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中道1

青山脚下,清溪潺潺,余家庄的女人们趁着天气晴朗纷纷来到绿荫下盥洗衣物。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咯咯的笑声一路悠扬,绕到了深山里,惊飞一群躲在树丛里,提溜着眼睛四处窥探的乌鸦。它们如一团黑雾,发出嘲哳声徘徊在天上,任凭人们怎幺吓唬都赶不走半只,

这时,角落里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放下盆里的衣服,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她面向群鸦,眯起一只眼,扬起长臂,只轻轻一掷,石子势如破竹飞天而去。下一瞬,一只乌鸦跌进水里,空中的喳喳声戛然而止,黑雾迅速散去。

“憨娘,厉害!”

“你们一家子,就属你的眼睛最尖。”

“不止呢,还百发百中!”

女人们欢欣鼓舞地看着她,叫好声此起彼伏。

憨娘腼腆地回之一笑,由于终日劳作而晒黑的脸蛋上浮起两片红晕。

“嫂子!你好生厉害呀!”

一阵银铃般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奔向憨娘。她跑了一路,莹白的面孔上挂着两片绯红的云霞,看起来格外娇俏。她笑嘻嘻地挤进人堆里,一把搂住憨娘的腰,亲昵地贴在她身上,娇滴滴地说:“我来得真是巧,再晚一丢丢就瞧不见你方才的好本事啦。嫂子你这眼神如此厉害,为什幺不自己上山打猎?干嘛指望我哥呀,他连只兔子都不会抓,笨死了。”

“吕汀汀,不许说你哥哥的坏话。你不在家学绣花,又偷跑出来游逛,当心你哥哥揍你。”憨娘轻轻推开她,催促她赶快回家。

汀汀努起小嘴说:“哎呀,我是有事才出来的,才不是游逛。”

“什幺事?快说。”

汀汀不但不说,还愉悦地摇晃脑袋。忽然,她瞧见在水里扑腾的乌鸦,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当即甩开鞋子,踩着冰凉的石头,双手稳健地向前冲,一把捉住乌鸦的双翅。她雀跃道:“嫂子你看,我是不是比我哥厉害多了?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敢捉乌鸦。”

“是是是,你厉害。”憨娘无奈道,她嫁进余家庄三年,亲眼看着小姑子一点点长大,记得当初这孩子乖巧听话得很,如今怎幺越发顽皮了?还总想跟她哥哥争个高低。憨娘猜不懂她的心思,也没时间猜,她得赶紧把衣服洗好,然后回家做饭。家里的男人们在外打猎累了一天,若是回到家里见不到吃食,公爹和小叔子还好,她的丈夫定然是要发火骂人的。

“嫂子,你怎幺不理我呀?”汀汀以前是母亲的心尖肉,娘没了,嫂子嫁进来,平日里最疼她这个小姑子。正是因此,汀汀无时无刻不想缠着憨娘,就算她故意不理人也不怕。

“你到底来干嘛?不是说有事才出门吗?”

“对呀,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哥被山妖抓走啦。”

“什幺?”憨娘脸色骤变,她以前是不信有山妖的,但是自从嫁到余家庄,庄里的女婴接二连三地丢失,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山妖。“山妖现在敢抓大人了?爹和三弟呢?他们怎幺样?”

汀汀气定神闲地抚摸乌鸦,道:“他俩没事儿,在家好着呢,就是他俩告诉我哥被山妖抓了,还让我把这事儿说给你听。”

“你这丫头,你哥被山妖抓了,你怎幺一点都不急?得赶紧上山救人呀,不然就晚了。”憨娘丢下手里的衣服,匆匆起身赶回家。

汀汀捡起水边的东西,忙不迭地追上去,“嫂子,你别急呀,我出门前都看过了,家里的钱全没了,肯定是我哥拿的。他八成又是去腰子哥那儿赌钱,输太多还不上,索性离家逃走了。我爹怕腰子哥来讨债,所以才扯这幺个谎。”

憨娘驻足,愣在原地思考片刻,接着迈开长腿往家里去。一推开门,公爹和小叔子皆不见踪影。听对门的邻居说,他俩带着一群老爷们儿上山救大郎去了。

憨娘急得心惊肉跳,强撑着发软的身子拿起挂在院墙上的弓箭和柴刀,毅然走向山里。

汀汀从没见过嫂子这副凌厉强势的模样,伸出手想拦住她,奈何两条细胳膊在她面前和柳枝一样柔弱,完全阻挡不了她。

“汀汀,你听话,回去看家。”憨娘摸了摸汀汀的脑袋,郑重其事地保证:“我很快就回来。”

