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与兔子

语词的旋律层层递进,掷地有声。周围响起欢呼和掌声,来自偶然经过的旅客,以及默契的演奏者与演唱者。她总是为这种情形所触动: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去做,去享受。唱歌的女士们似乎隶属于一个知名剧团,她们远道而来,不吝于在陌生的地方敞开歌喉。她领略到那种蓬勃迸发的生命力;而她,也一定能从中获得力量。

有时候贸然的安慰只会让人哭得更凶。符黎穿越人群,朝着令儿和箫凝相反的方向,给她们留下空间独处。重奏尚未停歇,改为活泼蕴着行进的古典乐。小夏正在收拾他的琴,她上前问候,与他聊了几句,确认方才的合作只是一次奇妙的巧遇。弦音交织,流淌着盎然的春意,底下是风动,是生长的声音,小提琴在最上面,轻盈地点出欢快的舞姿。

“我给你带了礼物,但是在箱子里。”

“谢谢!”他拎起了琴,抱着架子。“这首曲子是我们高中的上课铃。”

“高中啊……”

小夏的高中只在两三年前,而她对那时的记忆至少已经过去了七年。时光荏苒,符黎轻轻叹了口气。乐曲声中人潮涌动,有人驻足,自然也有人赶着离开。弦乐从侧前方来,她予以注视,又随着音调看向更远处的高窗。下午,临近傍晚,外面天色湛蓝。在音乐的衬托下,整个候机大厅都显得明净。忽然,她的目光扫过一个站在二楼的男人,明明相隔很远,却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看不清那道笑容里的东西是落寞还是玩味的欣赏。人影幢幢,他一晃而过。她将视线降下,还给了中提琴手。

演奏以明亮的音色收尾。他们收了乐器背在背上,哗的一下散了。周围喧嚣四起,各有各的热闹,夏子翊先走了一步,而小叶从拥挤的缝隙中穿梭过来,朝符黎伸出手。

“你回来啦,姐姐。”

年轻男孩想接过她的行李,眼神从方才的沉静专注变得清澈。她拿得动箱子,但还是任由他接过去,用一句玩笑话回应他的欢迎。

“十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啊。”

“真的假的。”他笑得开朗,“对了,怎幺没看见颜姐和孟姐。”

他们走去出租车等候区。小叶有各种款式的琴盒,今天背了一具银灰色的,颇为素雅。

“她们去买杯饮料喝,待会儿再走。”她随意找了个理由。

“那……评价一下我们的演出吧。”

这场迎接的确饱含意外之喜,现在,他跟在她身旁,就像刚从音乐厅堂的木质地板上走下来。

“如果满分是十分,那你们就是十一分……”她顿了顿,想到朋友的处境。“还有,令儿也会喜欢的。”

“既然这幺好,我是不是该得到什幺奖励?”他的语气透露着期待,毫不掩饰。

“就奖励你不用交下周的读书报告吧。”

“呃,这好像不是奖励。”

“那是什幺?”

“赦免……吧。”

“是啊,说的没错,赦免。”她故意加重语气,“反正我只能给你压力。”

“没有!那怎幺能算压力呢……”

符黎轻轻地笑,把他有点慌忙的模样看在眼里。两人下了扶梯,排在回形栏杆的末尾。室外天气凉爽,小叶穿了长裤,身上的短袖也不再像季夏时节那幺轻薄。平日里,符黎常常倚赖一些微小的幸运,她选的那条队伍行进飞快,很快出租车就开到他们眼前。

“去哪儿?”

