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0、

“爽吗?”

张晋伏在那里,沉重而疲惫地喘气,像条湿淋的伤犬,已然说不出话,快感积累得过多就成了累负,甚至到了后来只剩灼痛和痉挛,他知道自己哭叫的样子很难看,可眼下的滋味又非做替身时摔折了手臂能比。他失了禁,唾液和眼泪挂了半侧脸,酒店的床单上浮夸地铺开湿痕,暴露一个男人的污糟事。

张晋浑身都在发热,他知道等亢奋的错觉挨过去之后才是难受的,他腰上有伤,断没法忍受这样的折磨。等回到家里,又是彻夜彻夜地难以入眠。但这都是他该的,从他接受了这种选择开始,就理所当然要面对后面的一切代价,病痛只是其中的一种。

坐在床边的男人把烟揉灭在烟灰缸里,他走向沙发,拎起自己的皮夹克,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张晋闭上眼睛,想要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他也不是在自己的躯体里,却还是清楚地听见点检钞票的声音,一、二……

“一千五,”那个男人俯下身来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臀部,那上面还有鞭挞的血痕,那一沓钞票被妥帖放在了床头柜上,“才知道你家里有小孩,多给了一点,算我给的零花钱。”

已经足够好了,羞耻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他该感激这个男人没有无端将钱甩在他的身上,像对待夜店里的脱衣女郎。

1、

父亲按时将一月生活费递到我手里时,我摩挲着纸钞细微的褶皱,有错觉般令人生厌的粘腻。有什幺将我的前额轻轻叩击,我迟钝而犹疑地意识到,长久以来被我忽视的种种。

我擡头看向屋门外,他正坐在沙发上,肩膀与耳朵之间夹着他新换的手机——原先那个屏幕已碎到不能看了——对着电话另一头轻轻应答着什幺,将一串号码抄到摊在茶几上的电话簿上。好,回头联系。他挪动着身体,无意使沙发劣质皮革发出敏感刺耳的磨声。我不知为何不安起来,好像难得意识到父亲对自己隐藏秘密,右手拇指的指甲挑动着左手指甲边的死皮。

“爸,”我叫了一声,见他挂断电话后似乎发起怔来,一副逃避现实的空茫神情,竟没听见我在喊他,“爸?”

“嗯?”

他仰起脸,眉毛微微上擡时,额纹细细地显现出来,皱纹,头发的斑驳,这一切都透出他衰老的迹象。我对此莫名哀伤恐惧,只是意识到这并非父亲肉体上的衰老,他才四十岁出头,双目间就已郁满倦怠厌烦的神气,哪怕看向我时,挤出了一点欢欣,也是那样勉强。

“你最近是不是赚很多?”

他没有丝毫停顿,对我露出毫无欺瞒的笑来:“是啊,最近接的活多。”

我暗骂自己蠢笨,不该自以为是地试探张晋,他是大人,远比我所想的更善于面不改色地说谎。但他做什幺工作的?跑龙套的,做替身的,偶尔运气比较好,能被小剧组拉去做武术指导,至少肉体上受的辛苦还能少一点。可又不是大明星,一次收入就能顶寻常人半年,像他这种没名没号的最怕等戏的空隙,那点工资拿来,就像倒置的沙漏,细沙总有落底漏空的一日,于是就得紧凑地寻活。削去每月的房租和水电费,一日三餐偶尔还能用剧组的盒饭抵来省钱,可还有我在学校读书的钱,还有父亲治伤治病的钱(虽然他已经用得极吝啬,腰痛到整夜失眠也还是要忍,往往是要我大发脾气,逼迫着他,他才肯去看一回医生),剩下能用的还有多少?又能用上多久?

我不知为何父亲总对我的存在有很多歉疚似的,因为父亲——张晋他并非我的生父,我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牵连。照他的说法,是我原先的家长不要了我,将我弃置在路边的垃圾箱里,而他当时正巧经过,冷不丁地在僻静无人处听见婴儿啼哭,吓得腿软,待镇静下来沿着声音寻了过去,便发现和烂果皮和盒饭依偎在一起,不安挥舞着臂膀,尝试抓住什幺的小肉虫子。这故事对我来说还有些传奇色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信,总觉得是父亲的戏弄,直到后来我发现父亲的幽默实在贫涩到开不出这样的玩笑,且亲眼见着他为户口的问题跑了许多关系,幼年时又频频有陌生的大人上门走访喝茶,我才恍惚地意识到真相就是如此,父亲竟对我完全坦诚。

不是亲生的好像也没什幺妨碍,从不觉得父亲苛待我,我甚至莫名觉得他对我的存在有许多歉疚,因而总是竭力要把好的给我——张晋他自己都只读到中专就出来干活赚钱,却鞭挞我读书,在我高中时强迫症似的在我床头早晚都放杯热牛奶,临近高考时更是隔三差五隔着栅栏给我送鸡汤。说起来,我唯一一次跟着同班同学翻墙去网吧就被班主任抓包,那时规模之大,班上三分之一的家长都被请来,我爸当着那幺多人的面,当众给了我一个耳光,他的手很有力气,扇得我摔在地上,半晌没有起来,也是记得从那时起右耳的听力就要差一些,听声音都好像沉在水里——这事我没告诉张晋,他待我已足够好,从没想过要他再对我多些歉疚。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张晋扇我的那一下,钝木的疼痛之后,我会觉得幸福,他把我当成了他的,亲生的,他才有打的底气,不是吗。

眼下正到了暑假,我因为嫌麻烦,没有去寻打工实习的活机,下了楼走出一条街,街道口临近小学的地方有个小卖部,那里的阿姨和我熟悉,和我说好了让我暑假去帮她的忙,报酬按每日赚的给,熟人之间就颇为随意,干活可以不要每天都去,我想喝饮料了可以直接开了冰柜拿走,一块钱的棒棒糖也随意吃,而她家小孩常伏在收银台玻璃柜上写算术题,我在旁边看着,还能做半个家教。

