甚幺好货,叫我红丫头也瞧瞧呢。”
吴婶子笑着打趣道:“甚幺好货,不过是乡下不要了的贱丫头罢了。”
又道:“这次来,还得劳烦杨妈妈帮衬一二,若是卖了好价钱,便是舍你红丫头几瓣碎银子,买些行头也是使得的。”
“吴婶子最爱说笑了,喏,让这些丫头们,先去柴房将就一晚吧。”红丫头说着,凑近吴婶子耳边低声道:“贵人明日一早便来外城相看,婶子可仔细些呢。”
吴婶子感谢她提点,她笑道:“老婆子我原本合该给你些好处,只是方才着急进城,手里银两全然打发了守城先生,等这些货卖了好价钱,红丫头须得受些好处呢。”
“是了是了,妈妈等着你呢,先去回话吧。”红丫头道。
“这便去了,劳烦红丫头挂心这些丫头了,我去去便来。”
“不妨事,去吧。”
待吴婶子圆滚身子远去,红丫头领着人也走到柴房了。
初冬渐寒,柴房堆积了不少干柴,这里不敢烧炭,一进去,寒气便冒了出来,红丫头瑟缩了脖子,双手环胸,摩擦了取暖。
转身看着几个年岁幼小的小丫头们,齐齐整整的挤在一处,她走出去,道:“可别乱跑,若被妈妈晓得了,便是吴婶子也保不得你们。”
原本这几个就是小丫头,听她吓唬几句,愈发害怕地靠在墙角。
她出去时,顺手将柴房锁了。
五六个小丫头中,个头最高的向来机警,她先是束手束脚趴在门上听有无人回来的动静,屏息半响,外面除了呼呼作响的寒风呼啸,便寻不见其余声响了。
见状,她呼了口气,转身朝众丫头走去。
“行了行了,人走远了。”
说着她走到最角落,也不管地上是否干净,拍了拍便坐下了。
“二丫姐姐,我…我害怕呜,我想我阿娘了,我想回家……”其中最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
比她稍大一些的,便挪开位置,离她远了一些。
学着先前的那个,靠在墙角,翻了个大白眼:“哭哭哭,就知道哭,你阿娘二两银子便把你卖给吴婶子了,你定的是死契,这辈子也别想见了。”
“啊?啥…啥是死契?”
实际她也不甚清楚何为死契,只是偷偷听见张老三说过,二两银子买来的,都是死契。
“反、反正,你别想着回去了,你跟我们不同,我们都是签的奴契,只过了三年五年,便可由家人赎回。”
“小花姐姐,我听不懂呜呜呜……”
“哎呀你可真笨!比小翠还笨!”小花被她蠢到不想说话,便气鼓鼓地背对着躺下了。
她口中的小翠,此刻正趴在地上睡觉,睡梦中,似梦到甚幺好吃的,吧唧吧唧嘴,一滴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与冰凉的地面牵起一条线。
而远离众人的二丫头,闭目靠着,已经睡着了。
不多会,几个小丫头都静默下来,齐齐睡下了。
作者有话说:这本是脑洞合集,随缘更,码字了就放上来,喜欢就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