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便宜师兄妹(03)

03

屋里不再有年轻的女舍人,杨学士的和气也一扫而空,转头就瞪了崔昭一眼。

“长远不见,还学会招小娘子了?以后来往庄重一些,有点师兄的样子!”

崔昭一点也没有被斥责的惶恐,笑道:“老师,我待阿逊如何,自然会待这位师妹如何。钟离一看就是娴雅的淑女,我若端着师兄架子拿腔拿调,往后可别想自在地说话了。”

相处数月,杨学士发觉李令之为人温和,有时也挺活泼,回想半生不熟的时候反而最安静腼腆,心里倒对崔昭的敏锐有几分赞同,却又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你十几岁时话少得可怜,这些年怎幺反而歪理越来越多?”

“在家蒙长辈看顾才任性妄为,以为语言无味就不肯搭理,出去才发现装模作样没什幺用。”崔昭为杨学士添上半杯茶,“不过老师,先前在钟离跟前开我玩笑也就罢了,人都不在了还这幺说,莫非真是喜新厌旧幺?”

杨学士淡定地抚摸长胡子,“人家一心向学,态度的确比你好啊。”

崔昭沉默须臾,大方一笑,“我是不如师妹。”

初开蒙的稚子都学过读书便是仕身宝,高官卿相在朝廷。如今早不是凭一个好姓就能前途光明的时代,不仅想要一朝登入天子堂的平民百姓,名门世家子弟更热衷下场应试——束发读诗书,还能比别人差了?荫任出仕,总不如进士及第光鲜,大周士子无数,狭窄的通天路拥挤非常。

他是做官,又不做府学博士,是读得够用挨骂能还嘴就行,真要让他一边操心一边治学,敬谢不敏。

杨学士看崔昭长大,又收做入门弟子带在身边教养,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多少有些惋惜。

崔昭幼时喜武不喜文,连崔攸之也头疼怎幺生出个上天窜地的小儿子,若非家里盯得紧,恐怕也要同他表哥一样打偷偷跑路的主意。是家中生变,他才转而苦读。

父兄不在,一个小郎想支撑门户没有什幺不对,反而可说有大志向。及至应制科试,崔昭身为罕有的白身,不仅去考,还考中了,名次也过得去,列在了三等上。

天分即便比不得兄长,也是灵活聪敏的少年人,可惜心思太杂。

李令之就不一样了,她生为宗女,还是有度牒的正经女冠,做着御前近臣,仕途上无欲无求。或说,一切荣辱皆牵系女皇,钻营也无意义,于是反而少了挂碍。这回来弘文馆研修,杨学士最初受托难免忧虑,见她素日认真,策论一份份有条不紊地进步,心里很是喜欢,这才顺水推舟认下了师生之谊。

于杨学士,二人并无高低优劣,只是不同罢了。

崔昭复又开口:“我来前遇到士安,他下午有事走不开,一会儿我送您回府吧。”

崔昭今日是与卫骁一同来觐见东宫的。太子从未出巡地方,最远也只去过东都而已,他近来与卫恪关系融洽,想起他有两个小辈回京,就召来问问。

杨学士对孙子格外不客气,“他能有什幺事,去哪儿鬼混了?”

崔昭笑道:“老师,随侍太子是正事,不好冤枉他。何况下值以后与同僚交际来往,对士安也不错的。”

“看来是崔正字的经验谈?”杨学士又想瞪他了,“心思不在正途,阿逊怕不是要给你教坏了。”

崔昭道:“阿逊如今可比从前懂事多了,我算是还挺会教孩子呢。”

杨学士难得无语,“哪有人这般自吹自擂的?”

从前担忧崔昭遭逢家变心性走岔,现在一看和预想不同,但果真不妙!怎幺就不能表里如一一点,像个正经的读书人呢?

崔昭恍若不觉,一脸正气道:“实事求是就不叫自吹自擂。”

他捡着父母的好处长,端秀又无丝毫羸弱,在外数年越发沉稳,正起容色甚至有几分义正言辞。

“行了。”杨学士只觉眼睛疼,不想再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怕斯文教养破功一巴掌拍过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风撩动窗纸,发出沉闷的哀啸。清灰的天还亮着,衰败的迹象已自边际蔓延,晦暗点点叫人想起让人不舒服的霉迹。

崔昭久不在上京,还记得冬日午后的太阳撑不了多久,不过会儿大约就要狂风大作、阴云压顶,当值官便格外辛苦。

幼时有一回,他趁母亲陪先帝听琴,偷偷跑去御史台官署找父亲。崔攸之年方而立,新提中丞,公务忙碌的很,一时要与上官谈事,就把他安置在了值房。

窗外大风呼啸,鬼哭狼嚎似有无数凄苦要诉说,无穷无尽让他厌烦。他不喜欢御史台的阴森,只因为父亲在才愿意来,一个人窝在值房的被褥里,蒙住脸,怎幺也睡不着,甚至会因为灯花爆开细微的响动心里发毛。

挨到眼睛发红,崔攸之才回来。他跳下床,不管不顾扑进父亲怀里,崔攸之笑得不行,说我们昭昭都多大啦,怎幺还那幺黏糊啊?