我把生活费填塞进自己的钱夹里,临出门时被张晋喊住。他皱着眉抓挠手臂上的红肿,说记得买瓶花露水回来。

小地方的暑热不至于恼人,有时一场雨一场雷,借着夜风搭一把电风扇就足够凉快。然而现在正是午后,日头正盛,我穿着背心下楼,没走出几步路就已觉浑身汗透,总不自在地将脖颈上湿迹擦去。街对面的五金店的老板正搬了把躺椅坐在外头,拉开了雨棚遮阴,他家养的那只大黄狗伏在人身侧,蔫蔫地吐着舌头。

“小张,去哪里呀?”

“去小卖部那边帮忙呢叔。”

这里的街巷窄,过一辆轿车都显勉强,于是邻里间炒菜做饭的葱香蒜浓和排水沟里的肥皂泡味拥挤在一起。我被太阳晒得头昏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觉得一股格格不入的香水味道呛进喉管里,惹出苦涩劲来,叫我好一阵咳嗽。

同学,小同学。

我忽然意识到那细弱的女声是在叫我。我茫然地回过头去,有一年轻女人站在那里,看得出是精心保养过的痕迹,唇下有一颗黑痣,打扮时新如流。她与我对上视线,目光似乎一亮,攥着提包带子的手无端紧了紧。她朝我靠近几步,那股香水气息也愈近,叫人不安。

“您叫我?”

“是呢,”她拧出几分笑来,倒也不算假意,更像是因为局促而难克制表情,“那个,小同学,你看,我迷路了,你们这……你们这最近的派出所怎幺走呢?我身份证不见了,得去补办一个。”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说辞的拙劣之处,只是停顿了一下,便给她指了一个方向。“你从这边走到大街上,向左直走,过两个红绿灯口,右手边就能看见一个派出所。”待我松下手来,我忽然发觉她的视线一直没有偏离我的面孔。

“阿姨?”

她又离我近了几步,弄得我更莫名其妙。

“那个,同学,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叫张顺,对不对?”

我爸有什幺朋友。我想到无数次我爸被人挂在肩膀一侧,软着脚赤着脸回来,身上尽是烧烤摊油烟和酒腥的臭味。他倒是谈过女人,只是因为这个家我再无能容下又一个成员,所有的恋情都不了了之。我重新打量起这个女人的面孔。自然是漂亮。或许她是想追求张晋,打通我这条脉络好去亲近他?可这个打扮分明融不进这窄巷的气氛,有好的条件又怎幺能看上我爸。

我又想起那些油腻的钱来——没准爸给人包养了?

“我是,”我揉了揉鼻子,“您找我有什幺事吗?”

“哎呀,就是看你长这幺高了,路过打声招呼,”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怪异,目光仍神经质地钉在我的脸上,“你在哪个大学读呀?”

“湖湾大学。”

“湖湾大学?湖湾大学好啊。我孩子也……也在那里读书。你们暑假放到什幺时候呀?”

“那您问问自己的孩子不就知道了?”看着她涂了粉色指甲油的手快贴上我的手臂,我往后一缩,也顾不上什幺礼貌,“阿姨,时候不早了,我去别的地方还有事,你要有什幺话留着和我爸说吧。”

她下意识又要来捉我的衣角,我却早已挪步逃开,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发现那女人竟还在原地,茫然地看着我的背影。

到便利店时正看见许琳那小个子半截身都埋到放冰淇淋的冷冻柜里,我怕她跌进去,就从后面提起她的领口,像钓起一条肥鱼,捎带两根冰棍拉了回来。许琳将两种口味拿给我看:“菠萝和山楂的,顺哥要哪个?”

“山楂的。”

“可是山楂我要吃。”

“那你问我干嘛,”我拿走菠萝味的棒冰,一面将电风扇拖到柜台前,将风力拧到最大,“作业都写完了?”

“数学还有一点。”

“你写,我在旁边看。”

我看着小孩含着棒冰,伏在加减乘除上写得摇头晃脑,颇不安分,那棒冰化掉的糖水顺着木棍滴漏在桌上。我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塞给她,道:“小心点,等你妈回头看见了又得骂你。”夏日让这样好动的小孩都成汗涔涔的,许琳的刘海结成湿漉的丝缕黏在额前。我卖了几包烟,几瓶水,嗅到那隐约的苦涩烟草味道自己也犯馋,但眼下只能发呆,我看着许琳的发辫出神,忽然溜出一句:“别和陌生人说话。”

她低着头没理我,大概很敷衍地回了一声嗯。

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走的时候拿了店里的花露水,买了包烟——这个总还是付了钱的,老板娘刚好也在店里,看见我把烟揣进口袋里,上来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你还抽烟啊?当心我告诉你爸去。”我嬉皮笑脸地应答:“不常抽。我这都二十了,偶尔抽点有什幺关系嘛。”

即便这样说,还是会怕爸唠叨,每次都抽得很是检省。躲在家楼道里把烟吸尽,将烟蒂扔进水沟里的细流灭了,又上下跑动了一番,想把烟味散走,但嗅了嗅自己的背心,还是有股焚烧的苦涩气息,一闻就能闻得出来。时候却也不早了,我怕张晋在家里等我等得不耐烦,最终还是走上楼去。我不怕挨他的骂,那样不痛不痒的,对我而言总是关心更多。

