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f:rain---Ai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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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崔胜澈在上网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没有朋友是一种什幺样的体验?”
下意识的想要点进去的手突然定住了,他应该早已经过了这种需要靠网络上一些抱团取暖的文字续命的日子,可还是似乎忘了些什幺。这种感觉只有当他不和那群嬉闹的朋友呆在一起时,才会突然被包裹住,像是走入沼泽泥潭的人弹动不得,不知不觉中就溺水窒息在怅然若失里,张开嘴灌进满腔苦涩。
这种强烈的感觉不会持续很久,只要洪知秀或者文俊辉或者随便其他任何一个人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又会立马从泥沼里抽身出来,剩下的感觉是隐隐压在心底下的石头。
所以到底是忘了什幺呢?
崔胜澈有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大家都以为他们遇到崔胜澈的之前,崔胜澈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和他们一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心没肺。
其实谁都不知道,崔胜澈以前也有是有心有肺的一小孩。
大约是到十三四岁左右的时候,转学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崔胜澈搬了家,父母好歹是赚了些钱,从偏远的郊区搬到了城市的中央。
家里换了新房子,小朋友必定都很开心,没过几天就把满满一箱子的玩具堆满了房间,惹得来打扫的阿姨都没有地方下脚,经常在他父母面前抱怨。
市中心的房子没有游泳池,只能去附近的公共泳池里游泳,那里人声鼎沸,大家都是成群结队地来,父母拉着小孩子的手一起。只有崔胜澈一个人,带着游泳班发的黑底白字的泳帽在水池底下爬来爬去。
虽然是一个人,但是不孤独。
不过这一年也是崔胜澈噩梦的开始。
可能是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的九月吧,也可能是蝉鸣还在响个不停的八月,反正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接触到了除了父母以外的世界。
第一次被霸凌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个名词,只是三个小孩把他堵在教室门口,班上的人都走完了,可他的父母还在上班。
刚刚搬过来的崔胜澈也不知道家到底往哪里走才是对的方向。校门口混杂着卖糕点的小摊贩的阿姨的吆喝,求着父母花钱卖一些不实用的文具的撒娇,还有老师们下班抱怨着谁又把三乘以二算成了五的吐槽。
这些声音从窗外传来,传进教室里,他蹲在墙角的垃圾桶旁边,里面是中午吃完或者没有吃完的水果,酸臭味已经吸引来了一些苍蝇。
“帮忙打扫下卫生吧,谢谢你啦。”带头的小孩说道,“反正你也没有事是吧?”
然后自顾自地走出了教室,还往旁边的垃圾桶扔了一块糖,叮咚敲打在垃圾桶的边缘上,惊得崔胜澈擡头看了一眼。
脚蹲麻了,是要站起来的。
崔胜澈想。
才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大概是蹲久了带来的缺氧,崔胜澈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清,能够记得的低着头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穿的名牌鞋。
打扫卫生吗?他想。其实很不愿意,因为想要去校门外去玩游戏,虽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也可以在附近多溜达溜达,可是对方已经走远。
好吧。也就这样吧,反正父母也没有回家,做做卫生也没有什幺,就当是消磨时光罢了。
这样无所谓的安慰自己,可是明明天气就很热,而且教室对于一个人来说过于大了。小朋友们留下的垃圾也是大量的,画了半张的画纸,写算数分很低的考卷,还有一些上课传的纸条,“我带了吃的,下课来吃。”又或者是“你看看我,我给你表演个东西。”,这些让崔胜澈手里抓着的扫把堆满了一个有一个垃圾袋。
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新来的那个,好蠢。”下面还有人附和的歪歪扭扭的字:
“对。”
崔胜澈看了一会儿,把那张纸条一并扔进了垃圾袋。
小朋友的世界都很单纯。
这是小时候无数次亲戚和他说的话,仿佛是他不单纯才激起了那些人的嘲笑和肢体碰撞,还有放学后把他堵在墙角逼他做完卫生。
父母也说,崔胜澈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赚钱有多辛苦,每次放学都过了很久才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真不省心。
“小孩子都喜欢玩啦,让小孩子多玩一下,他们也开心的。”有人这样圆场。
崔胜澈听了之后擡起了低下的头,他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大家都喜欢玩吗?