汀汀平生第一次感到危险在靠近,红着眼睛道:“嫂子,你一定得回来,天要黑了,你们都不在家,我害怕……”

“放心吧。”憨娘轻轻拭去汀汀眼角的泪珠,目露担忧,最终想了想还是离她而去。

天黑得很快,山中无星月,到处黑黝黝一片,路遥崎岖,瘴气遍布,危机四伏。憨娘握紧柴刀,不容自己有退缩之心,她手执一根火把,火光扑朔,像是被这戚戚山夜吓得瑟瑟发抖。

她按照人们常走的路往上攀,终于在一处山坡瞧见了公爹一行人。她还未靠近就觉查出不对劲,黑夜之下,他们居然无一人点燃火把,全都蹲伏在山石下,像是在刻意躲什幺。她连忙熄灭火把,蹑手蹑脚地移过去。

等离近了憨娘才发现,山石后面有火光滔滔,原来是一伙山匪在打劫。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或许还有同伙埋伏在黑暗中,憨娘观察了一圈也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她只瞧见强盗们围着一个瘦弱的男人,那人背倚大树,双腿直发抖,用微乎其微的声音求饶:“各位好汉,求求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莫要折辱在下。”

为首的山匪单手握住男人的脖子,凑到他脸上闻了又闻,露出享受的神色,狞笑道:“既是悉听尊便,你管我们怎幺入你?瞧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老子还真不舍得累坏你。放心,兄弟们都是会疼人儿的,你跟了我们,那必是日日快活的紧。”

其他强盗互视一眼,仰头大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啊!不要!”匪首轻而易举地撕破男人的衣服,男人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憨娘实在看不下去了,顾不上公爹示意她莫要插手的眼神,迅速挽弓搭箭连射三发。公爹和其他人发出无声的哀嚎,还以为此后要跟山匪们结下梁子。

箭一离弦就听见一阵闷哼,两个山匪接连倒下。剩下的山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留下衣衫凌乱的男子在地上呜咽不止。

余家庄后山上除了山妖还有山匪,附近的百姓常常受其迫害。憨娘知道,今日若是让山匪逃了,日后他们必会来寻仇,便奋不顾身地追上去补箭,意欲斩草除很。可惜夜色凄迷,她看不清山匪具体逃往何方,只是凭着本心射几箭,直到听见两声惨叫才算满意。

“爹,赶快带人抓住那两个山匪,他们受伤了,跑不远的。咱绑了他们见官,永远除了这帮祸害。”

原本饱受山匪欺凌的村民们被憨娘的英勇气概鼓舞出满满斗志,大吼一声,一齐站出来抓匪徒,毅然走向黑暗中。

男子呆呆地望着立在高处的憨娘,看她英姿勃发,声音洪亮。即便是在月黑风高夜,身上也散发着不容直视的光辉,一时之间,他竟将自己的遭遇抛之脑后。

憨娘留意到险糟侮辱的男子腿上有刀伤,便拉住也想去抓贼的小叔子,“三郎,你把这人带回家,我去寻你大哥。”

三郎忙低声道:“嫂子,那都是骗腰子哥的,我哥没被山妖抓走,他就是怕事儿,趁你不在家跑了。”

憨娘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兀自喃喃道:“只要不是山妖就好。”

比起男人卷走钱不见踪影,她更怕山妖。她从来没见过妖怪,若真见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放箭。

“既然你哥没事,那便不说这些了,先把这人带走吧。瞧他身上伤的不轻,总不能留他在这儿不管。”

憨娘重新点燃火把,朝着公爹他们追匪的方向望去,她原有些担心,听到他们的呐喊声越喊越有劲,料定是捉住了匪徒,心中的大石才算放下。“咱们先回吧,估摸着爹很快就能回家。”

小叔子点头,主动背起地上的男子。因怕他昏迷,便主动搭话:“这位大哥,你叫什幺?怎会半夜出现在深山里?”

那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沉浸在差点受辱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三郎想让他高兴点,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化成的,所以不敢道出来历吧?”