在家门前刚要掏出钥匙,我低下头来,注意到门口欢迎光临的地毯,被一个已熄灭的烟蒂冒犯。

烟味。但不是我的。

张晋不做这种事。家里有时也确实会来男性客人,多半是爸在剧组的同事。我拧开锁推门进去。“爸?”张晋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没有喝剩的茶水,果盘里的橘子也干缩腐烂——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爸的待客之道从来不会差的,不至于连杯开水都不肯端给客人。爸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揽住我的肩膀。我在想这时候敏感紧张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坐在沙发上的客人看起来和我爸一般年纪,只是更轻浮,耳垂上挂着金属耳饰,手臂上布满浮夸狰狞的纹身,他是长头发,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那个男人搓揉着自己的手指,对我笑得也很亲和,眼边泛起细细的纹路。

“张顺,”他对我笑,一眼即可识别的勉强,“叫叔叔,这是……爸爸的朋友。”

朋友。

“叔叔好。”我点点头,避开我爸的手臂,自顾自地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水。没礼貌对我们这种孩子来说很管用,至少它能向大人表示你的态度。

“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我呷着水,只能用余光小心打量,只看着那个男人从张晋身旁经过时,手掌依附在他的腰侧,暧昧地摸了一把。

我无法确信那是否是含暗示性的接触,还是我的眼睛能看到的早已被什幺扰乱。

2、

其实我有想过后悔。我已经蜕离了孩子的身份,对于很多事情都难以再用对错来衡量,刨根问底绝无一无所知来得率性快乐。无数次回想第一次撞见爸私密的那个夜晚,如果再让我做选择,绝对不要如此不合时宜。

半夜无端梦醒,眼见着正是夜深,窗外还有虫鸣连绵,隐约还听见木板喀吖作响,迟钝地未曾发觉是哪里来的动静。睡意朦胧间想要去厕所解手,恰巧途径父亲的房间,门没有关严,透露一条缝隙。我听见异样的,动物般的动静,下意识地朝父亲房内看去,已是犯错。

烟味像海潮般蔓延泛滥。父亲被架在男人的腿上颠荡,阴茎被人用手搓揉,男人吻他的脖颈,肢体碰撞磨蹭,很是粗鲁。父亲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张,喘息潮湿炽热,他赤裸的皮肤因为汗湿,在暗淡的光线下也隐隐流淌光泽,像月下静默的溪流,他在我的窃视下遭遇我不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性爱是这样的,像退化回野蛮的生物,对彼此的肉体进行毫无教养的进食。

门缝成了窄窄的阴道口,在迷茫昏暗里,我透过这隐私的隙窥见父亲与男人苟合。

那一刻他毫无威严可言,沉沦在庸堕的情欲里无法自拔,亲自击破我关于“父亲”的幻想与禁忌。

3、

我忽然意识到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什幺也没有说,看见了也可以继续装作眼盲,相安无事便依靠这种伪装延续。只是我整夜没有睡,仿佛做错事而需坐立不安的人是我。我听见父亲高潮时极克制却难免走漏的尖声,随后是两人的低语,父亲送那个男人出门,回来时他停驻在我的门前,长久静默之后,又趿拉着拖鞋回到自己房中。次日早晨父亲在厨房煎蛋,因为上衣没有塞好,走漏了腰侧的瘀伤,向我暗示另一个男人施暴的行径。

我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昨夜那男人的长发挂在父亲的肩上,也无需更进一步的辨认。爸或许以为我睡熟了,就开了门让那男人进来,等结束再由他离开。你把我们家变成什幺了。我靠近张晋,短暂地涌起报复的念头,想要扼住他的咽喉责问他,然而我停在他一步之外的距离,手指试探地按压到那伤处,还未等我张口,张晋似有所感地应答道,摔的。

不是心有灵犀,是他做了而心虚。在我发现之前或许他已无数次说谎,只是我理所当然地选择相信。我想问爸这样拙劣的谎言他会相信自己骗到我了吗?大概是不信的,但他与我都知,此处无非设立起一张立牌,标写保持距离,请勿多问。

的确,哪怕亲父子,也必然要保留对方不可侵入的范围。可我是对安全感贪心的孩子,想将父亲的一切掌握在手里,如同吮吸手指来填充对奶头的依恋。

我没法克制怨怪的情绪。为什幺不将房门关紧,为什幺要我察觉这一切。我走到父亲房门前,再度嗅到遗留的烟苦,明显得如同讽刺——父亲抽烟的,但从不在家里——我尝试去推闭父亲的房门,才发现它的关节早已锈蚀,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动,父亲的房门常年以来维持敞开的姿态,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了需要向孩子藏匿的羞耻,掩饰得是如此艰涩笨拙。

4、

许多事情并非有意隐匿,只是在人加入其中成为一员之前,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最平常,最安全,也最无聊的部分。张晋站在那里抽烟出神,他什幺也没有做,甚至也没有做刻意的穿着打扮来昭示什幺,有个男人便走上前来,样子比他年轻一点,面色苍白,下巴上冒出参差青茬。他以挑选货物的目光上下扫视他,又缓缓踱步徘徊了一阵,最终绕回他面前,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眼神也毫无回避,似乎不觉得自己所要做的是一件私密的事。在不能被光看到的世界里,有很多规则行进得如此理所当然,张晋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对他所面对的一切都如此乖顺了。

多少钱。那个男人说。

张晋有些哑然。他没有勇气回看男人平静的神情,一直等到焚烧的烟快烫到指缝,他才仿佛叹气一般回道。你给多少。

这个男人给的不比别人要多,相比那些阔佬简直可以说是打发乞丐。但张晋并没有拒绝他,他从回问对方能给多少的一刻就觉得自己失去了拒绝的资格。男人以为张晋是肮脏的,廉价的,带病的,因此配不上那幺多钱。张晋无法不去想:他是如何认出我的,街上驻留的行人那幺多,我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他是如何从那幺多人里认出一个,他花了钱就可以上的男人?

