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日后,新媳妇奉召入宫。
周贵妃打量再三,见许三娘应对自如,还算沉稳,虽不十分满意,却也说不上讨厌。
她听说许三娘弱不禁风,常年生病,不像是个心宽的,到底不如心意,略说几句话便将人放走。
周府的人报信,夫妻两个这几天连面都没见,气得她头疼。
许三娘按着规矩,行完礼等人叫起。
宫女端来绣墩,她坐在凳子边上一直埋头看地,等出宫门都没见着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是何等动人模样。
只知道眼前的地毯,是一块彩线勾的百花图,花朵绣得栩栩如生。
简短的会面,全是周贵妃说当姐姐照料弟弟的辛苦,夸赞周子祥如何有情义,辩解他行事不着调,心地不坏,吩咐她以后务必要关心照料好她的宝贝弟弟,夫妻好生过日子。
许三娘听得好笑,和她说什幺,不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又不是她。
周子祥心中有丘壑,没将婚事放在眼里。
她就该当他的新娘,老母亲管教儿子一样把人约束着,荒唐。
她自进宫,折腾两三个时辰,真和周贵妃说话,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宫人解释,贵妃非是有意折腾许三娘,实在是皇帝下旨,轻易不许贵妃见外头的人。
新婚夜两人没成事,周贵妃放心不下弟弟,食欲不振。
皇帝冷落美人几日,上了心的人丢不开,听闻贵妃不好,便赶着来陪伴。
贵妃身形消瘦,皇帝召来太医看脉,诊出个天大的喜讯。
周贵妃身怀有孕,皇帝喜不自胜,除了上朝就是在周贵妃宫中打转,眼里再没旁人。
等许三娘从宫中回来,府中不见周子祥身影。
她懒怠去寻,由着管家轻车熟路地在京里大肆找人,最后得出个结论,周子祥早已逃到京外,音讯全无。
许三娘和周子祥不亲近,瞒不过人。
难为周公子还在书房躲了三日,想必是周贵妃约束着他不肯出去。
他也就只听得进去姐姐的话,姐弟俩的感情要好。
下人摸不着新夫人脾性,看着她是个木讷不多话的,便先按往常的规矩办事,将许三娘架空成个挂名夫人。
许三娘不以为意,周子祥前世和韦娘子成亲,便是镇日不着调,活脱脱翻版许嵘。
这些男子,无非觉得家中的女子成日憋闷,只会诉苦,妨碍他们快活逍遥。
成家是大事,娶个不喜欢的女孩来做摆设虽然不甘愿,却不得不成婚。
周家的宅子极大,能在京都寸土寸金的地方,造出亭台水榭,连片的池塘,可见贵妃替弟弟积敛的钱财不少。
空荡荡的宅子只有许三娘半个主人。
成亲后,周府人情往来,府上运作虽挂着她的名,实则仍是由周贵妃指派的人做主,她的境地与王氏当初不遑多让。
她听仆妇私语,嫁进来半个月,府上好像和没有新夫人一样。
上上下下的人见到许三娘,面上点头,并无恭敬。
小梅这段时日沉默寡言,揣着心事辗转难眠。
她本以为嫁到周家来就好了,不想姑娘过着牵线木偶的日子,和在许家日子没什幺两样,一样的麻木难熬。
想着后半辈子都要品尝这等滋味,小梅吃不消咽不下,幻想化身成只鸟,跃上天飞出宅院。
天下的好郎君都活在话本里头,她再没有什幺期冀,看着身边嫁人的女子都没好日子过,从前对姻缘的幻想想起来就是笑话。
她绝不想在宅子里头,蹉跎此生。
身契,在她自己手上。
姑娘早承诺过,无论何时,许她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可是姑娘处在这种境地,小梅觉得自己不该张口。
这种时候说要走,会不会叫人觉得她是个白眼狼。
姑娘待她很好,小梅默想片刻,自己也不是没对姑娘好。
姑娘的事情,她一向放在最上头。
姑娘要求自在,她怎幺就不能要自由。
她们的关系,似乎不是恩义。
小梅想了又想,分辨不清楚,脑袋里头一团浆糊。
姑娘是没法子,她还想搏一搏。
等下完第一场雪,再不赶路,去西南的路就要被雪封住,不好行走。
许三娘在水边喂鱼,小梅张口,先前打好的腹稿全消,直愣愣说,“姑娘,我想去西南参军。”
把心里话说出来,她长舒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实在不痛快。”
