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Normal End】
早晨凉飕飕,中午热死牛。
苏筝筝最是怕热,更不用提今年秋老虎的实力不容小觑,闷热的空气,狼狈的汗水,往往一天走街串巷下来,她的裹胸布都会从里到外浸透。疲乏和酷热煎熬着她的神经,这会儿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大街上没几个人,她跟着几个躲阴凉的人力车夫一起瘫坐在路边,疲累的双腿一旦休息便再也不想动了。
“听说了吗,”几个车夫在一起商量晚上去哪里拉活,“今儿晚上百乐门有好些个大人物呢。”
“得了吧,人家都坐汽车来的,哪会用得上人力车?”一个面嫩些的小车夫接茬。
“嘿,说你愣你还不信!”另外一个车夫啪地拍上他的后脑勺,“大人物不坐车,那些个歌女舞女,服务生,跟班,人家坐不坐车?”
挨了一下的小车夫嘿嘿笑着不说话,最开始透露消息的人接着说:“我听说这次可不一般,好像连洋人都被请去了。”
“洋人?穿大褂,捧着本书,戴着长链子那种?”小车夫瞪大了眼睛好奇道。
“你说的那是教堂里头的神父!”刚刚拍打他的车夫又想给他一掌,“洋人多了去了,又不是都在教堂里头做差事,你要想看,晚上咱大家伙儿都拉上车在百乐门门口等着呗。”
“那可得早点去,”一旁的老车夫提醒他们,“你们知道这事儿,别人肯定也知道。”
敲定了晚上在百乐门附近等活后,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了百乐门当红的歌女舞女身上,一群人荤素不忌地东拉西扯。苏筝筝虽不是第一次听这些浑话,却也只能缩在一旁的阴影里,背靠着墙壁强迫自己回忆今天报纸的内容,一眼看去好像是蹲在墙角打盹一样。
贩夫走卒之流,消息最为灵通,她混迹其中也多是为了打探一些挣钱的路子。
百乐门啊……她飞快地思索着,倒是可以寻些鲜花之类的,那些上流社会的老爷们为了讨美人欢心,总喜欢买些新鲜的小玩意,鲜花之流虽然不怎幺昂贵,但胜在娇艳好看。她不擅长那些油嘴滑舌的言辞,但是夸上两句“鲜花配美人”也还是可以的。
一念至此,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回忆起附近花市的地址,开始为这个夜晚做起了准备。
申城的百乐门,是个实打实的销金窟。
华灯初上,那大厅天顶上璀璨的水晶吊灯便亮得恍如白昼,盛装的舞女们从后台鱼贯而出,舞台一侧的乐手也已经调试好了乐器,梵婀玲悠扬的乐声飘荡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又徐徐钻入耳孔,便是连骨头都觉得酥软了几分。仔细看去却发现每个人面上都有几分紧张,负责调度的领班门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发现不妥的地方却也不敢高声责骂,只能竖起眉毛,压低了声音催促与呵斥。
气氛从第一辆汽车停在门口开始凝固到了顶点,身着西装的男人们从几辆车中陆续走下,在跟班们的簇拥中踏入了大门,继而在大堂中纷纷落座。
为首的中年男人伸手摸出怀表,皱起了眉:“已经七点了。”
还没等身边的人做出回应,大门处又有了轻微的骚动。
刚刚坐下的男人们又重新站了起来,这次进来的是十几个洋人,打头的一个神情狠戾,后头跟着的几个虽然穿着西装,但衬衫却松着几个纽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欢迎,欢迎,亲爱的陆!”只见最前面的金发洋人露出了笑容,张开双臂对着大厅中的人们问候道。
“泰勒先生,”中年男人把怀表放进了西装内袋,“好久不见了。”
寥寥几声寒暄后,双方重新落座,中年男人身边的跟班拍了拍手。
歌女粉墨登场,舞女们和着歌声摆动着腰肢,服务生们呈上美酒与佳肴,一场盛宴拉开了帷幕。
“什幺风把陆先生吹到申城来了?”泰勒举杯向对面的中年男人致意,一口流利的中文让上前斟酒的服务生侧目。
“家族中的小辈来办事,我这做长辈的有些不放心。”陆姓男人的神情稀松平常,像是在和人闲话家事。
“年轻人?我喜欢年轻人,”泰勒伸手从跟班手中接过一支雪茄,“胆子大,力气足,就是……”他吐出一口烟,斜眼睨着陆姓男人,“手有点长。”
“阿沉,”陆姓男人转向身后唤道,“过来。”
泰勒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被叫做阿沉的年轻人,他今天穿着一身棕色的西装,褐色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他低垂着眉目,金边眼镜反射出细细的微光,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泰勒先生,”年轻人朝着他浅浅鞠了一躬,“幸会。”
“小陆先生什幺时候到的申城?”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两个月前。”规规矩矩的回答。
“那这幺说,仁合码头的事情,小陆先生是知情的了?”泰勒挑起眉毛。
“不瞒您说,”陆姓男人转头看向一旁的陆沉,“今天陆某人便是带着小辈来向泰勒先生赔个不是的。”
“我认为,仁合码头对我们双方来说,是一个……‘你知道我也知道’的地方。”泰勒靠在椅子中,将烟雾吐向舞台。
“当年的合约中也确实是这幺定下来的。”中年男人颔首。
“‘各行其是,互不打扰’,白纸黑字写得没错吧?”泰勒又吸了一口雪茄,“当时还特地找了人把每一条做了翻译。”
“……您说得对,”中年男人敏锐地觉出了端倪,拼命打手势示意一旁的陆沉上前,“我这侄儿做事鲁莽了,陆某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还恳请泰勒先生高擡贵手。”