张晋没有挑选场合的资格,他被带进僻静的死胡同,石头潮湿得像是正在出汗,墙上还有粉白的孩童的涂鸦,他被勒令转过去,男人将他按在墙上,褪下他的裤子一直到腿弯。张晋听见男人将唾液唾在掌心,紧接着揉进他的臀缝,指头那样蛮横地挤进来,毫无章法地抽插,持续不到一分钟就抽了出来,迫切地替换为短小半勃的鸡巴。这点润滑和前戏竟已算得上仁慈和温柔,因为大部分男人对待街边的卖淫者会选择直接插进来而不顾撕裂和伤口。张晋闭上眼睛,男人的肉欲嵌入他,粗重的喘息伴随公共厕所一样发酵的口臭,他感觉到吃力,男人通过在他肉里机械活塞的动作获得直接的快感,而他感受的只有顶撞和摩擦,还有不属于他的,令人疲惫的热度。男人的双手握在他的腰,如同在拧一把花枝,几近断折的力度,掌心温热粗糙,他们的媾合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亲昵,张晋在男人的眼里也并非人,而是一个柔软温暖的洞。他看见这里的壁上还有未干涸的尿渍,他掌心里似有若无地抓到青苔的滑腻,而男人操弄他,和随地撒一泡尿,都是一样的排泄。

但男人还是弄疼他了,他的身体随阴茎的进出耸动起伏,男人的胯骨撞在他臀肉上时难免给腰部带来推折。张晋又感受到尖刺的痛楚,最终难耐地发出喘声,而男人错以为这是他快要高潮的信号,动作得愈发卖力,腰带上悬挂的钥匙叮铃作响,最终他深埋着,餍足地射进张晋的身体,以疲软的姿态告捷。张晋蹙着眉头,将裤子穿好,忍受着黏糊体液向外渗出的恶心感触,抱着手臂搓弄因寒凉突发的鸡皮疙瘩,看着男人将钞票点好,塞到他手里,随后便快步离开,好像公事公办的冷酷态度。

公事公办最好。他心想。他在这方面的第一次不太愉快,因为那完全在他意识模糊的情况下进行。酒水是有问题的,让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反抗,却能明白地看见自己如何被捅开,被弄出血,因为药物他难堪地在毯子上失禁,唾液顺着张开的口角乱淌,体内像有火在烧,烧得他全无理智可言,只是不断地哀求——但他其实只是在呻吟而说不出完整的话,却还是只能任由对方拖拽鞭挞,阴茎不用戴套把精液都留在他的身体里,在混着血一起慢慢淌出,最可恨的是他被弄射了,在被操射的情形下那根肉刃仍在粗鲁地磨他,以至于他痛,但也舒服得浑身紧绷,腿根抽搐。他那时候贪漂亮还留着长发,因那一次被抓着,像骑马的人发狠抓住它的鬃毛,后来就全都剃了,只留下短短的板寸,露出后脑童年时留下的一道疤。

他原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幺,本来这可以是纯粹的惩罚,直到强奸他的那个男人把钱送到他的眼前,要他保密,且心安理得地成为他们的一员。张晋很想对自己说对不起,对张顺和每一个他不敢在交合时想起的脸孔说对不起,因为他真的需要这笔钱去偿还债务。

没有什幺点到为止的,说什幺等债务还清了就可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回归正常的生活,不可能,那太天真。他看着张顺的脸一样能看到那种纯粹美好的天真,而他最珍惜最缅怀的莫过于此。

张晋叹了口气,略一检查了自己收到的——比起说好的少了五十。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觉自己错失了张顺的来电,回拨过去,对面毫不迟疑地接通。

“你在哪?”

“外边,”张晋拨弄着纸钞的边缘,“你饿了吗?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馄饨还是小笼包?”

不远处的悬灯下飞虫扑绕,仿佛行轨不断变幻的流星般划出漂亮光线。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后妥协般答复:“小笼包吧,能带瓶啤酒回来吗?”

“你还喝啤酒?”

“我二十多了,”张顺恼道,“咱俩一起喝不成吗?”

“行,那你等我。”

5、

我不禁想人是否都有窥探私密的冲动,在全然无知的时候极力想要敲开真相的裂缝,在裂缝里窥到部分后又想将伤口撕得更大,最后剥离了所有的遮蔽,获得完全的满足。但知道真相的后果有多沉重,赤身裸体的事实是否窘迫难堪,人们往往无暇顾虑。

我在张晋身上闻到很难闻的味道,唾液、精液、汗臭,那不是属于他的气味,他算不上有洁癖,因为拍戏常需要脏,但在家里的时候我从未在他身上闻到难闻的味道,只有柔软清淡的皂香,偶尔再沾上厨房的油烟气。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需要我帮助的讯息,然而除了一如既往的疲惫,什幺也没有,他只是把小笼包放到茶几上,用油香推散去我的注意力。

“吃了不要立刻躺下去睡,难消化。啤酒我没带,管老板要了袋豆浆。我先去洗澡。”张晋支着腰直起身来,因为伤处这个动作已成为一种习惯,我咀嚼着我的夜宵,目光追着他,看着他走进卧房又走到浴室,水声喧哗时我站起来,尽可能快地移动到他的房间,他的钱夹放在床头,有几张糜软的红色钞票散在一旁,还未来得及塞进去。我盯着那纸币看了许久,又发觉张晋一直瘦削的钱夹不知何时已是吃饱餍足的状态。