男子一听这话,头靠着三郎的肩膀,哭的更狠了。

憨娘最怕听人哭,眼前的男人虽然哭声清细,不像其他男人那般粗野,但她还是受不了,“三郎快别问了,他不想说就不说吧。”

男子闻声擡头望她一眼,在她发现之前迅疾低头,嗫嚅着道:“在下姓杨名奋,字时鹄,本贯东京人也。早年因出言不慎惹怒权贵,难以在城中立足,一路逃难至此,不想困囿于山林间,苦寻两日都不得出路。还遇见山匪强索我命,幸有女侠出手相助,时鹄无以为报,愿将身家性命交付于女侠之手,从此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三郎和憨娘对视一眼,他们生于乡野间,从没读过书,杨时鹄说话文邹邹的,他们听得一知半解,实在不知如何作答。三人自此陷入长久的沉默。

回到家中,憨娘见家门大开,门锁坏成两半丢在地上。屋里黑魆魆一片没有灯光,到处乱糟糟的,碗碟衣物乱成一地,像是有大风刮过,把他们家里里外外卷袭了一遍。

“汀汀,你在哪?嫂子回来了。”憨娘急声喊道。

这时,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汀汀麻利地爬出来,一头扎进憨娘怀里,哭的鼻涕梨花带雨,“嫂子,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方才腰子哥带人来要帐,他找不着人,气得把咱家给点了。”

“啊?”憨娘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哪里被烧了,只瞥见院子里有根早已熄灭的火把,汀汀怕火,从不敢点燃火把,这一定是腰子落下的。

她扯着汀汀转一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你有没有受伤?”

汀汀摇摇头,抱起床上的乌鸦道:“本来会受伤的,幸好有小鸦,它把腰子哥他们的火把都扇灭了,还把他们全扇出去,我这才逃过一劫。”她说得真切,一点也不像撒谎。

憨娘认为汀汀没必要说假话,但又觉得难以置信。

三郎鄙夷道:“傻子,真以为山妖会显灵救你这不值钱的丫头片子?连编瞎话都不会。”

“你才是傻子。小鸦可不是山妖,它是神仙!你爱信不信。我又不是你,才不编瞎话呢!”汀汀杏目圆睁,气鼓鼓地白他一眼。她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一个文弱的男人,警惕地问:“他是谁?”

三郎道:“他叫杨奋,是嫂子从山匪手里救下来的。”

“什幺羊粪马粪的?”汀汀不悦地皱起柳眉,放下乌鸦,双手揪住嫂子的袖子,她对所有接近嫂子的人都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杨时鹄不觉被冒犯,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乌鸦。他的眼神煞是犀利,犹如利剑出鞘。

乌鸦不安地移动,汀汀感到乌鸦的恐惧,把它搂进怀里,斥责杨时鹄:“你那是什幺眼神?不许看我的小鸦!”

杨时鹄讪笑道:“失礼了,在下从未见过双目泛金的乌鸦,忍不住多看两眼,姑娘莫怪。”

“我不许你看!”汀汀很不喜欢杨时鹄,尤其是在她看到嫂子给杨时鹄包扎伤口的时候,直接柳眉倒竖,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去。明明嫂子已经很小心地清理伤口了,他还时不时地哼哼唧唧,故意惹嫂子关注,真是居心叵测。

憨娘见杨时鹄眉宇间皆是愁苦,以为这位书卷气极重的东京男子没受过罪,会胡乱担忧自己的伤势,遂安慰道:“你的伤口不深,只是皮肉伤,很快就能好。”

杨时鹄颔首低眉地感激道:“多谢女侠,今日又劳您操劳,小生惭愧。”

憨娘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她心里记挂着公爹一行人,唯恐出现差池,交待好汀汀姐弟二人,让他们仔细照顾杨时鹄,自己又带着弓箭柴刀出门了。

她前脚出门,三郎后脚溜回房睡下,留下汀汀和杨时鹄面面相觑。

杨时鹄识趣道:“汀汀姑娘,我已无大碍,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歇不歇用不着你管。”

杨时鹄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来这幺大火气,只觉得她咋呼的模样甚是有趣。他在家时最喜欢招猫逗狗气小孩,如今遭受过种种磨难,依旧陋习不改,觍着脸逗弄汀汀:“小妹妹,你哥哥怎幺不在家?”

“与你无关,无可奉告。”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哥哥欠钱不还,留下你们一家老小无计可施,自己远走高飞了。”杨时鹄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理清其中缘由,小心试探汀汀,见她满脸惊异,便对自己的推测坚信不疑。

他又问:“你嫂嫂叫什幺名字?”

“我凭什幺跟你说她的名字?你以为你是谁?”汀汀古灵精怪的脑袋瓜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突然咧开嘴角,笑盈盈地道:“只有我哥哥才能叫她憨娘,其他人都不许叫!”

杨时鹄以为汀汀故意说漏嘴,心里颇为得意。“菡娘,真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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