那是某种微妙的平衡,双方都警觉地不想打破。
仁合码头,不论是洋人还是他们都想要独占,但那势必会引起更大的争端,所以双方选择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状态,不起冲突,但也不会退让。
“凿沉我们的船,杀光我们的人,轻飘飘地道个歉就算完了吗?!”泰勒猛地拍向面前的桌面。
双方蓄势待发的手下们瞬间抽出了腰间的武器,大厅内回响着一片手枪上膛的声音。舞女们尖叫着逃向后台,粉饰的歌舞升平在这一刻开始碎裂。
一片混乱中,中年男人有些焦急:“泰勒先生,冷静一点!万甄商会定会给先生一个说法!”说着用上了几分力气扯过一旁的陆沉,“还不向泰勒先生赔罪!”
“陆先生把我当三岁孩子吗?”泰勒涨红了脸,目眦欲裂,“16日晚上,货船被人凿沉,负责接货的队伍一个活口都没留,紧接着陆先生的船就靠岸了——好一个下马威!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授意?!”
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中年男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着:“泰勒先生,您千万不要受了奸人的挑拨,我们商会一向都是希望和先生友好共处的!阿沉,赶紧跪下!给泰勒先生认错!”
“泰勒先生,”在一旁的陆沉反而退开一步,站直了身子,“其实,您说得对。”
“……阿沉?”中年男人面上有些不可置信,在码头挑起争端无疑是戳破了平和的窗户纸,等同于对洋人叫嚣。以商会目前的实力来看,和洋人起冲突虽然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但是撕扯起来,不论哪一方都将元气大伤,届时四周围虎视眈眈的势力都会凑上来坐收渔利。
商会的原则是维持现状,伺机行动。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先前以为陆沉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狠狠教训了一番之后打算带他来赔罪,此时他再迟钝却也能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幺简单。
“叔叔不喜欢我给您准备的见面礼吗?”陆沉屈起手指蹭了蹭鼻尖,微笑着询问他。
“不……这不可能……”惊惧和疑惑将中年男人的五官揉成纠结的一团,“你也是陆家人……针对陆家对你有什幺好处……”
“要是我说,这陆家不要也罢呢?”陆沉依旧是笑,语气轻缓,动作却毫不迟疑,中年男人只是觉得眼前一花,额上便被抵了什幺冰冷的东西。
“叔父,泰勒先生,你们过了太久安生日子了——”他扫视着一片狼藉的大厅,从暗处冒出了许多朴素打扮蒙着脸的人,外围的跟班打手已经被放翻了一些。然而双方带来的人都不是善茬,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进行了反击,一时间整个大厅乱做一团。
泰勒对手下做了个手势,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面前却不知什幺时候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冷着一张脸,卷曲的黑发垂下遮住了一只眼睛,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泰勒的贴身保镖便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唉,本来不想闹得这幺大动静,”陆沉面带惋惜,猩红的眼中流转着一丝冰冷,“现在看来,叔父还是喜欢风光大葬。”
中年男人刚想开口,便听得一声枪响。
这也是他这一生中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苏筝筝的计划并没有顺利实施,她辗转了两个花市都没有买到合适的鲜花,一打听才知道,今晚百乐门接的是难得的大生意,市面上的鲜花全都被收了去装饰大厅了。
当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小玩意儿赶到百乐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呆立在原地。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滚滚浓烟从大门涌出,门口的霓虹灯都被高温烤得变了形,再也看不出往日的奢华和风光。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神色惊惶地站在街边,几个服务生打扮的年轻人扶着一个矮胖男人,他一脸哀戚地盯着面前的大火,两股战战,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老板,已经通知消防队了,您别急!”一个瞧着像是副手的年轻人安慰他。
“我……唉,这申城,要变天啊!”男人干脆坐倒在路边,将脸埋在肥厚的掌中。
火势极猛,苏筝筝隐约听到门内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她惋惜地打量着门口停着的汽车,神情一凛。角落中那辆,像极了那日她搭的,陆先生的车。
陆先生?!她的心狂跳起来,陆先生在里面吗?!
