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飘摇一念(3)

萧复有一支好箫。

萧复精通音律,尤善箫。若论抚琴、御笛、箜篌等等,或许有人可与萧复平起平坐;唯独箫——自这少年世子一曲凌压京城四虎之后,再也无人敢于萧复面前卖弄自己的箫。

箫不是刀剑,不能杀人见血,但是牵制心魄的佳物。

据传京城四虎若联合成阵,怕是连“天下第一剑”都很难制得住。

萧复一介羸弱少年如何克得住闯进皇城的四只人虎?

从狗洞里爬出来的败党疯子老宦官,藏着破庙里,与众乞丐不断叨念四虎骤然发狂、自相残杀的惨状。据疯子说,持双斧的最后一只人虎兴许有过一丝清明,而后仰天怒号,接着举起双斧,直直插进自己太阳穴里。

“杀、杀……!”老宦官“杀”了一阵子,不胜酒力倒下睡死了。

那晚整个破庙寂静无声,乞丐们从未睡过这样一场昏沉好觉。

等再醒来,疯傻的老宦官不见了,捡来的酒葫芦还仰在地上——能证明老宦官曾经确实出现过这里的,也就只有这裂纹的酒葫芦了。

“是杀人箫。”乞丐们这样揣测,这样散播,但萧复护驾有功。

可终究,无人否认这确是迄今以来杀人功绩最高的箫。

如今这支箫又抵在萧复唇下,捉星真人如牵线木偶一般动将起来。

在此之前,他说:“看好了,师妹,这是师父教你的最后一招,‘秋月坠江波’。”

箫声起,游霜费力擡眼看去,一道寒芒眨眼间冲着妙文一闪,剑影轻灵不可捉摸,仿佛连那道剑光都是错觉。

妙文以破云作挡,牙齿碰得格格响。

那箫声咽咽似与尘绝,牵人心魄不减庄严肃杀之意,竟恍若天外来音。

妙文咽下喉头血气,他知道此时催动破云已是向天借命,更何况要抵挡捉星真人的剑气。

连连后退十余步,直至退至崖边,妙文兀然笑道:“萧师兄,以箫纵尸,这与邪术又有何分别?”剑光再闪,铮地一声,妙文再退,不顾唇边沁血,双眸通红,目眦欲裂,继续挑衅:“四虎之死,死于洞箫。萧师兄是天生的少年奇才,护驾有功、踌躇满志,却怎从不在少年英雄会与众少年比试,甘愿徒留江湖虚名?”

箫声刹那间走了调儿,捉星手中剑一偏,剑锋削过泥地,乍见一道深沟。

“因你会只会杀招!箫声一动,怕是不死不休!”妙文语速极快,咄咄逼人:“醉心杀戮,却口口声声立身正道,‘箫剑双绝’,虚伪至此!”

箫声停了,萧复仍立在枝梢,脸色似乎更加惨白。

游霜身后一凛,一双纤瘦有力的冷手扼住脖子,耳后声音幽幽的:“对不住,师姐。我定给你好好收尸。”

身子再次发冷,游霜半张着嘴,脖子往后仰着,仅存的那点儿内力正飞速散失。这回,妙文是打算一点儿也不给她留了。

捉星歪着身子提剑砍来,妙文带着游霜一闪,脸上清泪直流:“我本消停的时候,你们逼死我爹娘;我要报仇的时候,你们逼我走邪道;现今我不想动师姐,你们又逼着我取她性命!既然这样,我就拿你们为我爹娘、为师姐陪葬!”