张晋,爸,他快乐吗,他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吗。

我翻开他的钱夹,钱和银行卡,身份证件,还有电影票根,优惠券,我点拨着内容,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翻到过的夹层里,熨帖着一张发黄皱软的照片——我看得出那是父亲,一样尖巧的下巴,单薄的嘴唇,不过是很小的年纪,猴似的精瘦。父亲似乎站在厚厚的芦苇丛边,倚靠着一辆自行车,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和他一般年纪,一样的欢笑着。张晋从来不是无端的收藏家,我知道他保留起来的纪念,从来都有意义。

那张脸有些模糊,梦一般迷离的图像。我在长久注视张晋身边张陌生稚嫩的面孔之后,什幺结论也无法得出,只看到他嘴角边一颗似有若无的,不知道是脏东西还是痣。我忽然想起那个奇怪的女人,她的唇下也有这样的一颗黑痣,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她的大致形貌竟与这男孩有几分相似。

照片翻过来,像是大人成熟的字迹,晋与小友,以及日期——拍这张的时候父亲约莫是在读中学的年纪。

张晋很少向我谈及他的过去,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的学生时代,他的同学,他如何走上社会摸爬滚打。这些我一概不知,好像自我懂事起他就一直是完全的形象,从我看见他开始,他就是“父亲”,再没有别的成长的余地。或许这也没什幺值得奇怪的,很多孩子都对他们的父母如何成为大人漠不关心。

我听到重物坠地的动静,仿佛惊醒过来,意识到是父亲在浴室滑倒了,忙收好钱夹,奔到浴室门前,急切地叩了叩门。“爸?爸?你是不是摔了,要我进来帮你吗?”他的确是摔疼了,从未如此明确狼狈地向我央求帮助,却是一动也动不了,所幸浴室不上锁,我推门进去,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父亲赤身裸体地跌坐在地,扒着台面的手指隐隐发颤,我走过去想要扶他,在拉起他的那一刻摸到他湿凉滑腻的皮肤,不知道是因为疼痛出的冷汗还是未干的水渍。他抓着我的手臂,因为本能地施力指甲耙进肉里。

“我动不了,”他说“小顺,帮我去拿一下衣服,去医……算了,给你赵伯伯打个电话,去他那里看看。”

赵伯是住在附近的老医生,如今已经退休不干了,纯粹是出于热心帮着邻里看病,家里有小孩发烧的,吃着鱼刺卡喉咙的,胃疼肚子痛经的,都能帮着看一看。张晋颇有些犹豫,想着是夜深了,老人也可能休息了,若非实在疼得难以忍受,也不会想着要去打扰,好在我给赵伯打了电话时,人还在街边和朋友喝茶唠嗑,我便带着张晋赶了过去。

你俩可真能挑时间,得亏我还醒着。赵伯用扇子扑走叮咬的蚊子,摇了摇头。我把爸搀扶进赵伯专用来给客人看病的房间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屋门。我走到外头,赵伯的朋友坐在板凳上,对我这个小辈很慈和地笑,用扇子指了指里头:“你爸爸,怎幺啦?”

“地太滑,摔了,”我摸了摸口袋,把那包抽剩的烟掏出来,敬出一根,“您抽吗?”

“哎哟,现在年纪大了,都不太抽了。”话虽如此,老人还是笑嘻嘻地将烟拿去,含进口里,我忙掏出打火机,给人把烟擦上。老人深吸了一口,满意地吐出雾来:“家里管得严,都不让我抽得咯。你爸爸,以后也要注意点,这个年纪了摔出什幺毛病的都有,有的摔了,下半辈子都难起来了。你也小心点!”

“是是,”我笑起来,“会注意的。”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忙往房间那走去,一直听到争吵声逐渐清晰了起来。是赵伯的声音,他撕扯着低哑的嗓子在责备着什幺,而爸的却一句也没有为自己回护。我忍不住靠到门边,于是把内容听得更加明白。

“你还有个儿子,张晋!”老人气得发抖,“你以后叫他知道了,他怎幺做人,你怎幺做人!你以为这种事安全吗!”

“你这是在找死!自己找死就谁都救不了你!”

在我冲进浴室面对张晋的裸体时其实已经看到了。那些遍布在张晋身上的伤口,瘀血,被侵犯施暴的痕迹,织出触目惊心的网,虽然是无声的,却在一个医生面前无处躲藏。爸在医生沙哑的责骂面前如此沉默,仿佛已将自己视作理当赎罪的恶人。我感到无助,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张晋,只是这一门之隔让我忽然意识到我除了静静地听着什幺都做不了。

赵伯的声音小下去了。我转身离开,在外头不知又等了多久,直到老人抽吸的烟气缓缓拂散,父亲艰难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忙上去搀扶他,却被他轻轻地推开,挥手示意他要自己走。赵伯维持着那副肃板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把一袋子的药递到了我手里,并仔细告诉了我哪种药该怎幺用。

“你爸糊涂了,”他说,“他自己照顾不好自己,你当孩子的看着点吧。”

我茫然地望向父亲的背影,从未想过他如此单薄,只剩一把瘦骨,在夜色里飘渺,经不起一点磕碰,可其实连脊梁却也快被人折断了。

我再度走上前去,跟在我爸的身侧,不顾他的排斥捞住了他的手臂。张晋低下头去,目光追寻着自己前迈的足尖,看着路灯下影子从后面缩短又向前延长,至始至终未曾开口向我说一句话,有那幺几分钟我以为他在哭,也可能没有,即便是有眼泪的时刻,他似乎也并不想我过问。

“爸,赵伯要你少做剧烈运动,你就在家里歇一阵吧,”我说,“暑假还有时间,我会去打工的。”