身体先了思维运转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后门,一扇小门敞在那,她试着靠近却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陆先生!陆沉!陆沉!”顾不上压着嗓子,她朝着门内大喊。
火灾波及到了附近的电路,此时此刻浓烟和夜色几乎阻隔了一切光明。不知道喊了多久,像是出现了幻觉,她好像真的看到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后门中冲了出来。
两个身影都很高大,只是一个像是受了重伤,另一个人奋力架住他,两个人踉跄着行至她面前。
“……周先生?!”她一眼认出周严。
周严也发现了她,刚想警告她快逃,背后便响起一声嘶吼。
“它”追来了。
那是今晚唯一的变数,本来他们已经解决掉了所有的人,却没想到泰勒先生的跟班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
感觉不到痛,杀不死,并且力大无穷。
缠斗的时候有人打翻了舞台周边用来装饰的蜡烛,幕布引燃了舞台,整个大厅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当他想要带着少爷逃离火场时却发现少爷的眼亮得吓人。
他想要和这个怪物同归于尽——周严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人类之躯根本无法敌过这个浑身都是疑团的怪物,最终他们设计将怪物引到大厅的吊灯下,周严一枪打断了天花板上的挂钩,趁着其动弹不得赶紧架起重伤的少爷在大火中寻找出口。
“周严……”身侧传来微弱的声音。
“少爷,”他脚下不停,回忆着脑海中的平面图,“我带你出去。”
“不必了……”陆沉停住了脚步,“你去吧,我……还你自由可好?”
周严并不答话,只是手上用了劲儿,几乎是强硬地将人拖着走。
“这是……我给自己写好的终章,就让我亲手落幕……”陆沉的声音断断续续。
“还没有,”周严打断了他的话,“那怪物,少爷,你清楚的。”
“……你这人……”沾了血沫的唇咧开一个不甚优雅的微笑,“连最后一点懒都不让人偷……”
声音戛然而止,周严深知少爷的伤情不能再耽搁,焦急中猛然听到有人在喊少爷的名字——
“跟我来!”苏筝筝顾不得许多,带头冲进了巷子深处,周严连忙跟上,所幸那怪物似乎并不聪明,七拐八绕之后便失去了他们的行踪。
绕过了几条巷子,他们来到了另外一个街区,苏筝筝撑着墙壁气喘吁吁:“好了……应该甩掉了……发生了什幺事情?你们……”她把“要不要紧”几个字吞了下去,这边的路灯没有被波及,她借着灯光看到二人狼狈的样子:体面的西装被不知道什幺东西划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汗水,烟灰和血污,周严尚能支撑着自己,被他架着的陆沉低垂着头,似乎失去了意识。
“你们这是……”她一时不知道该问什幺。
“一言难尽,”周严露出了有些抱歉的神色,“苏小先生,这附近有没有什幺……隐蔽点的地方?我和陆先生需要处理一下伤口。”
理智告诉苏筝筝,她不该趟这潭浑水,他们与那幺多重要的大人物会面,又一身是伤地跑出来,背后一定有她想象不出的大麻烦。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脑海中却倏地浮现出那日教堂的彩窗,微凉的酒精和蒸汽氤氲的红茶。
“……你们跟我来吧。”她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她带着周严和陆沉回到了自己的家,小妹已经睡下,她便关严了里屋的门。外间只有张窄窄的沙发,两个大男人坐在上面显得有些局促,她只好又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周严礼貌地道谢过后向她要了干净的布条和水,她便出门借口妹妹的裤脚短了,问做裁缝活的邻居要了一些。
“麻烦小先生搭把手,”周严道,“我手臂受了伤,没办法帮陆先生清理。”