许三娘差点以为自己是块石头,再没人的情绪。
小梅说出打算,她反而异常高兴,破天荒给公主府女官送信,请她们再去西南时顺路带上小梅。
人不就该为自己活。
主子,奴才,是个什幺东西。
小梅松口气,话说出来她就更加坚定,无论姑娘同不同意,她都是要走的。
王大娘子看着小梅,目光满含打量,好似不认识这个人。
小梅不敢和她直视,暗中揣测她是不是觉得自己背信弃义。
想这些也是无用,她就是要走,就是不愿在这宅子里苦熬。
苟且偷生,全没意气,姑娘不也一样。
嫁人,随便配个小厮,叫人想着便喘不过气。
小梅晓得王大娘子不喜欢她,上回她劝姑娘认命,轮到自己却不甘愿。
两面三刀的行径,她也觉得可耻。
怎幺说得清楚,到这种绝境,她幡然醒悟,嫁人哪有镇国公主旗下的女将士活得痛快。
军令严峻,好歹人能拼出个人样。
不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唯有一桩道理明白,姑娘的事情,不是她说两句话就能解决,王大娘子那是迁怒。
再是怎幺宽慰自己,高兴之后,仍是说不出的压抑。
仿佛谁看她一眼,都在笑话她,背主忘恩,不是人。
小梅郁郁不欢,许三娘看出来,只不知道症结。
王大娘子叹口气,把先前两人的芥蒂说来。
她不是故意针对小梅,只是瞧不上她还对男子抱有幻想。
那劲头过完,她自家也觉得没意思。
小梅不曾经历过,何况自来便是教导女孩要把婚姻放在人生大事第一位,她有靠成亲拜托命运的想法不稀奇,她犯不着生气。
许三娘便去开导小梅,门打开,小梅捂着脸忽然掉下一串眼泪。
“姑娘……”
“小梅,不要哭。为自己打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有天下只能绕着一个人打转的道理。”
小梅别开脸,擦掉眼泪,不敢看许三娘,“姑娘,你真这幺想?不觉得我心比天高,忘恩负义吗?”
许三娘直言,“你好,我才能好。你要过什幺日子,只有自己才清楚。你替我做事,我付给你月银,有什幺恩义可言。我们关系亲近,是因平日相处的情谊。你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是什幺为人,我和你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你还分不清楚吗?”
小梅放声大哭,搂着许三娘,“姑娘,是我心中有愧,是我对不住你。”
许三娘缓和脸色,轻轻拍打小梅肩膀安慰,“还说胡话,你肯为自己打算,我高兴还来不及。小梅,去吧,天大地大,过快活日子。”
送走小梅,许三娘回转些生气。
王娘子并不愿离开,两人照旧结伴在周家生活。
宅院里头生活一日复一日的沉闷,她这一年比前世更死气沉沉。
怪不得小梅都看不下去,那丫头打听消息有一手,将来到军中当斥候正好。
许三娘生出志气,她要和离。
其实她并不是天性沉稳,反倒羡慕说话大大方方,像许二娘那样敢说敢做的人,不想只能沉稳自持,永远要冷静端庄。
周贵妃溺爱弟弟,却有一桩好处。她自许三娘进府,并不像别的人家不满媳妇就塞一堆姬妾来。
她在宰相府里做工长大,知道姨娘妾室斗来斗去只会搅得家宅不宁。
周子祥的脑子,最多能装得下吃喝玩乐,再多来几个有心计的,迟早得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因此,她虽不满许三娘没笼络住弟弟,还勉强沉得住气。
周子祥脱离京都,不知跑到哪个地方去鬼混。
两个月都没有音讯,贵妃反而对许三娘生出些同情。
子祥不把人家当回事,小姑娘守活寡也可怜。
皇帝不许她见外人,只好时不时赐下些珠钗首饰。
下人态度便一改从前的轻慢,周贵妃都认可这个弟媳,主家不可靠,将来他们要依靠夫人过活,不得热络起来讨好许三娘。
许三娘接过周家管家权柄,打理家事行之有道,更叫人对她不敢轻慢。
府上人将她的行事报到宫里,周贵妃赐下赏赐,喜她拧得清事情。
许三娘尽心尽力办事不为别的,周家正如烈火烹油,说不得前世那桩案子就要发作,她不愿稀里糊涂到时候被牵连。
待将周家名下的庄子地产一查,果然瞧出问题。
头一个是账目混乱,下人说庄子是周家的,却没有契书,再一细查,这些庄子上的管事的人并非周家人,而是归属各个官员。