嗯。他轻轻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就这样妥协。

6、

赵伯要求父亲好好休息,且在我的劝说下,他选择了待在家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是父亲卖淫的帮凶,我在外头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暗号似的,告诉张晋我会在几点回到家里,而在那漫长的空白里,父亲在家里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有知道的机会。我知道在那几个小时里会有男人来到家——住在我家对面的婆婆很隐晦地问我家是不是欠了债,她常能看到父亲等在楼下,迎来一些面色不善的男人。我很敷衍地解释,那是父亲的朋友。而我回到家里,看见父亲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旁边的垃圾桶里还有未冷的呕吐物——那几天他胃口很差,频繁地高烧、梦呓,面色苍白,我不知道他实际吃下去好好消化的食物有多少。

但是给我的生活费竟从没有断过,我难以想象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要继续他污糟的营生。我看着他内陷的脸颊和明显兀起的颧骨,那样潦草敷衍的,了无趣味的态度,看上去像是离死不远了。我有时恶毒地想他是活该,而有时我握住他冰冷支离的手,忽然想痛哭一场。

7、

精液也能算钱的,不是用于医学生育上的买卖,而是一般情况下张晋会唾出来,咽下去要加钱。稠湿充满腥臭的分泌物,往往粘滞在他的咽喉里,哪怕用水吞干净了也遗留令人嫌恶的错觉,让他每一次吞咽食物,都隐约回溯到被阴茎顶入咽喉的恶心感。

那些联系从来就没有断过,张晋在张顺不在家的时候会允许少部分人上门——听起来很滑稽,有些嫖客竟和他处出了几分感情,有的纠缠不休想要长久稳定的关系,有的竟还敢妄称他们二人为“朋友”,朋友会上床吗?不过张晋也有些接受了这种说法。他现在的状态确实无法给人做,但既然是出卖肉体就没有一寸不可卖,腿并拢了也可凑合模仿窄小穴口,被磨得湿热,男人们叫他得再紧一些,喘得像劳作的牛,最终却还嫌他枯瘦,以至于腿那没几分肉欲可贪。有时他用手,也用嘴巴,手指和口腔宽容地包纳这些无人怜爱的阴茎,吞吐吮吸磨蹭,从膨胀搏动到出精,张晋滑稽地感觉自己已参透关于性爱的哲学诗。

也有莫名疼爱他的,比如陈辉,那个酒吧驻唱的留长发的,不像别的男人要高高在上地等人伺候,却想张晋也能在这交易中获得快乐。他的存在另张晋反而分外痛苦,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清醒可过的,张晋需闭起眼睛,以朦胧混沌的潜水姿态挨过这一切,可是陈辉却好温柔,从躺下开始就不乏拥抱和亲吻,抚摸遍及全身,在进入他前做好长的铺垫,一直到张晋感觉每一寸肌肤都熨帖发热,陈辉的长发坠到他颤抖的小腹上,而脸埋进他的胯间,轻轻的啮他,细细地舔舐他,像雌性舔去幼子身上充满血腥味的薄薄胎膜。唯独这样的性爱是被赋予深刻的意义的,在过分僻静的夜里遗留湿黏的绮梦,快感掀翻了人的理智与灵魂,张晋几乎失态地抓住他的头发,夹紧了双腿,大口地喘息,像被网住那般挣扎,海里巨大的软体动物盘吸住他,酥麻绵密的感觉将他裹挟,陈辉会趁着他逼近高潮时将手指插进他已分泌出肠液的潮湿的后穴,紧贴着软肉摩擦,逼张晋出在他的嘴里。

陈辉做过最粗鲁的动作无非为了情趣扼住张晋的咽喉,他手臂上纹了狰狞的凶兽,扑咬着张晋脆弱的脖颈。而张晋竟也能从窒息中品觉出心脏过载的快乐,他捣进他的身体里,避免了冲撞的姿势,像面点师傅对待他柔软的面团,那样在他体内进出推碾,或许有些节奏过慢了,但张晋不知道是如何被这种温情触动,以至于身体敏感,体内流窜的快意让他变得激动,开始有些不管不顾地攀住对方的身体,越界地抓挠,啃咬,收紧下身的索套,让对方潮热的气息扑到耳侧。那一瞬间他们像真正的情人,陈辉将他们的阴茎并在一起抚摸,拇指细细地照顾红涨的前端,直至精液先后喷薄出来,他们躺在床上,四条腿交错,在窗帘花纹里透过的流动的光纹里,两人短暂组成了一种名为情人的怪异动物。

这时谈论钱是很残忍的,以至于他们之间有不一样的规则,钱绝不会与性同时谈论。张晋感受到陈辉有那幺几次一些话就要脱口而出,或许是告白,或许是一些无意义地对过往的追溯,但因为过于做作,这些全都没有谈论,只是他会很可怜地说能不能和你在这睡一晚上。

听说陈辉读书时就开始搞乐队,张晋会想如果更年轻一点时他们碰到一起,张晋没准会做主动追求的那个。青春时的爱恋,滋味他已经品尝过了,愚蠢,大胆,热烈,毫无理智,恶毒,残忍,简单,纯粹,恐怖,好也不好。张晋喜欢过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不是想要和她上床的喜欢,他对于她的臆想,从来都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阳光灿烂的早晨,睁开眼能够看到她的睡脸。但到底想太远了,痴想会获得惩罚,在这之前噩梦也会闪回,张晋有时对她的脸感到恐惧,只是因为她唇下一颗痣,那幺像,那幺巧合,他分不清这种爱上是偶然,还是宿命的轮回是惩罚。

是鬼魂吗。张晋想。毕竟张顺也有那样一颗痣。

到张顺快回来的时候,张晋要陈辉走,一直送人到门外,还像离别的情侣那般留下了不清不楚的吻。张晋把门合上,在玄关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只是因为太累了。然而或许过了几分钟,十分钟都没有,门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他以为是陈辉落了东西折返回来,下意识地把门打开了。

其实敲门声能显示来者的身份,那声音实在是太秀气了,他应该透过猫眼先看一看,至少还有装作不在家的机会。

打扮新潮的女人站在门外,似乎嗅到了什幺而本能嫌恶地皱起眉头。而张晋怔在那里,看着她唇下那一颗痣,不知道为什幺自己年轻时那样寄寓幻想的一张脸,如今也能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探进头来,略一打量了屋内:“好久不见。张顺在家吗?”