苏筝筝犹豫了一瞬,但看见陆沉紧蹙的眉后打消了顾虑,男女大防之于人之生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拧了湿布,她试着擦拭陆沉面上的脏污,他的眼镜似乎在混乱中掉落了,湿布掠过他的额头,顺着英挺的长眉一路向下,他紧闭着眼,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高高的鼻梁上有些还在渗血的细小破口。她一再放轻自己的动作,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脸上仔细擦拭过后,周严过来帮忙处理他身上的伤,衬衫的纽扣解开后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她不懂得如何处理如此严重的伤口,便在一旁扶着陆沉,交由周严来清理。男人的头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弱的呼吸吹在她的颈侧,让她感觉到没由来的心慌。
“小先生,帮忙撑着陆先生,我要看一下背后的伤情。”周严手上不停,除下了陆沉的衬衫。
这下让她有点手足无措。男人的下颌压在她的肩膀上,她伸手撑住他的肩膀,触手是火热的肌肤,她的双手颤抖起来,想要放手,却又束手无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额头上的汗珠几乎要滚落下来,周严终于将密密匝匝的布条打上了结:“可以了,多谢小先生帮忙。”
“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她忙不迭地放开手,和周严一起将人在沙发上放平。沙发太小,只能容一个人侧躺,陆沉生得高大,此刻只能以一个肉眼可见并不舒适的姿态委屈地蜷在沙发上。
“麻烦小先生了,”周严略略沉吟,“天一亮我们就离开。”
苏筝筝点了点头。二人的伤情并不能让她放心,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里只有清水和布条,如果不能及时接受正规的治疗,后续感染的话……
就在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沙发上的陆沉呻吟起来。
一旁的周严反应比她快上许多,一把扶住了想要起身的陆沉。
“水……”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苏筝筝连忙端了桌上的水杯递过去。
“……苏小先生?”猛然见到她,犹是陆沉也生出了一丝困惑。
“我们被那个……怪人袭击,苏小先生带我们逃出来的。”周严略加思索后解释道。
“多谢。”陆沉接过水杯饮了几口,嗓音恢复了些。
见他端详着水杯,她有些局促地解释:“家里就这一个杯子,陆先生别嫌弃。”
“不会,”陆沉的面色有些苍白,却努力扯起一个微笑,“苏小先生——”
“叫我阿铮吧,”她别过脸不去看他,“先生不先生的,我当不起。”
“好,”陆沉点头,月光从窗外照入,他借着光看清了这个小小的房间,虽然狭小,但胜在整洁干净,不论是洁净的地面还是明亮的窗,都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安心和舒适,“阿铮,谢谢你。”
本以为自己心中的不安是因为被他一迭声地叫着“先生”,没想到被他唤做“阿铮”之后,她顿觉内心深处似乎有无数蝴蝶振翅而飞,他的声音似乎有什幺魔力,明明传入耳中,却像是直接拨动了心中看不见的琴弦。
不等她回答,陆沉站起身,似乎是准备离开。
“陆先生!”她连忙拉住他的衣服,“你现在不能随便走动!”
“不必担心,”陆沉摆摆手,“都是些小伤。”
“胡扯!”苏筝筝急得声音都变了,“我看得清楚,你流了好多血!至少等到天亮再走!”
陆沉不再与她争辩,伸手披了衣服打算离去。
“你不要命了!”苏筝筝怕碰裂他的伤口不敢再拉他,无计可施感让她有些生气,“你的命是我……和周严花了那幺多力气抢下的,你不要,我还要呢!”
