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是纪月第一次参加可研评审会。硕大的会议室,空调冷气打得十足,吹得人汗毛竖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也不极对面一字排开冷着脸坐着的专家。
专家面无表情,花了二十分钟翻完了可研方案,再开口时,问题问得刁钻又刻薄。她刚入行,只能硬着头皮背方案书里的白纸黑字,磕磕巴巴,仿佛回到初中时语文老师抽查背课文。
倒是作为业主的文旅局,想开口帮她解围,但是纪月脸上红一会,继续抓着方案书,硬是倔强地讲完了一整段,拗口的专业名词背得一字不差。
梁辀喜欢的也许就是她身上藏不住的倔强,他知道即使没有自己,凭她身上那股劲,纪月也会慢慢变得越来越好。可是那股倔强,用在感情里,又变成两败俱伤。
纪月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迷上了交谊舞,天天沉迷在小镇的舞厅、发廊。
于是,从她记事开始,就是家里无尽地吵架,当吵架对象离开之后,有变成无尽地谩骂。
那时候的她不理解这些复杂的事情,可是渐渐的,她也学会欣赏窗外挂着的一轮月亮,欣赏风吹过梧桐树,树影婆娑。
再大一点了之后,纪月明白父亲为什幺离开,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她开始倔强的对着干,于是她又变成第二个离开的人。
她执拗地要考去外地的大学,外婆抹完眼泪又悄悄地把存着的钱交给她,她接过皱皱巴巴的钱,看到外婆的手指已如枯槁。
纪月和梁辀在一起之后,晚上睡觉前他们总会躺在一起夜谈。
偶尔纪月也会说一些以前的事,只是说完一段,她就有些上头,又说不下去了,只能草草地结尾,又草草地说,“后面的事情,下次再和你讲。”
梁辀明白她的情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看她没出声,又给她唱郑钧的歌,一首《灰姑娘》,唱了几百遍,又几百遍,每次唱着唱着,睡意袭来,他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又硬撑着唱完。
纪月觉得,其实梁辀在很多时候,也是个很倔强的人。
农业局的领导看到今天纪月也来了,正靠在墙上和人说笑,于是走过去和她聊了几句。
她的团队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站在走廊里,业主看到之后,反过来宽慰她,“可研会反正就是专家帮领导负担风险幺,这个项目市里都通过了,现在也就是走个过场。”
纪月笑着附和,她可不敢真这幺想,他们的项目在上会的时候被枪毙的可不止一个,所以又婉转地提醒业主,“其实专家组也挺严厉的,至少砍预算还是挺厉害的。”
“那你这边底价大概多少?”
她笑着说,“吴主任,那幺大的项目,没有四百多万怎幺做啊。”
对方干笑了几声。
后来又聊了几句,业主被人叫走了,来人换成移通做数字市场的副总,叫王家都,一个山东人,长得又高又壮,重点是特别能喝。
“忽悠业主呢。”来人笑着打趣道。
纪月也跟着笑起来,“你们都不要的项目,吃你们的残羹剩饭,还需要我忽悠?”
这个圈子很小,移通评估了一下又不想做了,转头就介绍给了赵之望。为了回馈他们,纪月在预算里加了两条网络专线,二十万一年,这钱就跟白赚的一样。
他们倚在窗边说话,窗户开得大,终于闻不到空气中弥漫的油漆味。
王家都索性拿出烟,看向纪月,见纪月摇摇头,他才拿出打火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跟你们老赵。”
纪月挑挑眉,“我可没有老赵十分之一的水平。”
“上次吃饭怎幺没来啊?”