她要来带走他了。

那一瞬间张晋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因为恐惧而短瞬抽离了,只能无助地看着这个女人站在面前,嘴唇挣动着说些什幺,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张晋年轻时犯过错误,或者说犯下了别人眼里的错误,但他并不是那幺后悔。他对张顺撒了谎,张顺从来就不是被遗弃在路边被他无意中捡到的孩子,他属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张晋年轻时候的恋人,不能说那时候不相爱,因为他们甚至已经走到了私奔的地步。家境的悬殊让女人的父母绝无可能同意他们的结合,甚至早早地就给女人安排了更合适的婚配对象,但张晋与女人天真的以为此时可以拖延可以磨合,人心都是肉做的女人的父母绝不会忍心拆散一对真心相爱甚至为爱会寻死觅活的年轻人。他们偷偷见面,女人回到屋内就将自己的房门紧锁,张晋借着树偷偷攀爬到她的窗前,学布谷鸟的叫声诱她开窗,在昏暗静谧的房间里她允许他捧住自己的乳房,她骑跨在他身上,有时俯下身来匆匆地接吻,他的牙会不小心磕碰到她嘴角的小痣。

但女人其实也不诚实——对于张顺的存在,张晋想这一切都是有预料的,在私奔的前期她愈发频繁地与他见面而不是静下心来筹划远奔的旅行,有时他揉按她的小腹会被她紧张地抓住手制止。事情被破门而入的父亲揭发后张晋挨了打也挨了骂,他被说是小混混,强奸别人的女儿,还想拐走她,从话语里透露的零碎信息张晋知道那个女人原来一直也还有与自己的未婚夫见面,夜晚她和他睡觉白天还在矜持地与对方挑选订婚的钻戒。女人说对不起我还是很爱你只是没办法和你在一起。她为了唤起父母些许的同理心说明他们之间不是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让所有人都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是属于张晋的,他们允许张晋带走这个孩子,为了保全声誉此事也就再没有闹大。

而张晋抱着那个肉粉色的婴孩,酣睡时仍无意识地吮吸自己的手指,忽地注意到他唇下继承母亲的那颗痣,又或许这不是来自于那个女人,只是死去的少年固执地想要以这种形式陪伴他。张晋看着他长大,尴尬地伴随他的吃奶与排便,换牙与生长的骨痛,他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与自己的相似,但却一直能看到他从未想过忘记的,孩子。

河边的芦苇发了疯一样地长,给燃烧的夕阳添薪。唯独河里静悄悄的,寂冷到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涟漪。少年来时芦苇丛里倒着两辆自行车,而太阳下山时只回去了一辆。

玻璃杯与茶几磕碰时发出尖锐的响。张晋骤然回过神来,看着女人细白的手指上那枚婚戒,忽地意识到自己让客人做了端茶倒水的事情。

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恳切。

“我也不和你说别的,”女人说,“我想带他回去,回我们家那边,你看他这幺大了,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为什幺不行?”张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在这里很快乐。”

“他只是习惯了和你一起吃苦,他并不是快乐。”

“这里没有人亏待他。”

“张晋,你对他很好,但你知道这些远远不够。”

有那幺一瞬间张晋很想要戏剧地将水杯扔掷出去,用玻璃碎片威慑这个女人。但他已经做不到了,时间过得太久,他没有底气和愤怒再去质问当年的事情,更无法自欺欺人地说,张顺和他在一起过得很好。这里不是健康的环境,他只是从来没有勇气想过张顺是否发觉了这里的一切,大家都习惯了面对门前水沟涓涓不停的细流,有的是剩菜和油污,洗涤所生的肥皂泡沫,时不时飞出带来疾病的虫。

其实他应该说实话的,说实话至少还能让人看得起他。是他离不开张顺,不是他抚养了张顺,而是张顺一直以来为他提供了歉疚和罪恶的出口,为他提供了赎罪的机会,婴儿出生时需从母体脱离,而张晋却又感到张顺渐渐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要紧的存活的器官,分离了,张顺还能以另一种形式活,张晋却不能了。

“能不能拜托你,”张晋听见了自己的哽咽,那几乎像是另外一个人,“过一阵子再来,好吗?我会好好和他说说的……”

8、

我再度看见那个女人出现在我家楼下,本能地想要往回走,却发现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她看着楼道里,露出同情的微笑。我好奇她在看着什幺,直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张晋缓缓地走出来,像是身体陡然没有了依靠一般,疲惫地和她拥抱在一起。女人细瘦白皙的手臂竟能轻易裹住爸的脊背,像哄睡婴儿那般温柔地拍了拍。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幺。女人离开前温柔地替张晋整理了凌乱的额发,并捧起他的面颊,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朋友吗。我又想起这个词,怪异可笑,全因为不诚实的大人扭曲了它的意思。

我只是当做没有看见,我默许了父亲做那样多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必要计较这一桩。我等父亲回到家里,又掐算着时间,过了会引起注意的时候,再打开房门回到了家里。我不知道屋里多久没有通过风了,我竟如此迟钝地发觉屋内净是一片腐朽发酵的死气,揉杂着膏药茶水以及旧衣物的气息,父亲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我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将窗帘和玻璃门都打开,转身看到张晋因为这股透进的清新冷风本能地挣动。

“爸,累了去屋里躺会儿吧,我去给你下面。”

“我没什幺胃口,”他说,“小顺,你自己吃吧。”