陆沉的动作停下了。
“我的命?”他茫然地擡头看向窗外的月,缓缓转身,低头看向气结的少年。
依旧是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明亮的月光,少年就这样瞪着他,气势却是渐渐弱了下去。
“随便你吧,”她背过身去坐在桌边,“你要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让我瞧见,省,省得碍眼。”
周严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做了个手势,微微点了点头。
“那陆某就再叨扰一会儿。”预想当中的关门声并没有响起,陆沉低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似是笑了。
“嗯,”苏筝筝趴在桌边,“有事叫我。”
许是奔波了一天太过疲乏,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天光刚刚微亮,外间当中只剩下她一人,只有沙发边摆着的凳子提醒她昨晚发生的事情。腿脚被压得麻木,她猛地站起来,肩上有什幺东西滑坠下去,她忙伸手去拢,鼻端涌入了一丝带着焦味的辛辣植物气息,脸颊在一瞬间蹭到了陌生的布料。
那是一件棕色的西装外套,垂坠的手感和精致的裁剪彰显其价值不菲,上头虽还留着骇人的破口,却像是一粒不知名的种子,在她的心间种下了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温暖。
几日后,苏筝筝顶着一身的尘土和汗水赶回家的时候,却在家中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依旧是那张不甚宽敞的沙发,室内有些暗了,光线从她推开的门中倾泻而下,直接铺洒在那人身上,她第一眼便见到那身黑色的长袍,白色的夏帽被修长的大手随意地扣在胸前。周严像那天夜里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妹则是一脸的好奇和警惕,沉着一张小脸打量着他们二人。
“哥哥,”小妹迅速跑到她身边,伸手扯住她的衣角,“这两个人说是认识哥哥。”
“陆先生?”她下意识地擡起袖子在脸侧抹了几把,希望自己看上去没有那幺狼狈。
“阿铮,”陆沉看向她,向她微笑致意,“办事路过这里,便过来看看——上次的事情还没有当面致谢。”
“举手之劳罢了,”她摸摸小妹的发顶以示安抚,“陆先生的外套我拿去给裁缝瞧了瞧,要缝补的话价格不菲,我……承担不起。”
“无妨,”男人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帽檐上敲打着,“将衣服交还于我便是,阿铮,我的确是来道谢的。”
“我也说了是举手之劳,”她拉着小妹迈步去里间,“我去给先生取衣服。”
“麻烦了。”陆沉点点头。
苏筝筝从衣柜夹层中取出那件残破的外套,上头烟熏火燎的气味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先前她嗅到的那股辛辣的植物芬芳也退却成淡淡的松木气息,随着她的动作包围了她。她嘱咐小妹留在里间,将外套抖了抖搭在小臂上,推开房门上前几步,向着男人递过去。
“多谢你,阿铮。”陆沉从沙发上起身接过外套,向她微微欠身。
“……陆先生客气了。”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后退了一步,也向他俯了俯身。
“那幺今日陆某就先行告辞了,”男人低头将夏帽妥帖地扣在头上,“今后如果有什幺需要帮助的,就来教堂,陆某定当鼎力相助。”
少年没有出声。
苏筝筝目送着陆沉和周严离开巷子,他们从容地踱过污水横流的窄路,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崭新的皮鞋和一丝褶皱都无的长袍下摆被溅上了点点污渍。
她重重地关上门,那些泥泞和污点更像是烙在了她的眼底,她的心底似乎翻搅得更加厉害了。那样温润而又坦荡的,高高在上的人物,怎能因为她沾上一星半点的腌臜。
她决心不再去触碰这一束光。
“少爷,”过了许久,开车的周严忽然开口,“你明知道教堂已经不安全了。”
“可是那样……‘他’才寻得到我。”陆沉把玩着手中的帽檐,唇角带笑。
百乐门的火灾占了好几日的头版头条,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全城的谈资,连带着报纸的销量都非常可观。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众的注意力便退潮般向着别的地方涌去。
长达半个月的连绵阴雨过去,申城迎来了真正的冬天。
苏筝筝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几口气,又猛地搓了搓,抱着报纸轻快地从街边跑过。几个月前几乎烧毁成一片废墟的百乐门如今也修葺停当,这会儿管事模样的人正在指挥工人们将崭新的霓虹灯招牌吊装起来,道路的另一边,成群结队的工人正在把十数个大箱子擡进大门。
她跑过尚未镶上门板的门洞,又不由得倒转过身看了几眼,百乐门的重修让她又想起那日她见到的那个矮胖而颓丧的男人,如今这副百废俱兴的样子,想必应该是他重新振作了起来吧。百乐门的火灾大抵是撼动了一些她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毫无边际地猜想着,她在这个街区卖报再也没有被驱赶和阻挠过,这让她倍感踏实。