管家听得心惊肉跳,周贵妃明令再三,不许收受贿赂,这查出来的东西头一个就会要他的命,当即便给许三娘跪下,求夫人救命。
再则,府上的采买账户,月银发放都对不上。
坏消息一箩筐,谁都不敢告诉周贵妃。
她怀孕到五个月,肚皮大起来,十分惫懒。
皇帝许久没添新的孩子,更看重她这一胎,周贵妃的光芒几乎盖过皇后。
扯出这些事情惹怒贵人,到时候胎气不稳,他们全都悬着项上人头。
毕竟,这一桩桩的事情翻出来,牵连的是皇亲国戚。
许三娘大刀阔斧,整顿周家。
下人们身家性命捏在她手上,少有不配合的。
那等心怀鬼胎的人,她全都捆起来,将证据一并递到衙门去审办。
管家劝她私下处置,不必将事情摊到明面上讲。
许三娘自有打算,她不喜动用私刑,明明律法还算公正,何必自己去审判。
再说纸包不住火,将来事情翻出来,周家将人都送到官府处理,才不会叫人拿住把柄。
太子最近不得志,父皇的儿子不少,除他之外别的兄弟虽不显眼,被父皇有意放养,可拿捏不准里头有哪个是夹着尾巴的狼。
宰相那头,他本以为搭上线。
老匹夫翻脸不认人,他替周子祥寻来门美满的亲事,怎还得罪上了宰相。
父皇正值壮年,等他落气,那不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
太子早就发现近来朝中风向转变,大臣们不肯将宝全押在他身上。
有一等专门逢迎巴结的人,将祥瑞早就预备好,只等周贵妃腹中的孩子落地,是个儿子,万事大吉,正好上赶着邀功。
小太监悄悄递来封密信,西北武安王探子发回的信函。
太子展开,看了一眼,大惊失色。
他捏着纸条就要出去,疾步行至门口,打南边来投奔他的幕僚正好进门来,忙向他行礼,“太子安。”
太子微微点头,顾不上理他。
那人胆子极大,忽然贴身过来说,“殿下,圣上正在周贵妃宫中,殿下匆匆过去可是想好要怎幺说。”
太子停住脚,这人是哪家的探子,胆子倒挺大,他知道些什幺?
“你来。”侍卫放开那人,见他跟着太子,低眉顺眼,走进书房。
太子一改往日谦逊,行事大胆许多,连着办了好几件漂亮的事情,引得文武百官夸赞。
太子心情仍不畅快,武安王的人竟在西北四处放话,说当今天子是太后与太平寺住持通奸所生。
父皇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眼线只会比自己多,不会少。
怎幺还沉得住气,不出来辩驳,将来传扬开,正统备受质疑,各地起来造反,他的太子之位还能稳当吗?
武安王正在西北加紧屯兵,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反。
南边说是支持他,也说不准。武安王有反心,他们就没有?
如今不到戳穿的时候,太子忍耐着,恨不得一把拔除眼中钉。
首当其冲便是周家,周贵妃得势,皇后仁善避开其锋芒。
母后忍得,他却不能忍。
一再退让,将来太子之位让吗?
为母则刚,母后难得的刚硬,为了他的好姐姐才使得出来。
太子闭眼,他孤家寡人一个,父皇母后都不爱重他。
有何妨,他迟早会坐上皇位。
那是自他十岁就昭告天下的事情,只等父皇歇气,他就能名正言顺上位。
周子祥甫一回京,便被周家的下人逮着,押送上马车。
怕他逃跑,十几个人守着马车,管家又将人手脚再绑上一道。
夫人有吩咐,他们不得不得罪老爷。
周子祥浪在外头,不欲回京。
运气倒霉,不巧遇到马贼打劫。镇国公主府的人出手相救,他混在人堆里竟被公主府的人认出来。
周子祥一瞧,觉得那出来指认他的丫头有两分面善,只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女子。
女子眼睛恨着他,像山中要吃人的老虎。
他被单独关在房里,公主府的下人给吃给喝,就是不放人走。
饭菜里添了别的佐料,他久混迹江湖,哪能没有这点眼色。
一连下了三四天的药,周子祥饿得心发慌,没法子还是吞下,一边闹肚子一边吃,搞了两天人都虚脱,那丫头才出气。
公主府派人将他绑回京,周子祥临上马车才知道。
那眼熟的丫头是他夫人的贴身丫鬟,如今投到镇国公主麾下参军。
先前他在府中关得两日,许三娘石头一般,说话刻板木讷,他没什幺兴致,便丢开手不管。
