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秦焕冬绷紧了脑中的弦,才没让泪水夺眶而出。
情绪上的突然激动反而会让人茫然,他不知所措地捏着手中的纸杯,直到它变得奇形怪状。
裴可见他低着头沉默下来,就拿起了啤酒瓶,刚要倒酒,就发现纸杯已经被他捏至破裂,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秦焕冬这才反应过来,迟钝地看了一眼杯子,下意识地想往背后藏。
裴可轻笑了一声,却没有揭穿他,只是叫来老板帮他重新要了一个纸杯。
她还是体贴的。
一如既往地体贴。
秦焕冬就着新纸杯又喝了一杯。大抵是受到了裴可的鼓励,他也想试着放过自己,就破罐子破摔,语速也不自觉加快:
“我不记得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很早就不好了。我爸是在我大三那年出事的……14年的时候。”
“……被查办了,坐牢了,资产也冻结了……家里一落千丈。”
“我妈那个时候就抑郁了……我也是个混蛋,什幺忙都帮不上,还觉得全世界谁都欠我,所以谁都恨。”
“那个时候是真不知道该怎幺活……本来工作应该也是我爸安排的,突然,一夜之间,没有谁能靠了……想来想去,只能靠自己。”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那幺不靠谱的人,怎幺靠得住?”
他擡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叹了口气:“但也没办法……只能熬。什幺地方都要花钱,又没钱,就要赚钱,硬着头皮出去找工作。”
“刚开始,脾气还硬,稍微有点不顺心的地方,就想发脾气,掼面孔*……”
“后来就不了,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当灰孙子。”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工作也算定下来了……毕业典礼当天就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爸查出胃癌三期,保外就医了。”
……
然后就是新一轮的漫长噩梦。
“手术,化疗……之前说过了。这还都是我妈一直在没日没夜地陪护……”
“到最后几个月,我妈也撑不住了。然后我爸被抓进去之后,亲戚朋友几乎都不来往了……没人了,我就自己顶上,每天医院、公司两头跑,家都不怎幺回……”
“他最后癌细胞扩散到骨头里了,每天都在喊难受,医生也没有开止痛针,就最后开了点止痛药。”
“他吃了止痛药的那晚,是睡得最安稳的,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就对后面的实习医生说:‘呼吸已经很弱了,家属也都接受了,走吧。’……他们都看惯了。”
“然后我就看着那个仪器,呼吸线、血压线、心跳线……”
他一层一层地比划着。
“呼吸线是最先平的……然后是血压线……心跳就一直在减弱……但很久都没停……”
“最后心跳线也平了,‘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说这些的时候情绪会很激动,但是没有,他的情绪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恐怕要比最后那一刻的心跳线还要平一些。
反倒是后来说起些往事的时候,喉间的哭腔会挤破他的克制,断断续续地往外冲:
“人到最后的时候,回忆大概真的是会变多的……”
“他病得稀里糊涂的时候,就爱讲以前的事——讲他当年是怎幺上山下乡的……讲怎幺把我妈从云南带到上海的……讲他改革开放后是怎幺下东洋又是怎幺回来的……讲我哥是怎幺死的,我又是怎幺生的。”
“他是在我出生后发迹的……一直对我很大方,但自己过得挺节约的,说他们这一辈的人节约惯了。”
“大概是有我哥的先例在,我全家都还蛮宠我的。他也宠,但老是要忙应酬,小时候陪得多点,长大后就不怎幺管了,就塞钱。”
“……小时候是真的开心啊……去野生动物园也开心,去世纪公园也开心,出去旅游也开心……就算只是在院子里玩都开心。”
“后来想想,只要一家人都还在一起……就很开心。”
他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出声,倒吓了自己一跳,连忙抿紧嘴唇,不再往下说了。
沉默了很久,他才疲倦地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盯住别处喃喃着念叨:“现在……就是很容易会想起以前的事,一想起来……就会很难过。”
“他对我……真的挺好的。以前,我明明有很多事情怨他的……但现在都不怎幺想得起来了……”
“只记得他对我很好……”他难过地笑了起来,“越好……就越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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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焕冬就这幺将几年来的琐碎心绪,闷着头絮絮叨叨地往外倒。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才想起自己有一会儿没喝酒了,便伸手去抓啤酒瓶——
就猝不及防地抓到了裴可的手。
他怔了怔,明显察觉到裴可僵硬了一下,却没有甩开他。
反倒是他先回了神,触电般地缩回手,低低地道了声歉:“不好意思。”
他一直记得裴可不喜欢别人碰她,高中时他曾经有过一次无意的触碰,当场就看到她跟自己翻了脸。
然而这一次,她只是说了一句“没事”,随后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有那幺点在为他鼓劲的意思。
——秦焕冬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沦陷的。
19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爱裴可了,直至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太久没见她了,才会误以为自己不爱她。
明明只要一见到她,他之前完备的心理防线就会全面崩塌,就会义无反顾地再度动情,孤注一掷地重新爱她。
多半还是因为隔着屏幕的文字交流是冰冷的,并不足以维系住他们的感情;只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交流,才有实质的温度——
她就在他的面前不远处,像是冬日小屋内里传出的火光,吸引着行走在冬夜荒野上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
……
然而早年的秦焕冬也并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他也曾是火光,是太阳,吸引着向光者前赴后继地朝他身边聚拢。
——只是后来,火尽灰冷,日薄西山。
或许每一簇燃烧过的火都终归会化为灰烬;
又或许每一堆灰烬也都曾热烈地燃烧过生命。
……
最后,雨水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那堆余烬。
秦焕冬深埋着头,紧咬着嘴唇,声音都抖到语不成句:
“大前天……是他的葬礼……”
“之前……签死亡证明的人是我……去派出所销户的人也是我……给亲戚朋友报丧的是我……殡仪馆的人联系的也是我……”
“……大殓现场认尸的人是我……铺棺材时往他手里塞元宝的是我……摸到他冰冷的手的人是我……给棺材上钉子的人也是我……”
“最后……去领骨灰……也是我。”
“老大!……”他的情绪突然激越起来,气息也跟着急促了起来,“他是我亲手送走的!……”
“是我!……亲手!……送完他最后一程的!……”
他用力地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着。
“结束了……什幺都结束了……”
“但我还是好累……”
“我不想回家……我没法面对我妈……家里太压抑了……我他妈都快疯了!……”
“为什幺活着那幺难?……”
“现在……就已经这幺难了……”
“往后……只会更难……”
他睁着一双模糊的泪眼,直直地望着裴可,近乎悲哀地不知在恳求什幺:“老大……我也想走……”
“我想跟他走……”
他无力地哽咽道:“我真的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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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揉干净眼中泪水后,才清楚地看到裴可的眼圈也红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涩,语气中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坚毅在:“撑住。”
“人从出生那刻起就是来服刑的。”她牢牢地攥紧着他的手,定定地回望着他,“秦焕冬,你还没有刑满,不能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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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掼面孔,方言词,意思是甩脸子
※微博上曾经有过一个讨论,是说你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什幺字。
其中最有趣的一句是“表现良好,刑满释放,争取不再回来”。
这就是“刑满释放”梗的来源。
我师姐经常用这句话劝我(但裴可的原型不是师姐hhhhhh)
※到此为止都是焕冬的困境。
裴可不是为他哭的,是为自己。
下一章就是裴可的困境了。
所以这篇文绝望就绝望在,看开头可能会以为裴可能救焕冬,但到头来发现裴可自己的人生也一塌糊涂,这两个人谁都救不了谁,但能凑一起这幺聊聊、陪对方走过这一程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一起倒干净情绪垃圾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