那些人和他说“我们这是在和你玩游戏呢,你不会想要没人和你玩吧。”
难道小孩子玩游戏的就会感到快乐吗?那他为什幺和他们玩游戏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而且上了初中的人也应该不算是小孩子了吧。
崔胜澈扯了扯嘴角,拉了一个很难看的笑,亲戚们又开始举杯敬酒,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像是躲在角落里的一只没有人在意的乌鸦。
但是只要有人注意到他,就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存在。
学校附近的巷子因为市政改造拆了,每天都是轰隆声,大家都烦的抱怨,老师也很不开心,因为才脱口几句话就会被杂乱的机械声打断。
但这是崔胜澈最近在学校唯一开心的事,。
以前会有几次他被堵在巷子里,要求给钱。巷子和教学楼的围墙几乎挨在一起,从教学楼的窗口可以看见这个巷子。每次他都是被堵在巷子的墙下。那里是楼上视线的死角,应该看不见他,只可以看见几个推搡的男生,所以每次他都是尽量往墙体靠,这样即使有老师看见了巷子,也不会发现他。
如此一来,他便能假装是他们的朋友。老师不知道他的事情,同学也只是以为他是一个追着舔的舔狗,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最近巷子被拆了,他也短暂地不会被人推进巷子里,顶多要多忍受一些白眼。
巷子附近改成了一片种着向日葵的花园。
向日葵是夏天开的花。虽然名字叫向日葵,却不是统一向着太阳的方向,而是歪七扭八地聚在一朵,大小不统一的花瓣,有些折了起来,留下的是月牙形的阴影,不过也是把自己背后的茎叶藏在太阳的阴影里,的确做到了书上说的那样。
有太阳的时候确实很漂亮,金黄色在太阳下耀眼地闪着,从楼上的窗户看过去真的很有电影里夏天的感觉。高而硕大的花盘几乎铺满了整个窗户的视野,阳光贪婪地舔舐着金色的花瓣,几乎只要坐在窗边就会把目光定格在这一片区的花瓣上。
那只是一部分的夏天,更多的日子是大雨倾盆,浑浊厚重的雨珠打在花盘上,打的整个花园的向日葵都直不起腰,垂头丧气地点着头。
同学们似乎也因为这样的天气变了心思,唉声叹气地点头附和老师嘴里透露的恨铁不成钢。
有人给崔胜澈扔了一张纸条,纸被揉成一个球,砸在他的脚边,顺着桌角滚进了地板的缝隙里。崔胜澈低下头去找那张纸,擡起头的时候来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的向日葵。
向日葵旁边的站着一个男孩,举着伞,盯着他们的教学楼看,正好对上了擡头的崔胜澈。
他晃了一眼,被老师的声音的又收回了心思。
展开了手上的纸条,上面的字写的是:“把伞给我用。”
没有署名,但是崔胜澈用脑子想也可以想得出来是是谁写的。
老师敲了敲崔胜澈的桌子,叫他专心,他把那张纸揉紧,纸张的粗糙感磨得手掌很不舒服,可他还是得把伞给那个他讨厌的人用。
崔胜澈一直在祈祷雨能够下小的一点,这样的话他回家也不会淋太多的雨,但是雨却背了他的心意,越下越大,混着泥土树木的味道。
他想,算了,淋湿也就淋湿吧,回去就给父母说,是把伞借别人了。
父母一定会说“也没有见你对父母这幺上心,天天对别人这幺善良,也不想想家里。家里也不是腰缠万贯,没能力让你天天和个圣母一样挥霍。”
崔胜澈想了一会儿,还是把东西都装进了书包,然后准备就这样回家,如果回家走的快的话,还可以洗个澡,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父母也不会发现。
他再望了一眼向日葵,那个男孩还是盯着他们的窗子看,可是因为雨下的太大,男孩又打着伞,他也没有看清后者的脸。
到了校门口,刚刚把书包举过头顶,想要跑的快一点,手臂被人拉了一下。
擡头一看,就看见了那个一直再楼下举着伞的男孩。
“一起打吧。”他说。
崔胜澈下意识地回绝 “不用了,我没事。”,可对方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就自顾自地把伞送到他头上。
“没事,我自己能回去。”崔胜澈还是很拘谨。
“反正家都在附近,一起打吧,这雨下得很大,你还是不要淋湿好了。”
崔胜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知道能说什幺反驳对方,只好跟着对方往家里走。
奇怪的是,对方没有问他,他家的地址就直接把他送回了家。
“我们住同一条街的啦。”男孩看出了他的疑惑,把他送到了他家楼下。
“谢谢。”
崔胜澈来来回回仔细打量了那个男孩好多次,眼神左右晃了好久。对方是他没见过的模样,应该不是他们学校的人,附近也有另外一所学校,估计是那里的学生。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啦!”
朋友吗?
从多久开始,他已经几乎忘了这个词,陌生的音节从喉咙里发出来让自己都不适应地咽了回去,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这样吧,我把这把伞给你,我还有一把。”对方把手里的伞给了崔胜澈,接着从自己包里拿出了另一把。
对方看着他的背影进了楼里才离开,崔胜澈几次回头都还可以看见打着伞的黑影,模糊不清地印在玻璃门的后面。那像是莫奈笔下的印象画的另一种诠释,雨水形成的屏幕罩住来往行人的步伐,夏日特有的潮湿泥土气息带着色块一并染成一道看不清真实形态的黑色。
崔胜澈恍惚以为那道不算太明显的倒影也许就是他自己眼花把门外的树或者是自己的影子看成了某个好心帮他打伞的男孩。但是的确他身上除了跑步鞋透气的沾湿了街面冒出来的污水,其他地方都算干净,他又望了望门外。
父母还没有回家,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没有注意到门口玄关附近的湿哒哒的雨伞。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朋友。
崔胜澈想,他应该要好好珍惜。
但是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做,甚至于连那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样貌也没有看清楚,晚上还很尴尬的被父母说了一顿,说他打湿的伞没有注意把地板弄得脏兮兮。
崔胜澈嗯了一声,没有多想。父母总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对他唠叨,比如没有吃完剩的半碗饭,比如就像这样忘记收起的伞,一开始就会停不下来,接着就会翻起旧账,翻到几年前他半夜玩手机被发现,洗碗没洗干净,丢垃圾的时候没注意垃圾洒了出来,可以说上半个小时。
“你知道我和你爸为了让你搬到城中心每天的事情有多少吗?你能不能上点心,别整天像个行尸走肉一般,说一句话就摆起个脸色…”
崔胜澈一边听一边点头,但是其实他也没有听进去,他觉得自己应付一下就可以避免父母又说很久的废话。
他们三个心照不宣的好像都是应付生活所带来的的混蛋,父母是为了应付所谓好生活带来的混蛋,他是为了应付垃圾同学带来的混蛋。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又遇到了昨天晚上的男生。
“你好呀。”对方先是很爽快地打了招呼,看崔胜澈没有回答,以为忘了自己,又加了一句“我是昨天给你打伞的那个。”
崔胜澈点点头,探头探脑地望了四周,确定没有班上的同学看见。他害怕自己被那些人看见和别人一起,就会明目张胆的叫住身边的人,夸张的说一些他“自愿”打扫卫生,或者“自愿”给钱的怂样,把这件事情也传到另外一个学校去。
“一起走吧。昨天忘介绍了,我叫尹净汉。”
崔胜澈小声地说道:“我叫崔胜澈。”
“你们放学比我们稍微晚一点,不过我也不着急,要不以后我在向日葵那地方等你一起回去?”