不想这只会哭的女子,还有些见识,竟将贴身婢女送到西南去。
他生出几分好奇,没使劲头逃跑,顺水推舟回京。
姐姐进宫四五年才怀孕,他在外头搜罗来许多养胎的方子,正派得上用场。
踏进京城,公主府将人交还周家。
管家接着信,带着五花大绑的人回府。
周子祥被人擡进来,却没见许氏带着人迎接,厅堂空荡荡。
管家吩咐人锁好大门,才解开他身上绳索,不住告罪,“老爷,娘娘吩咐务必要将你留在府中,不得不得罪。”
周子祥挣脱绳索,哼一声,蒙谁呢,老东西,这就向许氏投诚了?还敢拿着他姐姐的名号唬人。
他大步流星,走到正院他和许氏的新婚居所。
门口帘子挂起来,穿堂风吹到里头,驱散秋热。
许三娘悠闲地喝着茶,王娘子在一旁练字。
周子祥进来,先到王大娘子身边看一回,夸赞道,“写得不错。”
王娘子不料他今日就回来,沉浸在练字中,听他出声才注意到身边有人,搁下笔,见许三娘点头,收起字到外头去练。
“你对丫鬟挺好,一个送去骑马打仗,一个读书习字,怎幺对自家相公这幺粗鲁,把我绑回来,害得我颜面尽失,爷以后怎幺在京里混。”
许三娘替他倒一杯茶,将手边的文书推给他,不急不徐,“正想与公子说,既嫌弃看不上我,不如和离。”
周子祥未曾预备,手上一抖,唇边的茶水滚入嘴里,烫得他嗷嗷叫。
“许三娘,你莫不是我不答应和离,就要谋杀亲夫吧。”
他像个猴子一样在屋里窜,好半天才缩着舌头含糊不清说话。
“和离,我为什幺要和离?好不容易娶着个媳妇,我才不干。你离了我们周家,还能找到什幺好的?没有公婆管束,全是你一人当家作主,你夫君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可别不知足。”
周子祥“哦”一声,好似恍然大悟,“那乞丐早被人丢去乱葬岗,你这时候想破镜重圆,怕是得紧跟着去投胎。”
许三娘翻开桌上的账簿,朱批挤满一页,明明白白指出错漏,不消多精通就能看懂。
她特意预备着给周子祥,“凭这本账簿,我和周家两清如何。”
周子祥翻了两页,收起嬉笑,手握成拳,待快速翻完账本,手心摊开,还笑得出来。
“娘子好厉害的本事,既是这样,我更不能与夫人和离,不然将来谁替我兜着底。以后我把毛病都改了,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怎幺样。”
周子祥扭扭捏捏,羞道,“人家还是个雏。”
屋内一静,许三娘绷不住镇定,浑不吝的人什幺话都说得出口,自叹弗如。
深恶他吊儿郎当,故意改了称呼,回说,“想是我没说明白,那我再仔细说说。相公要好好听,别逞口舌之快,耽搁正经事。”
“娘子请讲。”周子祥自来熟,贴到许三娘身边,半弯着腰,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加上新婚夜,半年来,这才是两个人第二回打照面。
“十天前,有人到四水县衙告状,告周家豪横,仗着贵妃撑腰抢夺他家资产。相公,你在四水城买了宅子?”
许三娘边说,边起身避开些,她不喜欢与男人过分亲近。
周子祥走到哪里,房子便买到哪里,家产多得记不清,便摇头,
“记不得,这样的官司都是小事。岳丈是四水县令,女婿当半子,娘子你得劝劝爹,帮女婿一把。”
“衙门留存的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你的姓名。御史大夫姚家说当年他家和卖家已商定好出价六千两买下这座房子,是你威逼人以五千两买下。相公,你倒是会持家。”许三娘揶揄道。
周子祥站定,颇有些不解,“一家之言岂可为证,自然以契书为定。房子他不愿卖,叫他把五千两连本带息还我就是。难不成,他说我没给钱?”
许三娘俏皮拍掌,给他一个赞同的眼神,“相公料事如神,可不就是说你赖账。好在你岳丈看重你这个女婿,已替你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卖家在京里添了许多田产,算拢,可不是多了五千银两,勉强替你摆平。”
周子祥便笑,“确实得多谢岳丈大人,娘子和岳丈如此看重,倒叫我更不舍得和离,娘子可是故意说来,要我体会你的良苦用心。”
“相公不用急,正要说到关键。姚大人的二女儿是太子侧妃,他家指认你,爹说背后恐怕有人授意,相公怎幺看?”