剑光起,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山下依旧敲锣打鼓地喧嚷。

“狗官!我叫你们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妙文修的邪术,就是那失传已久的吸星心法。

要修此术,要有生人作引,犹如炉鼎,储力三载。

游霜尚未开窍,是内力无法循环,修得的内力只进不出;妙文暗自庆幸此人得来全不费工夫,几年来每次与游霜玩耍喝酒,皆暗暗为她注些阴寒之气。日子一长,阴阳失衡,游霜便更难使得内力,但阳气虚弱,反倒更利于邪气内侵。

只等三载一过,邪术修成,届时炉鼎便再无法可习,但内力深厚,只能为人采撷。

妙文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甚至称得上极有城府。

因为就连捉星惊觉关门弟子竟被他利用修炼邪术时,已经太晚太晚了。

晚到他因大弟子执意退宗,过度神伤而伤了元气,只能将命一搏。

他老了,但孩子们还年轻,且眼看着少年中有几位将来出类拔萃的。

他老了,但溪山宗还不老,铁鹤堂还不老。总有一茬一茬的年轻弟子从这里踏出去,去江湖上再掀一场风雨。

他老了,但总还有些用处。

于是他找来了萧复。

萧复说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也不为过,只是他自小心性凉薄,竟致杀气太重。但绝对是个值得栽培的好孩子。他不是宗内弟子,不必守规矩。郡主及亲王站在他后头,轻易没人敢于干涉他。

因此捉星真人时常教他些“不入流”的东西——年轻时学的——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能将这些东西与箫结合起来——又是杀招。

之后便有了惊动江湖的京城四虎之死。

不过,现在萧复用的不是当年对付四虎那招“牵魂动魄”,而是“驭尸术”。

游霜倒下去了,她只记得极其模糊的紫光骤然炸开,像天地间盛开了一朵瑰丽紫莲。之后,模模糊糊的箫声又吹起来了,天上的月亮好像在往下落,悄无声息地坠到地上,那朵紫莲也便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记得,大师兄曾讲过师父那招为什幺叫做“秋月坠江波”:“…据说最高一重使出来时,人跃到高处,剑芒竟如秋月一般,待到‘秋月’坠下来,功力再高之人即便不死,也因寒气浸体,受千剑剜心之痛。‘秋月’所至,悄然无声,如坠江波,却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这一招“秋月坠江波”,是由死去的师父,对着走火入魔的师弟使出来的。

这一晚,游霜失去了师父和师弟,就如很多年前失去爹娘一样,她惶然心痛,却喊不出哭不出,眼前一片模糊的微光。

山下头锣鼓声渐渐远去,有人扶正她的脑袋,指尖点在额头,温暖的气流慢慢充斥她的身体,直至丹田一片灼热。

“师父临终前嘱托我,将一半元神供给你,另一半,与邪剑弟子鱼死网破。”

游霜渐渐有了力气,她挣扎着爬起来,爬到师父身边。

老人临死了却心愿,面容十分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一觉。她抓着师父的手,自打拜入师门,她在心底抱怨最多的就是师父,可如今为她自毁元神的,还是师父。

一朝为师,终身为父。

游霜喉咙里呃出无声的哭喊,龙辇车队的尾巴也几乎瞧不见了,山上山下重新陷入茫然静谧。

萧复未多停留,慢慢回身往回走去。

今晚这场,也耗了他不少气力。

捉星真人找到他时,他自是有些诧异——不过对他来说,拜入什幺人门下却是无所谓的。

只是——

“为何?”他问道。为何为了弟子,一代真人竟甘心自毁?

捉星真人捋着胡须,哈哈笑道:“你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却不懂义气真情。这也是为何你一旦出手,便难以自控,皆是杀招。人若薄情,便如利器,只晓杀,不晓留。与我那小徒弟正正相反,那厢是尚未开窍,只晓留,不晓杀。你们一个心过凉薄,一个心过杂乱,长久下去,要幺不成事,要幺出大事。”

萧复顿了步子,他太过凉薄幺?

待折回再看,游霜已经不哭了,至少泪痕已干。破云剑好好地收回腰间,她正用手掌将妙文睁大的眼合上。

“为何?”他再次问道。

游霜转过脸看他,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说话。

“你不恨他?”

萧复这才想起游霜是不会说话的。

她只用眼睛看他,但他从眼睛里什幺都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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