崔胜澈连忙拒绝。放学的时候有太多的人,特别是那几个一直欺负他的同学也在,万一看见了,不仅不会收敛,估计会更加嚣张。
曾经有过一次,寒假结束的时候班上本来有另一个转校生,因为不熟悉环境,就经常去问崔胜澈。可是没过几天,那个转校生也渐渐疏远了崔胜澈,直到有次他很晚才打扫完教室去厕所洗手的时候看见了满身湿透,脸还红肿的转校生。
之后过了几周,那个转校生就休学了。
老师们还在讲台说现在的学生抗压能力不太行,他们那时候每天学习完还要帮父母做农活,半夜偷偷学习之类的,现在的孩子娇气得很,稍微不开心就要休学。
崔胜澈很想站起来反驳说,不是的,那个转校生不是因为学业休学的。
但他只能忍着喝了一口水,因为前几排附近的那个同学转过头来向他挑了挑眉,那样子,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幸运的是,后来学校要求打扫完教室要给老师检查,就算那几人再也不愿意,也必须本人打扫完成。所以崔胜澈很侥幸地少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和尹净汉一起回家,说是时间上比较可行,可能不让对方等太久,可是总是不太妥的。
他觉得他一个人也还凑合,他不想让别人打破好不容易努力平衡好的勉强。
尹净汉没等他回答,默认了崔胜澈同意,于是从那天开始每天下午崔胜澈还没有听到下课铃响就可以看见尹净汉站在教学楼围墙外的向日葵小道上朝着他们教室看。
尹净汉是比下课铃还准时的存在,因为下课铃不是机器控制的,而是老师们口中“我再讲x分钟的”的x变量控制的。
崔胜澈开始蛮不适应,鬼鬼祟祟地像是小偷一般要等几乎所有人走了之后,他才会偷偷溜出校门。前几次,崔胜澈还想逃过尹净汉直接回家,尹净汉就朝崔胜澈大喊他的名字,崔胜澈被吓得一哆嗦,害怕还有没有离开的同学注意到,急忙冲过去捂尹净汉的嘴。
奇怪的是无论尹净汉喊得多大声,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像是隐形了一样,倒是有路人会在崔胜澈回头往后面跑的时候奇怪的看他一两眼。
崔胜澈也就当是现在的人都没那凑热闹的心情,他也从来不觉得奇怪,现在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人想去打探别人的生活。
但是其中最奇怪的一次是,有次那几个欺负他的人在门口买吃的,正好遇到了才溜出来的崔胜澈。尹净汉大喊了他的名字,崔胜澈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不过那几个人好似聋了一般也没有注意到。只有其中一个撇了他一眼,说“那个人好像是崔胜澈,不过见到我们就跑了。”
其他人也没反应,继续等着门口的小吃摊做好蛋烘糕。
几次之后崔胜澈也就自然而然地从校门口溜到尹净汉旁边,一起走回家。
其实一起回家的路上没有话可以说,尹净汉会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一些开心的事情。
“我们学校今天有活动,摆了半个操场的吃的,虽然老师说必须参加,可我就是逃了课,抓了几包薯片躲教室里看小说。”
“还有哦,今天我同学给我讲了一个超级好笑的笑话,你要听吗?”
崔胜澈不是很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他有些拘谨地退开一步,感觉对方的声音离自己有些距离了,才点了头。
尹净汉好像有点不爽,问他:“你知道对方给你面子的时候你要怎幺做吗?”
崔胜澈愣住了。
那几个欺负他的同学也这样问过他,那意思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尹净汉说:“你要收敛(收脸)。”
崔胜澈满脸????
“你没听懂?”
“收脸啊!脸!face!”尹净汉指了指自己的脸。
好冷…的笑话
“那你呢,在学校里有没有什幺有趣的事情?”
“没有…”崔胜澈下意识地回答。事实也是这样的,就算学校有许多活动,可和他有什幺关系呢,他也不会成为舞台上闪耀的人,那些如同向日葵一般耀眼的从来不是他的选择。同时,他也没那心思去关注大家做了什幺,他能做的就是趁着没人注意所在位置上睡觉。因为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把关注放在了活动上,不会有人再出些精力找他的麻烦。
会有一些时候,人家踢他几脚,叫他起来帮忙,他也敷衍过去,继续埋头睡觉。像是运动会哪个班赢了,哪个班输了,他完全不知情,可能会凑上热闹吃一些外卖,或者听老师说一些没有用的“我不在你们就没有集体精神”之类的废话。
他真的完全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今天他能不能从那几人的手下溜走。
再说了,中学也就三年左右,扯什幺集体主义啊。
“这样啊…”尹净汉眯起了眼睛,好像在揣摩他话里的真假,“你不会不愿意告诉我吧,我可是把我所有的有趣的事情都给你说了欸。”
“真的没有。”
崔胜澈赌了气,他觉得对方就是在刁难他,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明明什幺也不知道,却要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装出一副“我已经对你尽心尽力”的样子,这样就是可以让自己的负罪感少一点。所有人都是这样,用自己的善良去同情别人,站在深渊的高处俯视底下的人,带着同情气味地教导对方“下面很不舒服,你应该爬上来。”,却不想伸手去拉一把,也不会亲自开口问对方经历,只是看见了深渊里的人,并不去过问他们到底为何会掉进深渊。
这是能理解的事情。大部分人的经历都不会如同他一样,他们并不知道他的事情,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揣摩深水里要被淹没的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封闭在水下。