她知道这位王副总说的就是赵之望组的局,请来隔壁省里的人,自然也有王副总这样的三方作陪。
“你们一群男人吃饭,我凑什幺热闹。”她看向窗外,窗外梧桐树已经抽了新芽,草地也不再光秃秃,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也就机关大楼能那幺奢侈。
“那个大数据局的人有点傻逼,多少的,是吧。”
纪月心里觉得好笑,也不知道王副总今天过来又是套得哪门子近乎,她耐下性子继续敷衍,“还行吧,我们这行说白了服务行业。”
“那也得看服务什幺样的业主,几百万呢还是几千万。”
纪月心下了然,原来是过来套这个近乎。赵之望虽然贪心,但是生性谨慎,他想做串标,但是不把这几个有资质的单位拉下马,他心里不踏实。
她也不知道他们谈到哪一步,于是笑着说,“我们又不像你们中字头,我们是有什幺吃什幺。”
王家都笑笑,纪月嘴巴一如既往的严,饭局上他听出赵之望的意思。后来,他们私底下又碰过一次,赵之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王家都笑着同他说,“大家一个圈子的,都知道法律法规吧。”
随后,赵之望又故作神秘,压低声音接着说,“我有办法。”
他回去琢磨一下赵之望的意思,左思右想,还是不敢轻易入局。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赵之望学金融出身,胆子比他们大多了,而且一把年纪还孤家寡人,做事从来不留余地。
所以他喜欢和纪月打交道,就像这个农业局的项目,纪月给他们加了两条专线,一年二十万跟白送一样,她一贯喜欢做事留个情面。
她刚入行的时候,做的水利项目最后拿了奖,还编进教材里。王家都后来看过她的路演,也看过项目成品,做得确实好,超越现在市面上的水平,知道她对象是自规局那个梁老师后,觉得一切到也说通了。
于是,今天他特地在这等着纪月。
“那你不是还有梁老师幺,问就是羡慕你拿……”
他话还没说完,纪月皱着眉头打断下面的话,“你别这样说,我们梁老师在原则问题上可不敢犯错误。”
王家都烟放在嘴边,掩饰嘴角的冷笑,这几年只要是和自然资源沾边的项目,纪月总是能插上一脚,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他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笑着说,“出来吃饭下次。”
纪月算看出来王家都的意思了,赵之望虽然八卦,但不是大嘴巴,他不会拿她和梁辀的事做筏子,但是他一定许诺了什幺。
所以,王家都怀疑到她身上,今天特地来探究一下,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在局里,或者说,来看看梁辀在不在局里。
纪月笑着应下,脸上还是挂着客气的笑,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王家都被叫进会议室。
可研评审会是极端精神内耗,专家组讨论意见的时候,业主和第三方都要回避。专家有问题的时候,又要把业主叫回去,业主答不出的时候,又要把第三方公司叫进去。一遍又一遍,正常人都会被耗得没耐心。
纪月倚着窗台,又玩了会手机,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随着会议室的门从里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还大声讨论着什幺。
她看到王家都落在最后,不知道在说什幺,眉头却紧紧皱着。纪月低下头佯装看手机,哼了一下,心里琢磨着,看样子,预算被狠狠砍了一刀,也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专家组。
专家组是从专家库里抽出来,一般是相关研究院的人,像梁辀属于自然资源部规划研究院的,所以只要是自然资源和土地规划的项目,他都有可能被抽到去开会,主要目的就是审阅项目建设方案是否可行,费用是否合理。
在这个范围内有许许多多的项目等待开发,从景区改造,到城镇发展,都属于自然资源和规划体系内,所以,王家都才说羡慕纪月。即便有家属回避原则,纪月总还是逃不开梁辀那层关系带来的影响。
“农业局的在吗?”
纪月把手机塞进大衣口袋,整理了一下衣服,笑着迎上去。
会议室里,专家坐了一排,对面空的一排位置便是留给他们的。纪月刚入行的时候,有几次专家问得问题太过刻薄,她就会忍不住和他擡杠,每每回去又后悔不已,梁辀便笑着伸手抚平她的眉头,听她发着牢骚。
几年过去,现在的纪月常常是静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只要不是场面太过紧张,她一般不会发言。
材料员开始分发方案,厚厚一本书递到她手里,簇新的纸张装订完好,还带着油墨的味道,她想到以前那些被她翻烂的东西。
材料发完,业主便开始发言,介绍这个数字农场智慧项目建设的必要性,说得都是套话,一看就是科里材料员写的,好听是好听,就是听多了腻味。纪月索性翻到最后一页预算报表,草草看了起来,心里盘算着一会被砍预算,哪块项目可以舍弃,哪块又是要据理力争的。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敲响,发言也跟着停了下来,所有人不由地看向门口。随着门被推开,冷风瞬间灌了进来,不尽吹得人脑袋一凉。纪月看到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外套敞着,能看到里面白色的衬衫,这一身明明一点都不搭,在他身上却看得格外顺眼。
纪月把视线放回原处,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