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复之后并没有再邀请姜晗,他知道姜晗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他对姜晗的了解,他八成是会同意这个提议的。而剩下的两成不确定,一成归因于姜恒,一成大约要归因于秦音。
姜晗一旦会试中榜来年必然要考殿试,但小心如姜恒未必会允许自己的长子只身前往权力的漩涡中心。如果他可以早日促成殷炽姜荷章的婚事,那幺姜家岂不是彀中之物。只是……皇长子实在是只令人厌烦的虫子。殷复停下挥毫的手,问身旁的侍卫:“秦音查得怎幺样?”
“禀世子,属下查到姜少夫人祖籍庆州孤山县,父母乃当地富商。秦父秦母外出探亲遭山匪洗劫横死,秦家宗族瓜分财产后,姜少夫人只余两间江州的铺子和一些金银细软伴身。姜少夫人十三岁投奔表亲姜大人,在姜府四年相看的亲事都无疾而终,第四年姜四郎周岁宴上被徐司马的女儿在厢房发现姜少将军欲强迫表姐,故姜夫人被迫同意二人婚事。婚后一年姜少夫人与侍女计划出逃被姜少将军发现,后侍女随怀玉郡主入宫,如今……已经是灵才人了。”侍卫将近日查到的所有资料简述了一下。
殷复听罢又想起那日看到的相偎相依的少年夫妻,却没料到背后竟是各怀心思,再想想那日求一双大雁的姜晗,犹记得他那张漂亮面皮上的得意表情,他不由得抚掌而笑,连连赞叹:“有意思,真有意思。”
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随即听见殷复的指令:“继续注意秦音的动向,如有外出即刻上报。”
“是。”
姜晗面见姜夫人时并没有将那天的事全盘托出,自从那天后他常常一个人在营帐或者书房若有所思。秦音一见便知他有异,但她犯不着同别人通风报信,只将他送的大雁令人拔了毛做了一道姜晗喜欢的红烧端上了桌,姜晗为此伤心了一下,被秦音骂了一顿才消停了。
军营向来不是姜晗的天下,很快便有人把他的异状报告给了姜恒。姜家父子促膝长谈却不欢而散。姜晗早已过了与长辈强硬争执的阶段,但他想起父亲的话,还是在书桌前一直坐到东君西沉,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门枢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他,他擡头看去,那纤细的身影立在门边,逆光掩去了她所有的色彩,只余一个女性的符号。
她渐渐走近了,落日余晖下那梳着妇人髻的影子鲜活起来,端正的相貌冷淡的神情被昏黄的阳光染出蜜色,玉色的衣衫也显得温暖柔软起来。她仿佛被体温捂热的玉偶,像疏离的人被打上了私有的标签。
“怎幺不用晚膳。”秦音走到他桌前,伸手将他桌上的兵书拿起,绕到他身后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前找到区类收好。
姜晗一直看着她,像没见过她一般盯着,秦音皱了皱眉,回身看向他:“你怎幺了,怎的不说话?”秦音又问了一遍,想着他再不说就不理他了。
“姐姐。”姜晗喊她,像从前他们还是表姐弟的时候,眼神诡异语气飘忽,“你会离开我吗?”
秦音看着他,看他日渐成熟的脸,想起他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郎罢了,她此时更觉那只手滚烫灼人,于是将自己的手抽了出去。
姜晗怔怔看着空了的手心,想起父亲告诫他“如果你现在去往盛京,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难道他就应该把大好的年华留在军营里做个没有品级只等荫封的少将军?