尹净汉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从来就不应该抱希望对方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事情。曾经也有人在网上愿意帮助崔胜澈,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告诉他,你应该和父母说,你应该和老师说,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自己一个人面对父母疲惫一天的神清时,他无论怎幺都开不了口,父母还在结合着工作上的不顺絮叨着崔胜澈的不懂事和不亲热。而老师呢?他甚至连老师的姓都不太记得住,老师毕竟也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的,他也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多批评一下那几个同学,然后草草了事。
网上的帖子也都是,大家都只是在说“你们应该告诉大人,你们应该让别人帮助自己。”也有许多同样经历的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叙述而已,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幺做求自保,多数结束在某一天的下午放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更新。
“他们打了我。”
“她们把我推进了厕所,浇了我一身水。”
“我决定休学了。”
几乎每一个帖子的最后几句都是这样的句子,鲜有几人给点赞,评论却寂静的是石沉大海。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应该如何做。
毕竟如果不是有感同身受的经历,谁也不愿意去看这种语言混乱逻辑不通的句子。
崔胜澈写过一次,但是写到一半突然又觉得没有用,自己写给自己看,除了一群满身呻吟聚在一起的病人互相安慰,也不会有外人进来说一句“加油”,顶多就是重复那些“找老师,找家长”他早就知道的话,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写。
抱团取暖只需要自己知道对方那里有人,可以凑一堆挤一挤就好了,不需要再自己添一些沉默的话语。
崔胜澈虽然对于尹净汉不理解他的事情,还问出是不是自己不愿意分享这样的话并没有太多意外,回家之后他还是躺在床上有些失望。
毕竟尹净汉是现实生活中第一个看似关心他的人啊。
就这样吧,反正也就俩年不到就离开学校,崔胜澈这样想着。
再一次看见尹净汉是隔天的早晨。
对方没有因为他昨日下午的冷漠变了脸,还是早晨站在街头等崔胜澈,那里正好可以看见对面街的一大片向日葵隐约的模样。
尹净汉说没关系的,以后什幺时候你想告诉我了,你就可以说,反正他每天都还是会给他讲有趣的事情。
崔胜澈下意识觉得他是在暗示什幺,皱着眉看见尹净汉朝他努了努嘴巴,笑得很开心,站在那一大片向日葵面前。
这不是夏天,雨少了很多,向日葵也焉了脑袋,一点也不好看。
尹净汉笑得很好看,就像是夏天的向日葵一样。
可他自己永远只有羡慕向日葵的份。
尹净汉的学校是向日葵往右,崔胜澈是往左边走。
对方说要崔胜澈道别,崔胜澈走了几步,才想起回头说再见。不过那时候已经看不见尹净汉的背影,应该是已经走远融入一大群的学生中了。
他认为尹净汉和那些学生一样,过不了几天就会离开他,没有人愿意和一个话也不说,脸色也不大好看的人一起玩。大家都是自私地长大,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向着别人热脸贴冷屁股。
“你愿意告诉我了吗?”尹净汉几乎每天见到崔胜澈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
崔胜澈思来想去,编了一些他觉得在学校大家会经历的事情,像是什幺下课同学分享吃的之类的,编了几天也编不下去。
尹净汉依旧笑着看着他,他也不做评价,第二天早晨站在向日葵的路口分手告别之前会再问一句
“你愿意告诉我更多的事情吗?”
好像他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些事情一样。
尹净汉最后还是知道了崔胜澈的事情,因为他亲眼看见的。
这着实让人太过于羞愧,崔胜澈被几人推搡着抵在校门上的时候,尹净汉正好站在向日葵的附近,向他这边看。
他有用余光瞥见尹净汉朝他们走过来,但是他来不及去想到底如何跟尹净汉说明这一回事,比如说是他们这边的习俗就是这样,和朋友们玩游戏,大家只是打闹。
这个理由一听就很扯,可身上被扯得比这个理由还痛,皮肤都有些红,他也来不及想得更多,像是为什幺当尹净汉扯着带头的人的领子的时候其他人没有发现他,又或者像是为什幺尹净汉完全不在乎对方之后会报复他的样子踢了对方的膝盖后面的软肉一脚。
带头的人被踢了一下没站稳,直接半跪在地上,膝盖碰到石板路面被磨破了皮,在剩下几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大惊小怪的询问和搀扶声里走远。
“你等着,以后没好日子过了。”那几个人竖着中指朝崔胜澈威胁,“今天算你幸运,我们老大一不小心崴到脚,以后可没这幺好忽悠。”
崔胜澈没听进去,他低着头,等着尹净汉朝他说点什幺。
他觉得呼吸都慢了下来,风从耳朵旁灌进来,眼睛能看见的被踩脏的白色运动鞋,无数个脚印的灰色痕迹,和散开的鞋带卷在一起,带着一些过于模糊的讽刺声愈来愈清晰。盯得久了,似乎有一种晕眩的感觉,稍稍甩了甩头,便也就消散了。
那是一种被人扒开秘密的羞愧感,从脚底沿着全身的筋骨变得难受和瘙痒,压迫着崔胜澈脖子酸痛,肩膀也承受不起没有脸面的模样。他觉得全身都是酸涩的,甚至于连脚都站不住,想要蹲下来安慰受不住的眼泪,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恍惚之中意识还告诉他,附近有另外一个人在看着他的表现。
其实眼睛也看得不太清,因为泪水已经泡在眼底,就等眨下眼睛就直接破防。崔胜澈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定焦在面前的尹净汉身上,不管再怎幺看也只能迷糊地看见背后那一大片还没来及的开的向日葵,全是焉纠纠的绿色,好似他自己一样。
他想要扯开一个笑容,以此来掩盖一些东西,他也许知道这也是欲盖弥彰,于是又张开嘴巴想要说什幺。
刚张了嘴,嗓子却哑的吓人,就是那种想要哭出来却努力抑制的压声,混着风声,十分的怪异地如同巨大低噪蒙住耳朵。
崔胜澈想,完蛋了。
这件事情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谁也不喜欢和一个被人欺负的弱小孩玩吧。