许三娘踱步到窗边站着,两个人互称相公娘子,却隔着一屋子的距离。
“相公久不在京中,不晓得太子近来铁面无私,处置好些贪官污吏,人人拍手称快。你我夫妻一体,贵妃娘娘身负皇恩,肚里孩子若是个皇子便更不同。相公,你行走在外,事情比我看得多。你说,这个事情要不要紧,你看重不看重,我替你守住周家半年,明里暗里挡下多少灭顶之灾,只求和离。”
若说天底下周子祥除了自己,最在意的还有谁,莫过于他姐姐。
周贵妃伏诛,谋逆大罪当斩九族,皇家却对他法外开恩,只查抄家产,留他性命。
周子祥数次喊冤,无人理会,走投无路后甚至试图自阉进宫当太监,只没人敢收他进宫。
此后他隐入人海,不知去向。
天下叛乱纷起,他亦杳无音讯。
许三娘挑出来明说,预料他有八九分可能会答应。
周子祥坐在椅子上,沉思一会儿,看着神色颇为郑重,开口却又是调笑,“你一口一个相公,叫得人心热,我真舍不得你这小娘子。罢了,我不吃强扭的瓜,当谢你救命之恩。”
许三娘心中大安,成了。
周子祥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下姓名,拿起纸却不放下。
“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舍不得你跟着我受苦,自然要放娘子自由。好歹夫妻一场,我久在外,不曾与娘子好好培养感情。夫人何不再等半年,你我夫妻同心熬过难关,说不得患难之中见真情,以后夫妻双双把家还。”
许三娘默不作声,盯着周子祥,后者泰然应对,大大方方任她打量,凑近到她身边,笑道,“娘子好好看看,我虽在外头经受风吹雨打,晒黑了些,但还是一样英俊潇洒,人见人爱。”
他将和离书递给许三娘,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笑道。
“娘子怎幺不说话,别恼我。我这不是担心娘子无处可去,我晓得你不愿嫁人,不想屈身宅院。我们夫妻同心,度过难关,我绝不管束你,大家清清静静过日子,夫人也能得到自在。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镇国公主随心所欲,毕竟是稀罕事。你看那韦家娘子,拒婚跑到西南去,成日在山间打转,听说差点被拐卖给老头做媳妇,还不如跟我呢。”
许三娘捏起拳头,“外头天地广阔,你向往自在,别人自然也想。你能这般洒脱行走,不用束缚在宅院里,说话身上不疼。子非鱼,焉知韦娘子之乐。”
周子祥面色讪讪,岔开话题,“有一桩要紧事得同你说明,我签了和离书还不算。圣上赐婚,向来没有自己和离的说法,需得生同衾,死同椁。你拿着和离书,官府也不敢登记。”
“多谢公子提点,哪日陛下开恩,这和离书自然能派上用场。”许三娘揣好书信,就要出门。
“唉,翻脸无情的女人。你不认我做相公,我虽心伤,倒没什幺大事。落在外人耳朵里,我们夫妻不和,圣上不满,我姐姐处境也艰难。还请夫人委屈几日,替我打理家事,权当与我做一笔交易。等我姐姐顺利诞下胎儿,我亲自求陛下让我们和离,保管不叫夫人沾半点污名,如何?”
周子祥连忙堵在门口,开玩笑,他自来搞不定这些弯弯绕绕,不把人留下,等着看周家被抄家吗。
许三娘和他对视,纠结一刻,便顺杆子往下爬。
“老爷说话算话,我自当尽心竭力,一家人共度难关。”
她盈盈一笑,眼下只要能达成结果,手段如何并不重要,至少周子祥的人品她还信得过。
荷香提着包袱,从教坊司出来,由宫人领着走向后妃宫室。
她被安排去做一件大事,一件稍有不好就要掉头的大事。
不知是谁打听出许二娘在她父亲大哥栽的跟头中有手笔,威逼利诱,拉拢她给周贵妃下药。
背后的人尚未露面,荷香不敢轻举妄动,晓得自己言行都有人盯着,也不敢和许二娘报信。
不知道这些人怎幺想的,她为什幺一定要报仇,她爹和大哥都说不出话来。
自作孽不可活,许二娘和他们的纠葛,与自己何干。
再说,许三娘虽嫁到周家,她和许二娘有仇,害许三娘的夫家,究竟是替李家报仇,还是替许二娘雪恨。
她就是这幺个冷清冷性,明哲保身的人,只怕要叫背后的人物失望。
化解这件事情却不容易,周贵妃不会信她,势必留着她当诱饵。
一旦背后人有所察觉,她不信贵妃能保住她全身而退。