重新转过身,她向着道路尽头跑去,很快地,眼前出现了威严的铁门和栅栏,她刹住脚步,气喘吁吁地整理好自己的帽子和衣领,擡头去瞧那高耸的尖顶和瑰丽的彩窗。
前段时间她再次见到了那位姓齐的主编,对方答应支付她一笔钱,拜托她帮忙送一些私人信件。
她拒绝了钱,转而求那位主编给自己小妹寻一个读书的机会。
她依然记得齐主编那张毫无波澜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郑重地向她承诺一定会想办法。
对此她自是千恩万谢,连带着送信更是尽心尽力。
今日这一封信,便是送到教堂来的。
苏筝筝依然记得她看到信封外头的地址时,先是愣怔,随后心脏猛地鼓动起来,令人茫然而畏惧的情感在她的胸腔中冲撞着,她颤抖的手指捏着信封,角落中被捏出的细微褶皱又像是直接折在了她的心间。
那日之后她并没有寻过陆沉。
她从未奢望过重逢,那些邂逅在她心中都弥足珍贵,他温柔的笑,他低沉的声,他靠在她肩膀上时灼热的呼吸……
她只能躲藏,只能逃离,他如至高之处普照的圣光,她却是匍匐于淤泥之中的荆棘。
她拼了命地隐瞒着自己想要触碰他的欲念。
再一次从挎包中拿出信封,苏筝筝终于准备推门上前。
身后突兀地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她猛地将信封塞了回去,退到一边。招摇的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后排的人似是急得狠了,不等前排的下人过来伺候便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黑色的小皮鞋在石板路面上哒哒踏着,云朵似的裙摆轻颤,从车上跳下来的女孩理了理狐裘披肩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拉紧手上的手套,紧接着提起裙摆疾步踏上教堂门前的台阶。
苏筝筝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女孩的容颜娇艳,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出旖旎的波浪。自己一定是在什幺地方见过这位少女,苏筝筝皱起眉头努力回忆起来。
这天并不是礼拜日,偌大的中堂空无一人,少女风一样冲了进去,左顾右盼了许久,像是在寻找什幺,几分钟后她干脆跺了跺脚,深吸了一口气喊道:
“陆先生!陆先生!您在吗?!”
娇俏的嗓音在高高的穹顶激荡出回音,把门边的苏筝筝吓了一跳,这声“陆先生”终于点燃了她脑海角落的记忆,她是曾与这位小姐在教会学校有过一面之缘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
“白小姐,”像是为了回应她心中的想法,黑袍的身影从侧面的耳堂信步而来,徐徐踱到了少女的身边,“请问有什幺事情?”
苏筝筝向门边的石柱后藏了藏,她敏锐地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并不应该有她在场。
“陆先生……我……”少女的语气中尽是痴缠,“我对你……”
“白小姐,你知道这不可能,神职人员不得婚配。”那声音一如她记忆中的低沉平静,此刻还多了一些冰冷。
“我在学校都听说了!”她听到衣物的窸窣声,似乎是少女拉住了他,“陆先生要卸去神父的职务,如果您实在担心,我可以让父亲帮——”
“白小姐,”声音中的冰冷更甚,“陆某的确是要脱离教会,但请不要对此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之前在学校,你说不便话儿女私情,现在我,我都来找你了……你是那样难寻,今日我好不容易……”少女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隐约带了哭腔。
“看来白小姐产生了严重的误会,”只听得一声薄凉的叹息,“陆某早已心有所属,今日也并非是为了等白小姐。”
“不可能!”抽泣声大了起来,“你是诓骗我的!”
“如果讨论课题我随时欢迎,但若是小姐执迷不悟……”一连串的脚步声将他的声音带向远处,“陆某不送了。”
“陆沉,你别小瞧了我!”少女抖着声音丢下一句狠话,捂着手帕跟着姗姗来迟的女仆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礼拜堂。
苏筝筝靠在柱子上听着引擎声远去,回过神来发现手上还捏着那封未送出的信。
“……阿铮?”甫一从柱子后头转出来,便见到陆沉从耳堂处走了过来,天光有些昏暗,只有些许亮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有什幺事吗?”
“啊,呃……申城日报社齐先生给您的信。”她将一直捏在手上的信封递给他。
“多谢你,”陆沉在她面前站定,伸手接过信件,“……别来无恙?”
“我……安好,”她向后退了半步,盯着自己的脚尖,“来得不巧,先生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声音越来越轻,她自觉逾越,恨不得将话吞回肚中。
“……倒也不是什幺大事,”轻笑声粉雪般落在她的肩头,“如果你能帮上忙……”
“我能的!”苏筝筝猛地擡起头,撞上了那双深深的红色眼眸,心中一阵慌乱,“啊,我是说……我,我能做些什幺呢?”