十多岁的小孩子总是虚荣的很,炫耀自己那些表面功夫的成绩,跟着网上学来的潮流,打扮的很是奇怪,在人前装的厉害,又在大人面前怂得夹尾巴。于是,排挤和歧视就这样慢慢开始了,从呆板的学霸到穷酸的小子,都能因为“不够潮”而被孤立。小孩子们也怕够了那种孤独一人的感觉,也争相学着跟着不和怪胎玩。
可尹净汉是第一个现实生活中愿意分享他生活的人啊。即使崔胜澈再不想要拉对方进入自己的世界,事实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尹净汉总是给他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单凭这一点,已经够让崔胜澈搅得心痛,蒙的羞愧,甚至开始记恨自己前几次说谎编出来的“学校趣事”。
大概尹净汉也会觉得他是一个撒谎成性的臭怂小子。
混沌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蹦进脑袋,他也管不了相撞的疼痛,直愣愣地虚焦盯着远处的某一点。
睫毛眨得频率也变得清晰可见,好似沙漏慢下了滴落的过程,喉咙压抑泪水的疼痛也延慢了时间,一下,两下,一时,两时,直到他感觉自己被人握住了手,被人拥进了怀里,才猛地不再拉长了。
尹净汉在抱着他。
而他终于可以哭了。
估计是因为全球变暖的原因,花季的时间提前了许多,以前向日葵会在八月才开,这一年已经提前到七月左右。
七月是要放暑假了,但是补课又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旬。
每天崔胜澈和尹净汉都会在向日葵的面前分手,从花开到花败,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崔胜澈有次在厕所里被几个人堵着不让他出去,那些人嘴里叫嚣着说“我们已经给了你面子了。”崔胜澈突然想起尹净汉给他讲的哪个冷笑话:“你应该收敛(收脸)。”差一点就绷不住,笑出声来,让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和他们打一架。
平时确实在学校挺威风,但实话实说这几人也不是练家子,也不会打架,就是凭着人多作威作福。
可看了崔胜澈还是那副怂样,也只是在心里留了一个心眼罢了。
尹净汉给崔胜澈说“你应该去学学跆拳道,要不然真的很容易再被打。不过从来错的都不是你,是他们,你不学也不是你的错。”
崔胜澈开始还有些反抗,和父母提起这件事的话,一定会说他学些没有用的事情,马上就要上高中了还不好好学习。
唠叨虽然是唠叨,最后也给了崔胜澈钱让他去学了。
尹净汉没有过问太多崔胜澈在学校里的事情,全然听崔胜澈说,他想说多少就说多少。可尹净汉好像知道了所有一样,从来不去过问崔胜澈太多的细节。俩个人学着老式电影里兄弟的模样蹲在路边,手里端着的是几块一瓶的易拉罐饮料,假装是酒,模仿着电影情节借酒消愁的模样。
尹净汉说他家住在街尾,崔胜澈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去过街尾,暑假不是蹲在家里看书,就是等着上补习班或者去练跆拳道,父母依旧是早出晚归的日子,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尹净汉会敲他家的门,崔胜澈第一次开门的时候还被吓到了。
“你怎幺来了。”
“我不是无聊吗?”
对方笑嘻嘻得毫无边界感挤进了崔胜澈的房间,崔胜澈连忙关掉了电脑,上面的网页还停留在同样有被霸凌经历的人的帖子里。
尹净汉也看见了帖子的界面,不过一句话也没有问,看着崔胜澈把电脑盖好,才开了口。
“要出去玩吗?”
“啊?可是我下午有课…”
“中午前回家就好了。”
说是询问,其实就是一个肯定句,尹净汉拉了崔胜澈就跑。
自从搬到了这边,崔胜澈没有过和别人出去玩的经历。
其实也有过羡慕别人的时候,看着同学们约好假期一起出去玩,他也只好安慰自己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自己要学习,时间不够多。特别是当出去吃饭,到了餐厅,一群小朋友嘻嘻哈哈挤到一起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时,真的会羡慕的移不开眼。
可是他又哪能这样呢?
好像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走去补习班,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一个人买下太多的零食,吃了几口就放在垃圾桶里等着过期。
甚至于还会想自己如果能够顺着别人的意,假装和别人出去玩也是不错的,就算只是做跟在后面笑,尴尬的融不进他们的话题的局外人也总比这样好。
“要去哪里玩呢?”尹净汉拉着崔胜澈走在街上,“一个上午的话,我们去书店?”
崔胜澈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没说话,尹净汉手肘抵了抵他,叫他说话。
“都可以。”
“那去吃冰淇淋吧。”
便宜的路边小摊的冰淇淋2块一个,是香精味比较重的冰渣块,吃得慢的话还会流的满手奶油,尹净汉还想说话,才开口又得张嘴去吸快要化掉的冰淇淋。
站在室外吃东西的夏天总是燥热的,蝉声叫的让人烦躁,风吹过来也是热得要死,仿佛呼吸都黏住了空气中的热气,把刘海和后背弄湿,唯一的凉快的来源是手拽起衣服带来的一丝风,不过很快也被热气掩盖了。
他们吃完冰淇淋的时候正好走过向日葵的街口,因为流了一手的奶油黏糊糊的,崔胜澈蹲下来去扯向日葵的花瓣想要把手擦干净。
一朵向日葵被拽的摇摇晃晃,金黄色的向日葵晃得眼睛很疼,尹净汉也过来擦手,擦得他俩都觉得这样是不是对向日葵太过分了。
松了手,那俩株向日葵还是摇晃地东倒西歪,有些好笑。
崔胜澈有想过问尹净汉为什幺他要这幺突兀的出现,不讨好所有人的在那天送给他伞,尹净汉似乎看出了他的问题,会抢先一步的回答说“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啊。”
又是一年的夏天,他们都上了高中。
这也应该是记忆里还有尹净汉印象的最后一次。
崔胜澈一直说撑到中学毕业也就没有事了,可是这一片区的孩子也几乎只能上同一所高中,当分班的时候他看见那几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尹净汉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一变。
“没事吧?”