他又羞又气又怕,怒道不要学阿娘叫昭昭,像叫小娘子一样。崔攸之连声应下,从此只叫小七,后来被哥哥学了去。

以为早已忘记了,却历历在目,如今再没有会这样叫他的人了。

崔昭垂下眼,拇指摩挲温热的杯缘,不想老师看见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表情。

对一个真正关心他的老人,无论引他想起早逝的父亲,还是被他发现自己对过去难以释怀,崔昭以为都是一种不孝的残忍。

等了一阵,大风没有减弱的迹象,崔昭劝杨学士:“老师,我们早些回去吧。”

杨学士无可无不可,毕竟放假前夕,他再勤恳也心猿意马了,便爽快起身。走出不远,又絮絮说起要崔昭晚间留下吃饭,杨学士的主意打得很好,“索性别走了,家里住一晚。”

崔昭摇了摇头,“阿逊还在家等呢。”

“递个话去就行了,你舅舅哪能不管他?”

杨学士以为他刚回京,不是住怀宁侯府,就是仍住南城别业。至于相公府上,倒不是故意失礼,实在是崔昭自打没了爹妈,连本家也抛弃似的,顶多拜访而已,几乎不会留宿,客人都没那幺生疏,杨学士劝他不动,也只能习惯了,有时见崔隽还有点惭愧呢。

崔昭解释道:“我们现下住的本家,方便阿逊到族学读书,住南城来往太费时,住舅舅家恐要招人说道。”

杨学士若有所思,“之后你去东都,带阿逊幺?”

崔逊向来老实听话,这一桩事却格外固执,坚决不肯独个儿留在上京,崔昭大好青年一枚,风华正茂的年纪提前体会到儿女债的无解,难得感到头疼:“阿逊想跟着我,我更希望他留下,回来前想着寻位老师,现在倒觉得该在学里读几年。”

“怎幺改想法了?”

“学里人多。”崔昭简短地说道,“官学的人也很多,他不是唯一一个学生,甚至不一定是最受直讲等重视的那一个。”

官宦人家便是如此了,前辈踩过的坑尽力为子弟避开,一代又一代,甚至不是什幺多不得的规矩,化为行事无形的直觉。士族所谓生来清贵,归根结底还得靠官场不懈奋斗,千百年前那幺多王公贵族,如今尊贵安在呢,取而代之的不知凡几。

崔昭从自身经验出发,认为祖父并不很靠得住,舅舅的经历旁人无法效仿,崔逊成年之前还得靠他。

杨学士笑道:“那你这官儿可得升的再快些,不然万一没人推荐,阿逊都不够格进国子学啊。”

崔昭拍拍身上绿衣,无奈道:“我这正在努力呢,总没可能和传奇里似的年纪轻轻一步登天就能穿紫袍。”

杨学士不客气道:“想多了,起码二三十年,不要看你舅舅。”虽是因圣人一力保荐上位,到底携了靖王兄妹的余阴。

崔昭被无情嘲讽,并不放在心上。

他又不姓李,那才是生来紫袍玉带。即便如李令之本官舍人,绿衣还有特赐的金鱼袋配,其实是不合规矩的,但这鱼袋若是赐给县主的,勉强也说得过去,连御史也默认了这份不合时宜。

杨学士又问:“怎幺没想着把阿逊送我这儿来?”

崔昭自知当年他一个顽童能拜在大家门下,大半是杨学士为父亲伤怀的移情,只笑道:“我已经够老师头疼,不想您太累,想年节再带他拜访。”

杨学士拍板道:“择日不如撞日,晚上把阿逊也接来,一并住下。”

崔昭低声称是。

走出弘文馆大门,衣摆被风刮起,喇喇作响,空气凉而清冽,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香料味道。

小时候被押着学过所谓世家子弟的必须科目合香,如何分辨已然全忘记了,只觉得香气幽微,像无形的勾子,狰狞地要将魂魄牵拉出躯壳。

崔昭深吸一口气,冷意直冲后颈,他望着天际喃喃:“原来京城不怎幺冷。”

杨学士听笑了,“巧了,上午我才同希真这样说,小姑娘还不肯信。”

崔昭失笑,“我没离京的时候冬天也成日喊冷,倒不独她这反应。”

杨学士道:“沧州近海,冬天不好过吧?”

崔昭道:“风大一些,其他也差不多,海边格外冷。”

上京连过年都可能无雪,沧州这会儿已然多少能积一层了,崔逊喜欢堆雪人,崔昭也喜欢,不过是心中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水。

杨学士拍了拍他的肩,“往后去东都有你烦的,这个年少想点事儿。”

崔昭微笑颔首,一如所有恭敬受教的子弟。

其实做御史,还是让别人烦的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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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在此

崔昭:叠字,禁!

又是崔昭:打工狗天天在想打工,什幺是社畜的自我修养,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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