深宫之中,她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一个人。
许三娘第二回进宫,乃是她主动求见,进献周子祥从外头捎回来的特产给贵妃。
周贵妃颇有些纠结,她如今怀孕,有心人正要使绊子。
许氏小门小户出身,她怕召进宫来反让她成别人眼中的靶子,到时候闹出来不好,所以大半年来只见过人一回。
皇帝来了,见贵妃愁眉不展,关怀备至。
他晓得贵妃宠爱弟弟,镇国写信来也说将周子祥送回京的事情,便特许夫妇二人一同进宫。
周贵妃大喜过望,肚里孩子适时胎动。
皇帝搂着爱妃,其乐融融。
荷香进屋,为皇帝添茶倒水。
要接近皇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她如今被调入周贵妃宫里。
她是二等宫女,皇帝来时本不能进屋伺候。
偏这时候,两个一等宫女守着贵妃的安胎药,一个在屋外头守着不许人打扰,还有一个张罗饭食,指派她进屋侍奉茶水。
荷香沉住气,提着茶壶倒水,一气呵成,埋头利落退下。
皇帝常到贵妃宫中,见个生面孔,下意识以为贵妃为了固宠,要擡举新人。
他自家又笑,不可能,贵妃最爱拈酸吃醋,要使手段也不会等到快生产,想是宫女别有异心。
皇帝笑意犹在,眼神却冷下来。
多少人盯着他的孩子,不定什幺时候就要做手脚,宫里头的手段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他腻烦得很。
荷香并没东张西望试图引起皇上注意,几个贴身宫女犹不放心,仍牢牢看管人。
本来前头那个二等宫女就病得离奇,按着稳妥考虑,她们宁愿紧着人手也不会要新人。
不知为何,皇后那头却派来荷香。
周贵妃不着急,乐观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殊不知出了事情,她们阖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逃不脱个死字。
凡是贴身的衣服,进口的汤药,都是小心再小心地翻拣过,才敢近贵妃身,没法像娘娘那般心宽体胖。
荷香很快发现,她小瞧了周贵妃。
她是婢女出身,还能平步青云,当上贵妃,并非空有美貌。
宫里头藏龙卧虎,尤其有脸面的宫人,与贵妃荣辱与共,贵妃想不到的,都有她们想。
可惜在这幺严密的看管中,她还是能收到外头的消息,催促她快些行动。
荷香无语凝噎,这人到底是拿着什幺在威胁她,她报个屁的仇。
她之所以甘愿冒险,是想趁机出头。
宫里成千上万的仆从,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默默无闻。
地上不见的落叶,头上的珠钗,衣服上的绣花,入口的饭,夜晚照亮路的灯,荷塘里的鱼,逗娘娘们笑一声的鸟,远的近的,都没有宫人的姓名。
她不甘愿,上赶着出人头地的机会,怎能错过。
关键是周贵妃防着她,外头的人也防着她,重重界限,她怎幺才能取信于人。
许三娘和周子祥相携入宫,来迎接的宫女满脸喜色。
周贵妃见两人和睦,心情必定好。
周子祥这几日演一出浪子回头,跟在许三娘身前身后。
从前的狐朋狗友寻他,通通拒绝不出门。
夜里,许三娘不许他在房中歇息,周子祥抱来棉被宁愿睡在榻上,也要和许三娘一个屋,缠人得很。
许三娘厌烦他做戏,无非是觉得她与他想象中不同,生起兴致。
周子祥眼里只看得到自己,他不是不晓得女子苦楚,仍然将人丢在宅院,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韦娘子,她,都一样,是他逍遥自在的挡箭牌。
平平无奇,得不到他的尊重。
就是如今有些怜悯,一旦不好,就得预备好被他踩入泥里。
“子祥”,周贵妃坐立不安,见着弟弟才放心,眼泪涌出来,拉着弟弟的手左看右看,“出去一趟人都瘦了。”
周子祥顾忌她有身孕,不好脱手,被这样拉着十分不自在,“姐姐,当着我媳妇面,给我留些面子。”
周贵妃转悲为喜,揶揄两人,“你啊,三娘是个好的,稳重踏实,以后你可别犯浑,不然我只当没你这个弟弟。”
许三娘在一边坐着,看姐弟两说说笑笑。
她适时出来外头更衣,将里头留给姐弟俩说话。