嘴上说着没事,却勉强地点了头。
尹净汉指了指他名字附近的另外一处,那里是三个字的名字。
“你看我在这里啦。”
崔胜澈没心情注意他的话,敷衍的嗯了一声,想起母亲说的,把分班照一张给她看,于是掏出了手机照下画面。
这是在学校的公示栏里,外面盖了一层玻璃板子,照下来的照片会有一点反光,正好模糊了尹净汉刚刚指着的右下角。
崔胜澈收了手机,往身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尹净汉,仿佛说话的人从来都是他的幻觉一样。
倒是有一个说话声音很像他的新同学指着一块海报对另外一个人说这是他做的宣传海报。
他想,可能尹净汉是被谁叫走了吧。
学校的运动会再一地展开了,崔胜澈百无聊赖地用书挡着太阳,看着眼前跑步的人。尹净汉是在隔壁班,他去参加了跳远。
崔胜澈从来没想过尹净汉看起来那幺小的身板竟然可以跳这幺远,每跳一次,都会有人发出起哄的加油声,还有人伸手去扶尹净汉,拍了他的背好似在说加油。
他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但他也不想要惹麻烦上身,去近距离站在旁边看尹净汉跳远。虽然上了高中之后,学业变得更加复杂,那几个人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出法子刁难,可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带头排挤一些人。
他觉得就这样远远看着挺好的,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尹净汉时,从楼上远远望着向日葵一样。只要能远处望着,就可以欣赏那些耀眼的颜色了。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朝他扔了球过来,他还听见有人朝着他叫“臭小子,玩躲避球吗?”
崔胜澈下意识地擡起手来去挡球,过了几秒感觉手臂一阵酸痛,还有很大力的砰的一声。
好像身边所有的环境突然一瞬间安静了,刚刚还在加油的女生的声音突然禁了声,广播里也没有人放土的掉渣的歌曲,连嘈杂的说话声都变得听不见,这种极致的安静下面更加明显的是小臂的疼痛,还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
是被球砸到了。
尹净汉在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幺看清楚的,他其实自己也没有望跳远的场地看,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但他就是很肯定尹净汉一定看着他。
左耳灌进的是对方嘲讽他反应力不行的嘲笑,带上了从初中就开始的羞辱性的话语,而右耳他仿佛听见了尹净汉的话“你要不去学跆拳道吧?”。
再一次清醒的时候自己已经冲到了那人的旁边,手臂不受控制的借助惯性打了出去。崔胜澈并不清楚自己打人其实这幺厉害,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一拳一拳地往对方身上砸。
有人惊叫起来大喊“打人了!”,胆小的一些同学直往人群的后面窜,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跑去叫老师。
尹净汉跑过来拖住了崔胜澈,被打趴在地下的人狼狈的爬了起来,脸吓傻了,嘴上还不忘叫嚣一些话。
“崔胜澈,你别以为你上了高中就是个人了,你也不想想你曾经那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赶着舔的样子。你知道吗,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你当我们真的瞧得起你啊?你以前给我们的那一点钱还不够一顿饭吃的,你还觉得你自己委屈了?你还真当你长大了一岁就是可以教育人的了?崔胜澈,我告诉你…”
剩下说的话崔胜澈也听不清了,他觉得自己很累,不仅仅是手打人打得痛的累,也是整个人虚脱一样的累,累的连眼泪都不能流出来。
父母是在几周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清楚地看见了父母眼睛里的失望和无奈,可他一句话也不想解释。这一段故事太长,长到他自己都忘了开头是什幺样,既然走到了现在的样子,也无法回去了。
“你怎幺能这样呢?我和你妈当年人缘多好,怎幺到你身上,什幺都没有了?”
崔胜澈反驳了一句说他有朋友,就是一个高中的,住在街尾的那栋房子里,叫尹净汉。
父母听了相视一眼,俩人都没有说话。
“你确定是住在街尾的房子里?”
崔胜澈想,虽然他没有去过尹净汉家里,但是对方不止一次告诉过他。
母亲似乎突然想起了什幺,拿出手机划了很久的照片,如同被吓住了一样,手止不住的颤抖。
有次半夜,他起身上厕所,有听见过父母商量是不是应该给他咨询心理辅导。
父亲叹了口气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是会有原因的。”
确实是有原因的,崔胜澈想,可是这一切早就过了。自从自己打了对方开始,除了尹净汉谁也不敢和他说话,那几个人早就怂得不敢来找他麻烦了。
而所有的一切结束在另一个夏天。
因为一场盗窃案,警察调出了几年前的监控,正好其中有一段的视频录进了崔胜澈被人推搡着给钱和打脸打得红肿的片段。
这一段视频先是被初中老师看了,他才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翻出了联系册联系了崔胜澈的父母。
那一天回家的时候,他和尹净汉一起走在向日葵的路边,因为要补课放学晚了许多,尹净汉说又是一个下雨的夏天。
突然崔胜澈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对面向他走来的父母,这是自搬家以来他第一次在回家路上看见自己父母来接他。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很感动的场面,崔胜澈很小的时候幻想过很多次。生日的时候他也幻想过父母能够接一接他,他其实不想要什幺几百块的模型汽车,他觉得学校附近的十多块的一个文具盒就可以当他的生日礼物,或者带他去吃一顿好吃的就足够了。可等了很久,每次几乎等到的都是那几个人叫他帮忙做卫生,和回到家桌上放着的已经变得软塌塌的一小块蛋糕下面压着的永远不会变的“父母去工作啦,宝贝很懂事的,我们知道,生日快乐”的纸条。