坐上后座,司机问了一句,她熟练地报上他家的地址。

“不,先送你回家吧。”叶予扬说。

车子即将开上高架桥。他内心习惯性地忧虑起来,然后在听见一个稍远的位置后悄悄松一口气。太好了,姐姐暂时不打算去那座同居的房子。可他还要担心什幺?她已经回来了,而与她一同出发的外国人留在了远方。

车窗外视野开阔,掠过城市的景观。又到了夕阳西沉的时刻,那些云团交错地堆积着,或者洒落成絮。近处,天空是粉紫色的,渐渐过渡到温暖澄明的方向,让明与暗混融相拥。不到一年以前,他们第一次共享落日,那时小叶还是高三学生,而她顾及兼职教师的身份,常常自我提醒要收起规矩之外的感性。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少年给了她一份烂漫的、专属于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它没有点名道姓的指向,而且在适宜的地方终止。他懂得分寸,这在十几岁的男孩身上几乎很难见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正寻找的就是分寸感,因为世界上太多的男人都不清楚应该从哪里开始,到哪里停下。

“谢谢你今天的音乐活动。”

忽然,符黎向他道谢。叶予扬摇了摇头,一半满足,一半心虚。他知道在一曲合奏里,中提琴远远不如其他声部出彩。助教老师比他专业太多,甚至有担任首席的实力,他们会来,也只不过因为想录下几条能发在社交平台的短视频。然后,最巧的是还遇见了音乐剧演员,她们填补了人声空白,才让第一首歌如此惊艳。所有人共同成就了这份礼物,少了谁都难以完成。所以,他根本无法独当一面——也许是选择中提琴的命运,但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空虚。

“前面堵车了。”她说。

“没办法,慢慢开吧。”

“我想睡一会儿。”

“好啊,等快到了叫你。”

可能不该在小叶面前睡着,但身体实在很疲倦了。没过多久她就迎向梦境,梦见异国岛屿的火山正在活跃,赤红的岩浆流进那片雾气蒙蒙的温泉。

符黎靠着座椅,无意识地向左倾倒。路况不佳,出租车走走停停,叶予扬扶住左手的琴盒,用肩膀接住她。他们坐得并不紧密,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她腰背悬空,即使靠过来也不够安稳。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稍稍前倾右肩,让她继续慢慢倒下去,直至躺在自己的腿上。

胸口一阵热烈的心悸。他像做了错事,擡头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司机的脸,确认对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路面。符黎的发色有些褪了,红里透着浅浅的橙色。她似乎没化妆,或者留着一点淡妆,长发散落在他腿间,有种凌乱的美感。车内已经不用开空调,而他的身体正微微发烫。她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第一次,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看见乐谱的音符飞上了她的耳际,在她周身跃动。她大多数时间是姐姐,偶尔是同龄人,可无论身份如何,她都一直牵动着他。

“喜欢你……”他不由自主地默念。这一刻,叶予扬比当初在摩天轮上告白时还要紧张。这是真正的奖励吗?他擡起了右手,用有些颤抖的力度挑起一缕缕长发,避免它们贴在面颊。符黎闭着眼睛动了动,手臂搭上他的腿,在熟睡中找到舒适的姿势。他的心脏痛了一下,不知道那份感情该怎样安放。他左手抓住了珍贵的琴,低头看着她,目光湿润,胸前随着她缓慢的呼吸泛起酸痛感。喜欢你,他又默念了一次。

梦中,符黎想要逃离温泉,却找不到上岸的出口。最终她飞了出去,飞向天空,越过山与苔原的沟壑。过了不知多久,她被引擎声唤醒,却没有立刻睁眼。她觉得自己正枕在谁的膝上,一只手还拽住一段柔软的布料。她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岛屿,以为车子在一号公路上,开往辽阔的冰湖。

“姐姐,醒一醒,要到了。”

肩膀有轻柔触感,耳边传来小叶的嗓音。符黎惊觉出租车的目的地是位于河边的家。她睡了一会儿,却不小心亲密地靠向年轻男孩。突然,她想到倘若时间倒流一年,她会用什幺表情醒来——也许仓皇地起身,飘忽,然后不停送上歉意。可她被动又羸弱的天真早已渐渐消失了,就连当初在摩天轮的密闭车厢里,在恐高症发作之际,她问的都是“如果我会伤害你”。

“姐姐……”

叶予扬用手指戳了戳符黎的侧脸。她的睫毛颤了几下,随即倏然张开眼,眉目舒展,用探寻似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好像要在他身上找到什幺。

“谢谢你,我睡得好沉。”

今天的第二次道谢。他心跳怦然,一时搂紧了珍贵的琴具,不敢再看她:“没……不、不用谢。马上就到家了!”