帘子外守着两个宫人,虽是弟弟,也是外男,不能与宫妃单独共处一室。
荷香拿捏着时候,正正朝许三娘走来,“周夫人,可是要走走,不如让奴婢引着你。”
许三娘对她有些印象,上回到四水城教导的人中有这位女官。
因她悄悄提点自己,王大娘子将人指给她看过,名字叫做荷香。
既然主动靠近,就不会没有目的,许三娘从善如流,“劳烦荷香姑娘给我带路,我想在院中走走。”
周贵妃留下她们用午膳,皇帝也来看望。
许嵘当初对丽姨娘行动一样,眼神中却没有皇帝对贵妃的情谊。
许三娘上回没见过贵妃真容,这回捎带着皇帝一并看了。
周贵妃的美貌自然足够令人倾倒,圣眷正浓,更显得她光彩照人,婀娜多姿。
让皇帝一眼看中,将她从婢女推上贵妃之位的人怎幺会是蒲柳之姿。
倒是皇帝,长相平平,帝王之气不在于五官浓淡。
他稍微蹙眉,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要打个寒噤。
宫里用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皇帝不爱遵守这种规矩,间歇问几句周子祥在外头游历的事情。
许三娘听着谈话,想四个人里头,真能吃得下饭的怕只有周贵妃。
皇帝听外头的新鲜,夹在碗里的菜不动。
周子祥说得眉飞色舞,遇马贼那段更是连比带划,说得声情并茂,丝毫不提自己被马贼俘虏,混在人堆里求饶的经历。
说到公主府的人,还为自己遮掩,感谢公主府护卫拔刀相助,清剿贼人,守护一方太平。
一顿饭吃完,皇帝听得犹嫌不过瘾,带着周子祥到御花园散步,边走边说。
周贵妃要午歇,许三娘便先行告退。
直到晚上锁宫门的时辰,周子祥才从宫里出来。
两人在房里说话,王娘子在外间守着。
周子祥先倒一海碗茶,灌下吐一口气,“渴死我了,容我喝口水。”
许三娘把备好的粥和小菜从食盒中拿出来,“吃完饭再说。”
“娘子对我如此体贴,真好。”他狼吞虎咽,早上顾忌要进宫,怕有礼仪不周到的地方,没敢吃什幺东西,着实饿了一天。
填饱肚皮,他躺在椅子上,先谢一声,“辛苦娘子今日奔波,”接着直奔主题,“我和陛下直说了,只没说是太子,若他有手脚必定瞒不住。”
许三娘并不意外,除了告诉皇帝,他没有别的办法。
周子祥没有官职,往来的人中都是富户,虽和宰相有旧,但他一向不和人来往,手伸不到宫中去。
背后是谁不要紧,哪个皇帝不喜欢忠直的臣子。
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皇上听,他自然有判断。
“说来也巧,娘娘身边名叫荷香的宫女,告诉我,她是安排来的探子,只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你怎幺看。”
荷香径直将这等杀头的隐秘告诉许三娘,她吓一跳,好在她一向端得住,没露出异样。
周子祥点头,附和道,“娘娘也留意着她,我觉得她不是关键的人,不定是障眼法,背后埋的钉子只会更深。”
是了,这才符合情理。
忽如其来安插个人,谁不防着她,能做些什幺手脚,真正做事的人一定混在其中。
周贵妃胎像安稳,临近产期,大夏各地出现各种祥瑞,白色麒麟,映天彩霞。
民间传言纷纷,都说周贵妃这一胎是天神转世,必定生来不凡。
外头传言沸沸扬扬,贵妃宫里却是一片死寂,谁都不敢拿这话到贵妃跟前卖弄。
宫里头千百年的血腥夺权,是绝大多数宫人们的噩梦。
天下的祥瑞都只在人为,太子早立,兢兢业业数十年,周贵妃生出个圣人来,可不就是暗指将来要得太子之位。
这等捧杀的言论,对娘娘不是好事。
就是陛下,出生那时候也没这幺大的动静。
伴君如伴虎,别吹嘘过头错失圣心。
流言声势浩大,随着更多的祥瑞出来,太子病倒。
皇后去看一回,将对儿子的最后一丝怜悯消耗殆尽。
正儿的心事她知道,也能理解。
她的劝慰教导于他,只是无用的安慰。
本朝后族为避免干政之嫌,一直避讳在朝堂之外,空有清名。
自古以来,从太子顺利登基成皇帝的人寥寥无几,她不能对儿子这样说,只好尽力做一个贤良的母亲,不成为他的负累。
生辰那回她还能安慰自己,正儿是太子,行事不公正不遵从礼法,将来难以服众。
镇国落水以后,写信回来,将事情本末说得清清楚楚。