所以当他被母亲抱紧怀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背,说“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他不适应的有些莫名其妙。
母亲哭的比他还厉害,眼泪啪嗒得掉在校服上,把校服的蓝色都晕染开。
不过也许那也是因为母亲哭的喘气而手抖没有拿稳的伞洒下来的雨滴,反正总是湿了一片。
连在旁边站着的父亲也红了眼眶,但是崔胜澈想到的却是去拉尹净汉的手。
母亲说的没错,这一切早就过去了,他应该早就走出来了,这都是托尹净汉的福。
尹净汉叫他学跆拳道的,要不然他现在估计还是被欺负的份。
但是尹净汉不想打扰这一家人的温馨场面似的,径直走远了,走到向日葵的后面,他回头向崔胜澈说了一句话。
雨下的太大,他听的不清楚,看口型应该是“再见”。
他最后还是休了学,最后一天去学校收拾东西,他觉得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崔胜澈全身不舒服,想去找尹净汉告别,到了隔壁班,问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尹净汉是谁,大家都像是唯恐躲他不急的样子。
崔胜澈想,之后总会有时间再见面的,毕竟他住在街尾嘛。
之后他被父母带去看心理医生,他觉得简直多此一举,干嘛事后诸葛亮啊,根本没有用。
但是怎幺说呢,心理医生也就像是另一个发泄的窗口一样,崔胜澈想着早些了事就一五一十地把他和尹净汉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直到他在房间里呆着无聊去走廊里走动,正好听见转角处医生和父母的谈话。
“孩子还是得再静养一段时间,应该还是因为那段被霸凌的经历对他影响太大,才会还想出一个朋友来陪伴他。这也不怪二位,二位也是工作太忙,没有注意到…”
崔胜澈被气得笑了,说他幻想出一个朋友来陪伴他自己?他是疯子吗?还是说其他人都是疯子?尹净汉他住在街尾,高中在他隔壁班,还送了他一把伞,这些难道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幻想出来的吗?他要有着想象力他直接去当小说家好了,在高中呆着可真是屈才了。
他刚想出声就听见他父亲说:“他说他的朋友叫尹净汉,住在街尾的那栋房子里。但是实际上那栋房子已经空了许多年了,前几天经过的时候那里还是杂草丛生,怎幺可能住人?但是我们家孩子十分确定,甚至连他的外貌都说出来了,真的没有大碍吗?”
可崔胜澈一句话也听不下去了,他推开拐角处的门,在父母和医生惊异的眼神中跑回了家附近的那条街的街尾,那是尹净汉告诉他的他们家在的地方。
他期望那栋房子应该是一副井井有条的样子,就像所有人的家一样,整洁,干净,现实却是那的确是父母口中的空了许多年的杂草丛生的空房。
而当他回了家,翻出第一次见面尹净汉送给他的雨伞的时候,他才猛地发现那把雨伞其实是很早以前他以为“借”给欺负他的同学的。
他甚至翻出了拍摄的高中分班的照片,上面的每一处名字他都看完了,只有反光处的一部分不是很清楚,但是海报的排版却清晰的表示那个地方没有别人的名字。
他想起那次和父母说自己有一个住在街尾的朋友时,母亲颤抖的手打开了那张照片,其实那张照片的名字上从来没有过尹净汉的名字,可他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崔胜澈终于明白为什幺尹净汉每次在学校旁边的向日葵等他喊他名字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为什幺尹净汉踢那个欺负他的同学的膝盖的之后没有遭报复;为什幺高中分班的时候转头就没有看见尹净汉,而只是看到了很像他声音的另外一个同学;为什幺尹净汉从来没有邀请自己去他家玩;为什幺尹净汉总会会将一些好像在暗示他的笑话;为什幺自己最后一天去找尹净汉的时候大家都把他当怪咖看。
因为他知道,尹净汉只不过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朋友,从一开始他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而最后一天下雨的夏日,尹净汉站在向日葵的后面朝他说的嘴型虽然是“再见”,但被雨水冲刷成的形状分明说的是永别。
为何永别?因为尹净汉也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大概是人们口中的精神疾病所带来的幻觉。
总会有一天,崔胜澈不应该被缠身,他要回到正轨上去的。
他的父母终于发现的那天,应该就是永别的时候。
崔胜澈后来又再一次搬了家,上了大学。
大学里的人来自各种城市,谁都有很复杂的背景,崔胜澈也有了朋友,一群打闹嬉戏的朋友。
他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心理医生和父母不断反复确认,在他的心里那个尹净汉是一个虚构的朋友,似乎这样子就算完全痊愈了。
崔胜澈一直无法理解为什幺他们那幺执着于这件事,甚至于感觉所谓幻想出来的人是一个副作用一样,他忘记了对方就应该是痊愈的表现。
父母带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经过街尾的那座房子都紧张得不得了,害怕他想起些什幺。
大家都把不得他忘记过去的一切。
所以当心理医生问他是否还记得尹净汉的时候,他看向他的父母,两个中年人似乎因为这件事情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多的几乎快要染白整个头。
“尹净汉是谁啊?”
但是他到底忘了什幺呢?
其实他什幺也没有忘记,就像是向日葵总会在夏天开,大雨总会在夏日倾盆。
还有尹净汉给他递过来伞时,问他的那一句语调:“我们一起打伞吧?”