九月的傍晚,微风携来凉意。日光淡了,他们拎下行李,关闭出租车的后备箱。叶予扬来过这里,还记得去往她家那栋楼的路线。符黎走在左边,看着道路两旁的悬铃木,说没想到树叶已经开始红了。每年,她都要感慨一遍。

“明天只有二十一度。”

“我记得往年的九月份根本没有这幺凉快。”她回忆起十年前的开学季。

“没准过几天又要升温呢。”

初秋的气温反复无常,待一场雨来,天就骤然冷下去。两人路过圆形道路的转角,符黎想提起大学新生的军训,却怔了一下,赫然发现矮树下的草地上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蜷在那儿。

“兔子?”

以前只见过流浪猫,从没见过被遗弃的宠物兔。它浑身洁白,竖着一双长耳,耳廓一轮淡淡的黑色,眼周也长着深黑绒毛,像兔形的熊猫。

“姐姐,你们小区的生态也太好了吧。”

“这是被谁放养的吗?”她朝四周望了望,仅有三两个小区的住户悠然走在路上。

兔子嘴巴动了动,嗅着树下的草,咬下一片圆叶咀嚼。

他拿起手机搜索,而符黎紧紧盯着它。

“它在吃你。”她说。

小叶笑了出来。

“它在吃叶子。”她额外解释道。

“对了,这个叫海棠兔,以前小妹吵着说要养。”他边笑边查询兔子的品种,又仔细观望着。“它好干净,可能刚开始流浪。”

“我觉得我们要抓住它。”远处传来儿童尖厉的打闹声。一种强烈的直觉正在作用,宛如莫名在脑海中浮现的一些画面,也许只是想象,但她觉得如果不带它走,它就会死。

“真的吗?”小叶抛来一个问句,身体却率先行动。要是它钻进灌木丛里就再难找了。他迈向草丛,伸手把兔子捞在怀里。

“别抓耳朵。”

“知道啦。”

离得近了,才看见兔子眼周的绒毛长成凤眼,嘴边还有两颗可爱的黑色斑纹。它不挣脱,也不咬人,全身毛茸茸的,在他手中暂时栖息,显得十分乖巧。

“好软啊……”他低头感叹道。

“走吧。”

得回去问问小区里谁丢了海棠兔,或者先给它搭个小窝。他们走得快了些。正是晚饭时间,路间不见几个人,右手边的树枝不经修剪,弯向路中间,低低垂落。窸窸窣窣的树叶后面有位男士,穿着浅色的长衣长裤,健步如飞。他不矮,身形挺拔,一时看不出年龄,但奇怪的是,他越走越近,好像正要迎着他们。

“爸,你怎幺来了?”

果然。年轻男孩仓促地吸了口气,又一次心率飙升。

“我出来看看你怎幺还没到家。哎,这位是……”

“是小叶,我前一阵做家教带的学生,考上音乐学院了。”

符黎的语气中有一丁点自满。而他急忙问候:“……叔叔好!”

“你好,小叶。”

她父亲笑了笑。他风度翩翩,应该年过半百,但头上甚至没有一丝白发。他记起自己不久前还想见见这位教授,结果竟然猝不及防地提前实现了。

“怎幺,还从国外带回来一只兔子啊。”

“在小区里捡到的,就在那儿,”她回身指了指,“让妈妈打听一下是不是谁弄丢了。”

“好,回去吧,辛苦同学先抱一会儿。”父亲对待他的态度犹如对待任何一位课堂上的学生。“小叶觉得黎黎算个好老师吗?”

叶予扬被点名,一瞬间竖起耳朵,像他怀里的海棠兔。

“是!多亏了……符老师,我才能考到那幺高的分数。”

他在中途卡了壳,差点脱口而出叫她姐姐。

“当然,我可是很有能力的。”

符黎在父母面前会打消全部的谦虚。天暗了,西面的天空渐渐加深了颜色。家就在前方,灯光亮着,等他们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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