她不愿相信,等下人寻来那把弓,呈到她面前,不得不信。
正儿机警,没用惯常使的羽箭,箭不同,人的习惯却改不了。
他射箭的时候,拇指总会歪一些,有一块地方会比别的地方凹进去些。
她将手盖在印子上,想不明白,正儿怎幺就如此恨一母同胞的姐姐,以至于簇新的弓,按出好深的指印。
太子病这几日,太医不是在周贵妃宫中,就是在东宫。
因此,查出周贵妃与太医勾结,暗中给太子下毒仿佛顺理成章。
东宫幕僚带着御林军冲进贵妃宫中,将里里外外的宫室翻了个底朝天。
果不其然,翻出一只装了药粉的金钗,又找到一只没写生辰八字但扎着针的娃娃。巫蛊历来为人忌讳,
幕僚拿着东宫令牌,手拔出刀来就要砍人。
冷不防被人一脚踹开,扑到地上摔了个马哈。
“子祥”,周贵妃惊呼,她肚子绞痛,晓得中了圈套,正念着弟弟以后的着落,不想人竟出现在宫中。
这场闹剧由皇帝和皇后忽然出现峰回路转,事关太子,皇帝亲自主审,查明周贵妃并未参与其中,乃是其宫中的烧火太监受人指使,陷害贵妃。
太子昏迷中醒来,将带头的幕僚打入天牢,要亲来向贵妃赔罪。
皇帝意味不明,一锤定音,“太子不好,就歇着吧,总要把心思放宽才能好。”
周贵妃被惊吓导致早产,生下个公主。
皇帝并未因是女儿不高兴,反而大肆封赏,特意为公主大赦天下,风头直逼镇国公主当年。
趁这当口,周子祥面呈皇帝,请与许三娘私下和离。
“陛下,三娘是个好姑娘,我做了许多混账事,实在配不上她。”周子祥跪地不起,收起惯常的嬉笑,正色恳求。
皇帝幽幽抿了口茶,才道,“她既这幺好,你还舍得和离,是朕做的这桩媒不好?”
周子祥将头磕在地上,答道,“并非陛下赐婚不好,是我从前言行叫三娘对我心生芥蒂,草民羡慕陛下和娘娘两情相悦,才想着先与三娘和离,再重新求娶,共修秦晋之好。”
“胡闹,婚姻大事也能儿戏,你去吧,这事朕管不着你,叫你姐姐知道就得先打死你。”
周子祥知道陛下应允,心中不是滋味,装出面上欢喜,忙谢恩退下。
许三娘得到口风,背着包袱带着王娘子径直离开周家,嫁妆由人夜里搬到距离京都不远的那处庄子上。
她终于自由,不怕消息传到许嵘那里。
她是陛下赐婚又合离的女人,谁敢沾染。
可悲可叹,这辈子的自在还是要靠男人周转才能得来。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面前的道观香火兴盛,和昔年的太平寺相比,不遑多让。
“三娘,我晚归一刻,你着急忙慌跑到道观来,是不想与红尘为伍,要出家?”
周子祥骑着马,悠哉游哉跟在两人身旁,口中扯着闲话。
“三娘,我晓得你们女子不易……”
许三娘耐不住火气,没脸没皮的人,像苍蝇一样惹人厌烦。
“周子祥,谁稀罕你高高在上的同情?”
男人兴致上头,便不管不顾,痴缠卖乖,他凭什幺以为这能打动人?
周子祥仍是嬉皮笑脸,自家反省又说错话。
“你这脾性,一看就没有寻仙问道的心。三清真人昨夜给我托梦,嫌你蠢笨,说不要你长伴青灯,还不跟我走。”
许三娘嗤笑,“青灯代指佛教,这是道观。”
深夜,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帝看完小公主,赶着回来处理政务。
镇国公主百无聊赖,却并不靠近桌案。
“镇国,不是叫你替我批阅折子,怎幺还偷懒。”
皇帝笑道,挥手让侍卫都退下。
她靠着椅子,并不起身迎接皇帝,埋怨道,“父皇有小妹妹就不疼我了,我日夜赶路带回太子和南边勾结造反的消息,还叫我办事。”
皇帝龙颜大悦,丝毫不因有人要造反而心烦意乱。
“怕什幺,正好叫父皇看看你的本事。要坐皇位不是件容易事,光靠带兵打仗不行。将来你登基,几个兄弟和你争,你得有正儿那般血刃亲人的魄力。”
“父皇,我登上皇位,不会赶尽杀绝。”她不是替自己辩解,认认真真看着皇帝澄清,
“他们要抢就来抢,索性我这位置也坐不稳当,一网打尽不如留着慢慢削弱,将来我的女儿才能坐稳龙椅。”
“镇国,你没叫父皇失望。”皇帝拍手称笑,心中可惜她有些妇人之仁。
镇国笑而不语,她才不在乎父皇怎幺想,不愿杀人,但不是不能杀人。
皇权至高无上,她仰仗鼻息,十分难受,不如取而代之,将来便可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