他正失魂落魄,却听见秦音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幺,不过你既然愿意再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也仍愿意做你的姐姐,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希望你做一切你想做的,实现你的所有抱负。”
他擡头,看见他永远迷恋的秦音包容又坚定的眼神:“我一直认为,没有人应该囿于这深宅一隅。未来种种,你未曾尝试又如何甘心?即使所有选择的结局都是后悔,那不如跟随自己的心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的话不仅是说给姜晗,也是说给自己,她虽然不知道姜晗的意图,但她知道只有变中求生,在姜府的一潭死水里,她绝不可能有任何未来。
秦音的这番话坚定了两个人的决心,姜晗再次握住她的手,神色真挚地对她说:“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做一品诰命夫人,绝不会让你一辈子困在姜家。”
秦音笑了笑,心里只觉得可笑,她这回却握住了他的手,像握住自由的希望。
第二日是三娘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西郊集会,这两日她老老实实地完成了所有任务,前一日便拉着秦音检查了她的所有功课,秦音也不耍赖,备好马车第二日便要带着三娘和顾慎出去玩,姜晗原本不放心也要跟着去,却被姜恒勒令练兵受检,只得好生嘱咐了明月,将自己的披风亲手系在妻子身上,秦音嫌他衣服太长,又拗不过他,只好换了一条与他同花色布料的褙子,磨磨蹭蹭了好一会被心急的三娘跑进来撞了个正着。
“大哥羞!”三娘的小指头刮在自己白白嫩嫩的脸蛋上,秦音一把把他推开,拉起三娘的手回头剜了他一眼,面色含羞带嗔,姜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冲她们挥了挥手目送她们出门。
来到前门马车早已候着了,顾慎一身男子装扮,腰悬宝剑束发戴冠皂靴缁衣,更衬得她面如白玉英姿飒爽。秦音穿着杏色的交领窄袖衫月白的长裙上用银丝绣了疏疏落落的梅枝,裙摆摇曳间银光流转,清雅而不失高贵。浅青色的褙子衣角绣着鹤的纹样,和姜晗的一条披风用的同一匹布料。顾慎扶着她的腰身上了马车,三娘跟在后面拒绝了顾慎的抱抱踩着凳子独自上去了,顾慎撑着车架一跃而上,明月才拿着三娘的东西跟了上去。
三娘一路上在车里叽叽喳喳十分好奇,秦音与顾慎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大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马车外渐渐有陌生的口音,不再是城中的官话腔调,秦音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去果然已经过了西市的太平桥到了西郊,官道上已有货郎肩挑手提用不熟悉的口音吆喝叫卖,有跟随家人赶集的孩子拉了娘亲的手团团围在货郎身边要买小玩意,三娘凑到窗边去瞧那货郎的东西,马车脚下不停,她只听见小孩子同她娘亲撒娇的声音,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擡头问秦音:“音姐姐她在买什幺呢?”
“那是小儿玩的泥人,你若是喜欢待会也给你买一个。”秦音笑着看向她,见她的眼睛随着她的话亮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促狭,“只是三娘不是都说自己是大姑娘了吗,还想要泥人的吗?”
“唔……我也没有很大嘛……”三娘适时示弱,鼓着嘴巴小声道。
顾慎忍俊不禁,摸摸三娘的头笑道:“你音姐姐一向是个促狭鬼,你还同她逗趣,待会夫子给你买,或许三岁的女娃娃会觉得幼稚,但对你来说正正好。”
三娘反应过来闹着不依,扑到明月怀里控诉秦音顾慎欺负她,明月笑着安抚她,从食盒里拿出红豆糕给她甜嘴儿。
西郊的兴云村是江城郊外最大的村落,其中乡绅贤老德高望重,传说兴云村祖上曾受城隍恩惠,于是每三年便办一次社戏集会祭拜城隍,算得上江城的一大盛事,江州刺史也会参加开戏,但今年恰逢巡视,于是由江州司马代会。甫一下车秦音便见人山人海,她本好静,见此情景便萌生退意,三娘小孩子心性喜欢热闹眼睛都睁圆了,秦音也就只好与顾慎一人拉住她一只手防止在人群中走散。
前方支起来的大戏台上已有个老丈说起了书,醒木一拍本应四座皆惊,在这闹哄哄的集市那声音却如泥牛入海丝毫不剩了。戏台下有粗衣短褐的农家老丈捏着瓜子听书也有少年人促狭地起哄,戏台两旁摆满了小吃摊和货郎的小摊,顺着街道往外延伸开来。江城县衙安排了人手维持治安,此时正顺着货摊来回巡逻。
“音姐姐快来!”三娘抓着秦音的手顺着人流挤进了一群小孩子里,她空出手指着被孩子团团围住的小摊,“是磨喝乐!”
秦音怕与她走散,便紧紧抓着她的手,人群熙攘,顾慎在她俩身后默默拢出小小的空间以防被人占了便宜。
“小小姐眼力好,这是我前些日子从盛京贩来的磨喝乐,是如今最流行的款式,你看着磨喝乐后头有发条,小小姐拉一下它就能走路,只要三贯钱,还送两套做好的衣服。”货郎见她们一行人衣料精细气度不凡,赶忙堆着笑脸迎了上来。
“真的吗?”三娘掀开男子人偶的衣服在背上找到发条拉了一下,那磨喝乐便移动腿脚缓慢地在蓝布蒙着的木板上移动,真如人行走一般。
秦音见她爱不释手,便让明月付了钱,三娘得了磨喝乐攥在手里,眼睛一转便又被别的摊子吸引了注意力。
这样几次三番下来,明月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她们也离戏台越来越远,此时一声锣响,戏台那里更是热闹起来,人流往戏台处汹涌而去,她们也顺着人流前进,队伍里闹哄哄地说着开戏了开戏了,秦音不晓得今年是哪个班子唱的哪出戏,只怕被人群冲散她们一行人。
只是怕什幺来什幺,就算她紧紧拉着三娘的手,也还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被切断了和她们的联系,她想要回去找顾慎三娘,只是身体却被迫继续往前挤,她回头往人头攒动处望去,却只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她心中升起一阵恐慌,遽然间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浮现在她心头:她能不能趁乱私逃出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