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晃荡。尖刻的责难声透过白色的窗框传出来,充满了着“荒唐”、“淫秽”、“贪色”、“不合礼法”之类的字眼,其间夹杂着路易王子低声下气的道歉。埃莉诺简直能想象到那位瘦得像耗子一样的王子如何被咄咄逼人的大臣和教士围在中间,如何羞愧得面红耳赤。这位王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懦弱,教廷在法兰西宫廷里的势力也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看来在巴黎的生活不会太容易。
一个侍从走了过来,轻声提醒女公爵该启程往巴黎去了。埃莉诺头朝着大厅的方向一偏,侍从立即会意,进大厅去催促出发。埃莉诺跳下秋千,快步往行宫的门口走去,那里十几辆满载着嫁妆的马车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上百匹骏马神采奕奕,不远处的一颗粗壮的橡树后边果然藏着那个一上午都没见着影子的男人。埃莉诺借口呼吸新鲜空气,独自往那边去了。
雷蒙没想到她会过来,又惊又喜:“您过来做什幺?不是要出发了吗?”
“我的叔叔明明答应帮我打理政务,但是一天天的玩忽职守,我只好过来提醒一下。”埃莉诺笑道。
雷蒙谨慎地往马车那边看了看,突然将埃莉诺搂进怀里,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政务每天都有,而您,我怕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时间紧迫,埃莉诺没注意到男人语气里罕有的柔情。她正色道:“雷蒙大人,下面是我要您做的第一件事:我为您和安条克女公爵康斯坦丝定下了婚约,请您尽快履行。”
雷蒙的下巴动了动,没反应过来。
埃莉诺耐心地解释:“安条克公国位于拜占庭帝国的东部、地中海东岸。安条克女公爵来自于欧特维尔家族,对西西里、塔兰托等王国都有继承权,你若在安条克培植起势力,就是在拜占庭帝国埋下一根钉子。到时候我们东西两面同时出兵,可将意大利收入囊中。”
雷蒙松明白过来了,猛地撒开了怀里的女人:“欧特维尔家族,凭什幺看得上我这个没有爵位的人?”
“欧特维尔家当然是看不上,但是康斯坦丝女公爵可不一样。她的母亲贪权,一直将她软禁宫中,去年才迫于群臣的压力将她放出来。她的西西里国王表哥更是对她的领土虎视眈眈。阿基坦公国、法兰西王国,是她求之不得的盟友。”
雷蒙必须承认,这是个精妙的安排,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冷静得让他生气: “女流之辈,只会用身体交换好处!”
“这个世界上,国家、权力、财富,什幺都是男人的,我侥幸成为女公爵也不过是因为我的父亲没有男性子嗣。女人用自己仅剩的一点东西去换取更好的生活,又有什幺错?”埃莉诺话锋一转,戏谑道:“当初冒着叛乱的风险,想用身体从我这里换好处的人,难道不是正雷蒙大人您吗?”
雷蒙被哽住了,满腔的怒火撞到墙上,震得他的心脏发疼。
“我知道了,王子妃殿下。”雷蒙后退两步,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过记住,等我统一了拜占庭帝国,一定让您为操控我的婚姻付出代价!”
埃莉诺撇撇嘴,看他转身离开,自己踱步回了马车处。在大厅里吵嚷了一早上的教士官员们似早就整装待发,看见埃莉诺不紧不慢的样子,不满之色溢于言表。埃莉诺的马与路易王子的并排。她翻身上马,新婚丈夫向她点头致意,示意启程。按照习俗,从波尔多到巴黎的这一路上都是结婚庆典的一部分,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新婚车队路过的每一座城市、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来参与这难得的节日,跟着车队载歌载舞、拉琴敲鼓,也说不清是真心为高贵的结合感到高兴,还是祈求用联姻代替无休止的领土兼并战争。
但是埃莉诺和路易的结婚庆典在8月8日这天戛然而止。
巴黎传来消息:路易六世国王病重难医,驾崩了。
埃莉诺觉得这并不是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毕竟老国王吃喝无度,胖得像一只大南瓜,一直被人叫作“肥胖的路易”。从很多年前起,他就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只能由菲利普王太子代理国事。就这样还闹着要御驾亲征,果然在半路上就病倒了,这最近一年都是瘫在床上,任谁都看得出他半只脚已经踏进坟墓。
不过当国王就是好,死了以后总有人哭得比死了亲爹还卖力。就外面那帮官员的样子,怕是乞丐看了都要觉得他们可怜,要施舍他们几个钱的。
而真正死了亲爹的人现在躺在埃莉诺的怀里,安安静静。
埃莉诺靠在床头,用手指一遍遍地梳理路易的卷发。埃莉诺有些理解他。她活过很长时间,见过很多人死,甚至还见过人复活,但是每当在意的人去世的时候总是有些伤心的。
“埃莉诺,您说上帝会接父亲上天堂吗?”路易平时的声音就很小,现在更是细如蚊蚋。
埃莉诺心想:若是按照教廷编的那套说辞,那可真不一定。您那父亲一身的肥膘,总不能是靠自己双手的劳动挣出来的吧?不过教廷总是有另外一万套说辞自圆其说的。埃莉诺温柔地安慰自己的丈夫:“国王陛下在世的时候,对教会贡献颇多,一定可以上天堂的。”
路易放心了:“您说得有道理,父亲捐给上帝的钱财比什一税规定的还要多,还拨款修建了许多教堂。上帝会赞美他的。”
他将头在埃莉诺的腹部埋得更深了些,继续道:“如今父亲去世了,我的母亲又一心侍奉上帝,我本来要成为世界上一道孤独的影子。幸好您来了,埃莉诺。”
“陪伴您是我的荣幸,我的丈夫。”埃莉诺笑意盈盈地看着路易。
“您可以帮我吗?亲爱的埃莉诺?”
“只要您吩咐。”
“我们一起治理我们的国家吧!”路易擡起头来望向她。
埃莉诺手指一僵。难道那帮教廷的老头子给他吹了什幺风,叫他来试探自己?
路易见妻子不说话,解释道:“不要谦虚,埃莉诺。我知道您不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妇人。我在教会的时候见过很多平民和贵族,他们总是针锋相对。凡是平民称赞的,贵族必讨厌;凡是贵族喜欢的,平民必憎恶。但是这一路上我看见了,您的公国井井有条,物阜民丰、兵强马壮,无论是贵族和平民都真心拥护您。我也想成为这样的领主,您可以帮我吗?”
拥护我,那是当然的——埃莉诺心想。她十四岁生日那天,全国的领主向她宣誓效忠,她带着他们平定叛乱、发展农业、广开海商,连父亲去世之前都夸她是天生的领袖。如果没有教廷强制收取的十分之一的税收,阿基坦能发展得更快。
埃莉诺看着眼中一片赤诚的路易,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没有说出来:我不仅要帮您治理,还要帮您统治呢!
“太好了!”路易高兴得抱紧了妻子:“我爱您,埃莉诺。”
埃莉诺将双手环过路易的肩头,回应他的拥抱:“我也爱您,我的……陛下。”
“我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奇怪。”路易皱起眉头。
“但是您现在是国王,别人就该这幺称呼您。而且您不能再自称‘我’了,要称‘朕’。”埃莉诺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朕,朕是法兰西的国王。”路易梗着脖子,像第一次炫耀玩具的小男孩。
“我抛弃了阿基坦的一切,远嫁巴黎,身边如今也只有陛下一人了。”埃莉诺捧起丈夫的脸,吻了吻他的唇:“法兰西的国王陛下,会护我周全吗?”
“当然,我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