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一看了眼天色,朝前方走走停停的女童道:“小姐,刚那农妇说了,这前面只一处破观。”
“暮间破观阴森,左右无甚好瞧,家主明日知晓您又戌时还未归家,小的们怕是免不了受顿责罚。”
女童点头赞同,一面却脚步不停,继续朝那破观所在之处蹦跳走去,还带了脸迷之微笑,得意洋洋。
“哼哼~虽平日大抵如此,但今日却不同,你们小姐我呀可是即将要光宗耀祖的人!”
木一听罢朝木二递了个担忧的眼色,大致是在怀疑她的脑袋是否自上次随意赠人千金后还没恢复正常。
木二回递了相同的神色,二人在心底达成一致,看自家小姐的目光便越发趋近于看一个可爱的小傻子。谁叫小姐爹娘去的早,家主又忙于事务没空教导,放养至今的小姐每日思维离奇了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接下来小姐所作之事确实过于离谱。
他们一行三人到达破观之时正遇几名混混围着一男孩殴打,言语间似是看上这小童孤身一人,却容貌上佳,想将他卖予勾栏。谁知小童性烈,混混们怕伤及容貌,竟一时无法制服。
木一是个侠义心肠浓的,见已有混混不耐烦的准备抄起刀子,他与木二对视一眼便飞身上前,抽出腰间软鞭,对准目标,鞭痕凌厉先夺了对方手里的刀,又利落的以手为刃依次将混混们砸晕过去。
他一身身法行云流水,看的苏彩叫好不已,大赞他英勇,功夫高超。
木一听到赞扬只腼腆的红着脸不敢搭话。
这几个混混不是练家子,本就出其不意,背后出招,打的过他们倒也算不得有多出彩。
不过小姐年纪小,并不在乎这些。在她看来打赢了就叫强,打输了就叫菜,这评判标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木一笑笑便扯过案台上的旧布,撕成条子将那些昏过去的混混们与破观内的柱子捆做一堆。
现下道观见着了,混混闹事需尽早报给官差,那小童伤势也无大碍,木二私下以为该打道回府了。正欲招呼小姐,打眼却瞧见苏彩倏地凑近男童,端正脸色如小大人般严肃瞧那面庞半响,细声细气憋出句:
“这位弟弟我曾见过的。”
……
男童闻言只淡淡扫她一眼,感觉全无印象,复又垂目下去,再无反应。
倒是一旁两位侍从,一个开始唉声叹气,一个扶额摇头,知晓自家小姐好演戏的疯病又犯了。
若是记得不错,这该是今早她拿的话本上一处名场面。
可小姐您怎幺正说着里面男角儿的台词?
木二揉揉眉心却也不得不接着问:“小姐您何曾见过他?”
苏彩回头看木二一眼,情绪饱满的噙了两眶泪,眼帘扑扇间,声泪俱下。
“这,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啊!”
木二原等她接着说那话本里略有些孟浪的浑话,什幺虽然未曾见过,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之类的。
万万没想到,小姐的思路真真举世无双,跑边儿跑的如一匹脱缰的野马。
木一亦是惊惧非常,悄声问木二:“夫人生下小姐后不是就去了?”
苏彩耳朵灵,她目光落向远处,煞有其事的开始独自回忆:“……是那年,那年初雪的冬日,我撞见爹爹立在一处巷子,他怀里抱着个婴儿和一妇人有说有笑的聊了许久。”
略一停顿,她深深看向坐在角落的男童:“想是怕我与兄长为难,爹爹便将他们安置在外,不肯言说。可孩子毕竟无辜,瞧瞧他现在的样子,灰头土脸的,这些年过的定是十分艰难。”
???小巷?婴儿?
先不说老爷夫人在云城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就说这男童年岁约莫与小姐相差不大,小姐得在怎样的条件下才能以半大婴儿的身躯撞见此事,还一直记到如今?
苏彩见他们面上疑色不减,索性将脑袋和男童并排凑到一起,朝他们再接再厉:“你们看这眼,这鼻,这嘴,难道不像吗?”
木二凝神看去,小姐生的一双杏眼,鼻梁纤巧秀气,樱桃嘴的唇角天生带着些许上翘的弧度,就只单看人也自带三分笑意。可这不知是谁家的小郎君虽也生的灵气,却有一双丹凤眼,鼻梁挺直,唇薄且嘴角弧度淡淡,一副兴趣缺缺的冷淡模样,和小姐此刻的热情对比显着。
木二坚定的在心中打了个叉,不说有几分相像,那是压根儿就长得毫不相干。
木一却被苏彩带岔,产生了幻觉,一时觉得有那幺一分相像,一时又觉得没有,左右对比的眼睛都快瞎了。
苏彩见男童不理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温柔摸摸男童脑袋:“弟弟莫怕。姐姐既寻到了你,便再不会弃你不顾。”她握紧男童的手,诚恳关怀,做足了一个姐姐的架势。
男童面上显出一丝不耐,他瞧着正自我感动的苏彩,沉吟一阵后开口:“请问你今岁几何?”
“八岁。”
苏彩尚沉浸在自我世界,对答如流。
哪想男童听后反握住她双手,凤眼微弯,勾起唇角忽然倾身靠前,如泉水碰撞般的清澈童音突然甜腻了许多。
他说:“可是姐姐,我比你刚好要大上那幺一岁啊。”
……噢汏,你长得不是比我矮吗?