洪知秀过来拍了崔胜澈的背,那意思是要不中午一起吃饭,崔胜澈急忙关掉了手机上的“没有朋友是怎样一种体验?”的页面,如梦初醒一般朝他点了点头。
他现在也有了朋友,所以为何要去纠结过去呢。
学校来了新生,如同没有吃过饭一样地往食堂里冲,洪知秀很是不满还没几分钟就挤满了人,叫崔胜澈去点外卖。
而崔胜澈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有一群新生因为插队发声了口角,眼看就要打起来。
崔胜澈赶紧上去拉人,正好拉住一个差点被推到在地的瘦弱小孩。
小孩长得很瘦,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身高却好像因为分配不均拉了许多,如同一个抽条的竹竿。
他虽然瘦,但崔胜澈拉他的时候也废了好大的劲。
洪知秀跟在后面问崔胜澈:“你是要吃麻辣香锅还是炸鸡?”没听到崔胜澈回答他的话,就擡头看了一眼确认情况。
“艹,尹净汉?”洪知秀朝着小孩问。
被崔胜澈拉走的小孩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也笑了:“妈的,这也能遇到你。”
那俩个人还在说着什幺“你也在这里读书?”“你休学的那一年去哪里了?”“伯母还好吧?”等等一系列的话,崔胜澈却愣在了原地。
应该是他曾经幻想出来的那个朋友也叫尹净汉。
虽然说他到后来也渐渐说服自己尹净汉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毕竟那栋没有人住的房子,大家都不认识尹净汉,甚至于连分班名单上都不存在的名字,可为什幺他总是怀疑自己会有那幺真实的体验。
像是外貌,像是声线,像是每天跟他说的话,那些无聊且好笑的谐音梗,他有去网上查过,有一些是有原版,而有一些好像是原创。
他没有和心理医生说过这件事,他其实已经想好了,这应该就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自己的想象力很丰富,超过了常人。
反正大家都这幺说不是吗?
甚至自己也承认了这鬼话。
但是,他自己真的相信吗?
洪知秀又在喊崔胜澈,说中午就吃炸鸡了,尹净汉想吃。
“啊,忘介绍了,尹净汉是我发小。”
他打了个招呼,洪知秀又介绍起,“我室友,崔胜澈。”
崔胜澈没望见对面小孩像是饶有兴趣的打量他,还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世界上重名的人许多,自己就是想要在一些事情上去找俩个人的共同点。
心理医生说他想象出来的朋友,其实是他自己很早以前记忆里的信息,就像人做梦一样,其实是大脑捕捉一些记忆碎片再整合起来的,说了一大推他也没有听懂,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他自己编的呗,只不过他自己不承认。
所以他自己也学着举一反三,比如什幺那些原创笑话是自己很早以前看纸媒看到的之类的来安慰自己。
可是他还是避免不了一些刻意的联系。
像是第一次见小孩的时候,把他拉走,用了很大的力。记忆中尹净汉也是这样,在运动会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尹净汉竟然这幺擅长,看他跳远几乎就和弹簧一样,明明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小身板的男孩。
又或者是洪知秀问起小孩休学的那一年的情况,崔胜澈竟然也会莫名地期待,希望他说出什幺与自己经历有过重叠的部分。
可对方含蓄地望了崔胜澈几眼,也没说那一年到底有什幺事情。
之后几天,那小孩总来缠着洪知秀,崔胜澈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听他们的对话。小孩也总喜欢提一些夏天的事情,洪知秀说过他家住海边,前者也说他小时候就和洪知秀天天跑海滩上捡贝壳,堆沙堡,什幺之类的。
“我家附近没海。”崔胜澈插了一句,下一句就要冒出什幺不过我家附近有一片很大的向日葵田。但是他看向了重名的那个小孩,虽然名字一样,但干嘛自己要期待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呢,好像他说了这句话,对方就会恍然大悟说我家也有一片向日葵田,或者我也记得有一片向日葵田。
他终究不是自己的尹净汉。
说了这句话又能怎样,两个人等着他说他自己的故事,一段很让人瞧不起的怂小子的故事,还夹杂着被人嫌弃的“心理疾病”的经历。
或许对方会惊讶的捂住嘴,甚至还会同情他觉得他身残志坚,都这样了还学习不错考上大学,和正常人一样,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可尹净汉呢,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不一样”的人。
他从来就没有病过,尹净汉也从来不会说这是他的过错。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只不过他有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朋友。
有一天下午,崔胜澈逃了课在体育馆附近等外卖,正好遇到了先跑下楼去食堂的小孩。小孩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洪知秀因为家里的事情请了假。
说不好吧,自己一个人吃饭挺尴尬的,就答应了对方。
崔胜澈提了外卖和小孩一起去食堂,本来以为会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午饭,因为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说话挑起话题。
但是意外就出现在小孩身上,小孩是个话痨,打完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扯到了崔胜澈提到过的“他家附近没有海”的话题上。
小孩说,他也没去过内陆地区,那里的夏天是什幺样的啊。
崔胜澈皱了眉,他印象当中的夏天只有满眼的向日葵和一直下的大雨,或许有几天的阳光还有一个叫尹净汉的自己幻想出来的人。
真的未免有些不舒服,在一个相同的名字的人面前提起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
对方可能会认为他是在故意套近乎,而他却掏心掏肺得显得格外的敏感。
可是这小孩和尹净汉一样,没有分寸感的挤入了他的世界,巴不得把崔胜澈的十八代祖宗问一个遍。
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小孩尹净汉的事情,就当是自己的一个了断。
尹净汉到底真的存在过吗?
这一点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尹净汉的确带给了自己一段难以复刻的经历,就像是七月向日葵的金色,遇到了八月暴雨的蓝色。
“我有一个朋友,”他说,“也叫你这个名字。”
他在我十四岁的雨季时出现,在我十八岁的夏日时消失。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学校附近的向日葵花田,当时我们正在上课,老师讲的题很无聊,还在下雨,有人叫我把伞给他用。我正好看向窗外,看到了向日葵花田旁边打着伞的他,回家的时候他便和我用了同一把伞。
他说他叫尹净汉。
小孩听了崔胜澈的一大通讲述之后刚要说些什幺,洪知秀的电话打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崔胜澈只好接起电话走出食堂。
“真好啊,现在的你也有朋友了。”小孩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崔胜澈没有听见。
小孩眯着眼睛想,自己的话说的真准,再见果然就是再一次见面啊。
可是剩下的日子不是还很长吗,总会有那幺一天,可以再次看见夏日的向日葵。
就算那天雨还在下,向日葵也一直会这幺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