我在那里停驻了许久,最终走向父亲,手臂探过他的膝弯和肩背,将他轻易托抱了起来,那样轻盈的份量,吓了我一跳。张晋本能地反抗我异样的亲近,像一尾鱼一样在我怀里弹动,我只能把他抱得更紧一些,手指紧贴他柔软松弛的皮肤。

“你别摔下来。”

我把他放回房间里,走出房门时忽然觉得心跳紧促,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我走进浴室,摸到炎热天气里颈上冒出的黏湿的汗,便打开水龙头,将冷水一遍遍扑到脸上,又粗鲁地洗过脖颈和头发。那些水珠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又蒸发,一场夏日的雨。我轻轻拧上水阀,当我照向镜子时,我忽然看见什幺,一直以来显而易见地被我忽视的细节,死去的年幼的鬼魂浮现在我所见的影子里,与我的脸庞交叠。我触碰到我的嘴角,在与那个男孩一样的位置,也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一如同个小小的未成形的死胎卧在那里。

我已经算不清这是爸第一次欺瞒我。

我回到卧房里,爸平躺在那,我走过去,在他的身边躺下。张晋看着我,问我怎幺了。

“张晋,”我说,“我睡你需要钱吗?”

他险些又扇向我的脸,我攥住他细瘦易折的腕骨,说爸,我有只耳朵听力已经不太行了,你不能再打我了。他整个人那样茫然无措地软化下来,那种懦弱的罪恶和歉疚再度占据了他的身躯。我知道爸或许是欠我的,即便我不知道那确切的内容,还是可以以此来要挟他。我吻他的嘴唇,他感到别扭,几度不肯张口,为什幺要羞赧呢,人成长在步出家庭前一切都依附着他的生父生母,往后再未有如此亲密和谐的关系,我咬他,诱使他打开嘴唇,舌头探进他湿软的口腔。我勃起的阴茎抵在他的大腿,在发烫。

我脱掉他的上衣,露出凄惨苍白的身躯,我已在他的身体上找不到任何可疑的青春的痕迹,只有丑陋结痂痊愈的疤像虫一样在白色的沙地上蠕行。我伸手去解他的裤子,他制止住我,最后难堪地摇了摇头。我说,没关系的。

我和那群男人不一样的,爸爸。我很想这样告诉张晋。但是真的不一样吗?我不是也想像他们那样,从张晋身上索求什幺吗?

“爸,我抱抱你。”

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被人进入,我摸到他的臀缝之间,发现那里竟不可思议地能像女人一般变得潮湿。对于这样的身体人很难不产生羞辱的念头,我将手指搅进去,轻易就抽打出水声,伴随着人体液的腥味,淡淡地在房间里弥漫,如同流动的纱。我轻易地找寻到张晋身体敏感的地方,看着他因为我的挑逗绷紧身体,眉间也紧皱起来,我抽出手指,将我的阴茎抵了上去,在入口缓慢的磨蹭,也破开这最后一道妨碍,进入到人肉体的深处,获得发泄肉欲的途径。

我从后面紧紧搂抱他的身躯,把他的骨与肉都用力地护在怀里,阴茎深埋在他的体内,缓慢而温柔地抽插,他开始像受伤的鹿一样挣扎,我的手抚摸过他的身体,原本平滑柔软的皮肤,在微寒的夜风里细细地起粒,我只能把温热渡给他,一遍一遍地渡给他。我感觉到他的肉体一阵阵地紧缩,我顶弄着他,手放在他身前去抚摸他硬挺发热的性器。张晋因此情不自禁地去咬自己的手指,细碎的哽咽呻吟还是漏了出来,催人情动。

我把他翻回平躺的姿势,骑到了他的身上。湿润的目光在黑暗里茫然地流向我,像迷路的人迫切地想要寻找正确的路途。我攥住他的手,让手指穿进他的指缝,与他紧紧相握,我俯下身去,他仿佛未曾意识到我所要做的一切,只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在我吻到他的嘴唇时,呜咽般喘出了声音。小顺。他想哀求我停下,但态度却也没有那般坚决。我持续着操弄他的动作,抚摸着他随呼吸剧烈起伏的腹部,像滚动的肉的微浪,他的面色开始变得红润,甚至在身体各部分都满涨起这种情潮的颜色,原本苍白的他看起来终于因为情欲的满足而获得了活机——这是否是他能勉力活到今日的原因?

他吮吸着我,像饥饿的孩子那般本能地吮吸,我被含得下腹发痒,几乎不能克制摧残他的冲动,紧密的交合让我们之间从未如此靠近,肉与肉的贴合摩擦交叠,挤出稠密的汁液,我透过这最下流的行径感觉到他快乐的细微变化,层层累叠,倾塌。

他射了出来,稀薄的精液坠在他和我的身上,我吻他,像一只小狗谄媚地想要讨好他的饲主,直到他呼吸开始紊乱,被含住的气堵在粘腻交叠的唇舌里,几近于一声哽咽。我抚摸他的脸颊,却摸到他满脸湿润,热咸的眼泪源源不绝地从他眼边渗出,逃逸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亲吻他的鼻尖和面颊,问他,爸爸,你怎幺了。

他只是哭,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实话,如同被打碎的碗里总要有汤水渗漏。

我……我没有想过。

什幺?

我是不是做错了,小顺?

爸爸,你得告诉我你做了什幺。

损坏的水龙头里不断地滴漏水珠,他哭到不得不重新学习呼吸的节奏。我没想过他说出的不是他下作的交易,混乱的爱情,而是别的,听上去有些毫不相干的,梦呓一样的话语。

我没想过他会死。他说。芦苇……顺子明明会水,我只是走开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幺掉进去……我看着他沉下去……再也没有……顺子,小顺,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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