苏彩张着嘴巴一时卡壳。
苏彩悔不当初。
做小朋友太久,她已经忘了幼年期的女童确实比男童发育的快,自然个头也会高上许多。
一时不察,苏彩面色灰败。
这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怎幺还没到最后滴血认亲的环节就先暴露了,复一想却又将计就计,作愤懑状甩开他的桎梏,掏出随身小瓷碟和银针。
承明见状收了眼中戏谑,默默退后两步以防不测,却见苏彩壮士断腕般猛扎了下她自己的一根手指,边哭边给瓷碟挤血。
“呜呜,连你,连你也不信我,竟不惜撒下如此谎言……”
“既如此,我们滴血认亲!”
苏彩呜咽着将针擦了递给承明。
因为太疼,她哭的颇具真情实感,在场三人皆被此等行径唬住,承明也不例外,愣神间被强塞了针。
……如此架势,难道自己真和她有血缘关系?可这左思右想都对不上啊,承明看了看针尖,罢了,试试便知。
木一木二的视线随着承明指尖鲜血落入碟中,也是分外紧张的观察着两滴血液动向。
反观苏彩,一顿生猛操作将别人搞得忐忑难安,自己却在看到承明滴血入碟时就舒心的呼了口气。
哎呀,总算搞到了。
苏彩脑内适时响起了声提示音:“已获得重要任务道具:半魔血液。”
就是苦了另外三人,他们盯着瓷碟等了半响又半响,迟迟不见两滴血液互相融合。承明挑了挑眉,他就知道。
木二擡脸望向一旁老神在在只顾吹手指的苏彩,示意她:“小姐,没有融合。”
苏彩动作一顿,故作惊讶的跑过去:“什幺,怎会如此?!”
她拿起瓷碟细瞧了眼,看物证不容辩驳,旋即朝承明作扭捏状:“看来是我记岔了,实在对不住。”
“……无碍。”
承明只觉得之前一瞬信过苏彩那些鬼话的自己很傻。
他真傻,真的。
苏彩并不管众人一副无语凝噎的神态,自顾自去道观矮井处要洗瓷碟。
侍从哪会让她亲自洗,苏彩也就装装样子,趁他们不注意赶紧往井内瞧上一眼,让瓷碟呲溜一下落入井内。
木二被吓得立马将她拉离井边:“我的祖宗,还好是瓷碟掉进去了,快往这边站些。”
木一也罕见的板着脸,苦口婆心开始教育她小孩子不能靠近井边,小心失足落水。苏彩认错态度良好,连连点头声称再也不敢。
承明冷眼看他们一团和睦,又观四处神像斑驳残缺,香火不再,尘埃遍布,难免牵动心中愁绪,暗叹自己孤苦。
然而还未悲春伤秋多久,一阵紫气霞光却突然从那井中冒出,随之一位白纱仙子渐渐显出婀娜身形。
仙子美则美矣,只是夜色渐浓,此番情境突然出现未免惊悚,木一下意识护住苏彩,怔神间喃喃自语:“这……是仙是妖?”
清梦手托瓷碟,不屑与凡夫俗子解释,只目光平滑略过木一,径直走到他身后,看了眼苏彩。
木一怕苏彩遭遇不测,想转过身去,却发现自己如同被人定身,无法动弹。
苏彩倒是镇定自若,她见仙子发髻略有歪斜,像被砸所致,正欲开口道歉,仙子却又飘飘然朝观内男童走去。
苏彩心中暗忖,看来这仙人是只关心半魔的。
清梦细细端详过眼前男童,灵气做引托起承明手掌,果见指尖伤口处有极其微弱的魔气和一缕先天灵气。
想来是修士与魔族的子嗣,她见这男童孤身一人,素来的仁慈之心让她轻声开口:“你命中带煞,若是入我仙门或可化解一二,你……可愿意?”
承明眼中泛起一丝亮光,明白此等机缘难寻,当即点头跟在仙子身后。
眼见二人身侧腾起云雾即将离去,苏彩赶忙上前拉住仙子衣摆。
清梦未曾料想有人能在灵压之下移动到她身旁,法诀一顿,诧异望向身侧。
女童擡头迎上,声音透着点不安与期待:“那个,仙女姐姐,您,您看看我能不能也一起去仙门?”
凡人妄图长生,想踏入仙道者众,清梦也理解他们的想法,但这般年纪,家人尚在的小娃娃却为何想要寻访仙门?
“……你可知入仙门者需了断前尘?”
想了想怕这小女童听不懂,清梦补了句:“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兄长了。”
女童听罢果然皱了下眉,却并未放手,反而低声道:“兄长已成家三年,妻子知书达理,两年便育有一子一女,日日悉心教导,家庭和睦美满,家业也蒸蒸日上。”
“我知爹娘走后,兄长一直操持内外,劳苦不已。累了兄长多年,如今一切安稳,今又遇仙子,一直纠结于心之事豁然开朗。只觉凡尘种种皆如云烟,唯愿能拜入仙门追寻大道,此之于我于兄长皆有益处。”
“不悔?”
“苏彩不悔。”
苏彩闭了闭眼,她实在怕随着岁月累积,往后推开家门见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而她却不管怎样努力都融不进去的违和感越来越重。索性追寻大道,脱身而去,自主了断尘缘更能看的开些。
清梦听罢颔首,衣袖一摆苏彩已一同立于云雾之上,云雾皑皑,仙法浩渺。
一阵清风徐来,苏彩回过神,望着下方逐渐变小只能一叠声狂喊小姐的木一木二慢慢红了鼻子,她扶着云拼尽力气朝下方嘱咐:
“此去再难相见,小姐我床头盒子里有些私房钱和一封信,钱你们和小桃红平分,信交予兄长便是,我……”
“……我最喜欢你们和小桃红了!”
言罢苏彩紧紧咬住下唇,将尚未出喉的哽咽悉数吞回肚子。
她捏紧袖口,这是自己早早选好的路,没什幺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