“阿铮,你有所不知,”陆沉引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我……被人诬陷犯了深重的罪孽,我打算辞去职务,脱离教会,好远离这些是非。”
“发生什幺了?”苏筝筝小心地询问,紧接着她回忆起了那个他受了重伤的晚上,“啊……如果不方便说的话还是算了。”
“多谢,”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插入发间,无力地将额头撑在手心,“可是教会并不准许——所以我需要一个教会无法拒绝的借口。”
“您的意思是,教会捏住了您的把柄,所以您需要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脱离教会?”苏筝筝思索了一番总结道。
“正是,”他皱起了眉靠在长椅椅背上,指尖缓缓摩挲着下巴,“只要能短暂地骗过教会就行。”
想起刚刚的白小姐,苏筝筝建议道:“不如……先生就说自己想要娶妻?毕竟神父不可以与人婚配的,到时候声势闹大一点,教会再厉害也不得不放手。”
“那样的话……需要一个和我相识的姑娘来配合我演一出戏,”利剑一般的长眉蹙得更紧了些,“只是这定会毁了姑娘的名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这样做。”
“先生想要为自己伸冤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幺,苏筝筝认真地问道。
“嗯?”深红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继而掩上了为难,“那也要在脱离教会之后。”
“那我来……帮先生想办法,”苏筝筝的眼睛亮了起来,脱口而出的办法到了嘴边却拐了个弯,“先生等我几日!”说着便要告辞了。
“要去上头坐坐吗?”陆沉仍坐在长椅上,歪过头微笑着问她,“有刚出炉的点心。”
“不了不了,姑娘家家才爱吃那些,我,我先走啦。”苏筝筝下意识摇头拒绝。
“……那就不送了,”陆沉向她道别,“先谢谢阿铮替我想办法。”
苏筝筝不明白,她每天都要被人喊上几声“阿铮”,有时候是邻居,有时候是一起等派报的报童,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如他这般,将这两个字直接送入她内心深处,接着又荡开一片晃悠悠的波光。她趁着心中的那股热意还没有涌上脸颊,加快脚步跑出了教堂,直到她到了大街上,冷风钻进她的帽檐和衣领,她不安跳动的心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在见到他陷入困境的瞬间,她有了一个几近疯狂的想法,然理智告诉她,自己需要冷静思考才能做出决定。
白家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没过几天,苏筝筝就在等待派报的时候听到大家闲话那白家小姐为了追求心上人做出的一系列出格行为。
“昨天我路过印厂,正好赶上工人下班,还有人说白家小姐打算登报求婚,被白老爷狠狠骂了一顿,这会儿正禁足呢,”不知道是谁压低了声音,“那神父到底是什幺样的人物,能让白家的小姐神魂颠倒。”
“神父又不能娶妻,白小姐这是疯魔了?”另一个声音有些不解。
“和尚还能还俗呢,要是能入赘白家,谁还管什幺佛祖上帝……”又有人不屑地撇嘴。
或许白家才能够助他沉冤得雪?心底生出酸涩的疼,不论她如何逞强都无法从自己与白小姐的比对中找出哪怕一丝胜算。
哪怕是对陆先生的感情,一次次从他面前逃离的自己都无法做到像那位执着而热烈的小姐一般吗?
不,不对,她在地上蹭了蹭脚尖,这件事情她是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去做的。
她无法选择家世,也无法选择容貌,但却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迈开去向他身边的脚步。
她愿意以泥沼中的荆棘之姿为她的圣光开辟道路。
申城难得地下了雪。
然而过于缱绻的气候却让飘落的雪花在未落地之前就变成了冰冷的雨,苏筝筝哆嗦着拉紧了衣襟,敲响了教堂的大门。
“苏小先生?”应门的是周严,他只瞧了一眼便将她让了进来。
“周先生,我来找陆先生。”她有些紧张,拉着衣襟的手将布料攥得紧紧。
“陆先生在楼上,随我来。”周严微微颔首,接着带她走上楼梯,宽阔的走廊正中有间房亮着灯,灯光从虚掩的门缝中漏到走廊上,周严上前敲了敲门。
“陆先生,苏小先生来了。”他在门外低声说。
“请进。”门内响起了陆沉的声音。
周严侧身将苏筝筝让进了房间,之后退了出去。与之前的休息室不同,这里布置得倒像一间书房,窗两旁的墙边立着几乎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陆沉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桌上的台灯照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浓浓的阴影,房间正中摆了张硕大的沙发,似乎是会客的地方。
“阿铮?”陆沉自桌边起身,似乎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接着又招呼站在门边的她,“过来坐。”
“我……”她松了松揪着衣服的手,继而又收紧,整个人拘谨地坐在了沙发上,“我来帮先生。”
“帮我?”陆沉坐在她旁边,“你想到别的办法了?”
苏筝筝摇头:“想来想去,假意娶妻是可行的……只是……”她咬着嘴唇不知道如何措辞,千言万语在她的舌尖滚来滚去,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可我后来想了想,娶妻并非良策,”陆沉撑着下巴看她,“我身边并无熟识的姑娘,贸然追求又耽误别人一生……”
“那,如果说,那姑娘……愿意呢?”苏筝筝偏过头去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声音越来越小,接着又自欺欺人地补了一句,“就比如说,白小姐……”
“白家有些权势,”陆沉摇头,“被发现我是假意娶妻,怕是还没等伸冤就身首异处了。”
“那如果有个……姑娘,”苏筝筝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姑娘没什幺家人,也愿意帮助先生,先生觉得……”
“如果有那就再好不过了,”男人思索了一番,“但是我身边并没有……”
“有的,”苏筝筝心一横,往男人身边凑了凑,“我……我认得这样的姑娘。”
“阿铮,不能因为我的私事害了你的朋友,”陆沉的语气变得严肃,“如果选择帮助我,需要面对的东西是你所想象不到的。”
“我……她知道的,”苏筝筝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指节,“但是她愿意帮助先生……”
“阿铮!”陆沉双手扳过她的肩膀,沉声斥她,“你不能把你的朋友往火坑里推。”
不知哪来的勇气,苏筝筝一把抓住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顺着自己身前用力拖了下去。
“陆先生!”她不再刻意压低嗓子,竭尽全力抑制着想要逃开的冲动,“我都知晓……我愿意的……”
少女紧紧闭着眼睛,颤抖的双手将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绵软的一团在男人的手心战栗。
她终于在他面前卸下了最后的伪装。
只是一瞬间,陆沉便收回了手掌。苏筝筝不敢瞧他,咬着嘴唇转脸继续去盯地毯的花纹。
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叹息。
她的心重新被揪了起来,或许这样的行为在陆先生看来过于出格……羞赧与惊惧让她黑白分明的眼中盈满了泪水,苏筝筝颓然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陆先生……我……我这就走。”她转过身,艰难地迈开脚步。胸腔中似乎有一株植物正在被她连根拔起,每迈一步都是丝丝络络而又淋漓的疼痛。
还未等她将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肩膀便被人扣住,接下来一股大力便将她带入一双臂膀。
是一个令她陌生的拥抱。
“为什幺总是想逃……”沉郁的声贴上她的耳,有力的手臂紧紧圈着她的后背。
“我……”她的指尖在男人的后背上一触即退,“我配不起先生。”
“你才是我配不上的人,”陆沉小心翼翼地抱着默默流泪的少女,“筝筝,你很好,你让我见到在泥泞中也有顽强生长的花,也让我从无边的黑暗中见到了光。”
泪水浸湿了男人的肩膀,他弯下腰,稍微用力便将少女打横抱起。他靠坐沙发上,小心地将少女圈在怀中:“筝筝救了我的命,还不计代价地帮助我,怎幺还说配不上我呢?”
“我愿意帮助先生的……”苏筝筝抽噎着,“哪怕是假娶妻,我也愿意的……”
“既然是筝筝愿意帮我……”陆沉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那我们的计划可就要变更一下了。”
他用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少女脸上的泪水,猩红的眸盯紧了她,郑重地问:“筝筝,你愿意今后一直与我一起吗?”
男人眸中是化不开的浓情,她像是于风暴中失了方向的舟,只知道随波逐流,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她现在可以伸手抓住她的光。
“我愿意。”苏筝筝的声音很轻,却又坚定不移。
从遇见他的那天,她停滞的人生似乎又重新开始运转。
温热的指尖轻轻擡起她的下颌,柔软的唇轻柔地邀请她的共舞。她惊得忘记了反应,他的鼻息拂过脸颊带起灼热的烫,湿润的舌尖试探性地碰触着唇瓣内侧。
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怎幺办,”泛着水光的薄唇将情话带着低沉的喘息吹进她的耳,“我不想放开你了。”
“……妹妹还在等我回家……”她被撩拨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地回答。
“好,回家,”陆沉抱起少女向门口走去,“那筝筝计划什幺时候与我回家?”
“什幺?”她成功地被绕晕。
“回……有你也有我的,我们的家。”他再次低头吻上她。
雪花不知疲倦地飘落,积云遮蔽了月光。
他们将照亮彼此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