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照带着沈居澜的赏赐来凤栖殿的时候,谢图南刚刚把沈居澜气走不足半刻钟。
当时正值正午,大雪下了好几天,难得出了会儿太阳。
谢图南带着婢女在御花园喂鱼。沈居澜让人把御花园的冰凿出了一个洞,养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锦鲤,专供她乏时解闷。
可巧当时就碰上进宫请安的式王沈修辙。
沈修辙是沈居澜的三弟,按理说,也是要喊她作母后的。
没错,她谢图南,年芳十九,已经是大昭的当朝太后,两个比她大上许多岁的儿子的妈。
沈修辙的母妃是先帝的贵妃,死在了先帝立沈居澜为太子的第三天,是先帝为了帮沈居澜铺路,亲手所杀。这本该是密辛,却被沈居澜当做床笫间的笑谈说与了谢图南听。
先贵妃与先皇后向来不睦,一贯看不上当了太子的沈居澜,只觉得这太子之位合该是自己儿子的,却白白便宜了贱人之子。连带着沈修辙也十分不待见沈居澜,从小就和他作对。
其实谢图南对先贵妃和沈修辙没什幺感情,甚至还有些隐隐的讨厌。看到沈修辙给自己请安问好,她也没多大波澜。
只是她捏着鱼食懒懒散散地一擡头,刚好看见一身玄色冕服的沈居澜自御花园东南角而来。
一贯的没什幺表情,苍白的脸色,瞳色却深得如一汪泉,回回叫人看了,都深陷其中。
他登了基,益发有帝王的森森威仪。可谢图南每每看见他,总还能想到那个雪夜,她初次见到他,他跪在雪地里,一身素衣,几乎与漫天的雪色融为一体,扭头望见自己时,深色的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仿佛落满了雪夜的冰晶,冷得人发抖。
但谢图南记得,他曾经对自己有多温柔。
谢图南只怔了片刻,便扔了鱼食,往自己刚刚还不怎幺感冒的式王沈修辙扑过去。
她一把按在沈修辙的肩上,笑靥如花地冲他道:“呀,这不是阿辙嘛!来给母后我请安啊?可真有孝心,哀家甚是欢喜呢!”
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搂住沈修辙脖子的那一刻沈修辙的身体僵了片刻,但她没在意,只扭头看向沈居澜的方向。
果然,沈居澜已经看到了她的动作,停在原地没再往前踏出一步。
他一张俊颜没什幺表情,但眼神很冷,像是淬了冰。
他看着她。
他的视线扫过她搂住沈修辙脖子的手臂,又在她按着沈修辙脖子的白皙手指上扫过。在触及到她因为大动作而露出的大片胸口肌肤上时,他的唇终于动了动。
而谢图南却仿佛没看见他浑身的凛冽森然,还冲他擡了擡下巴以示挑衅。
见他没什幺反应,又伸出另一只手把沈修辙朝自己拉得更近。甚至还朝沈修辙的耳朵吹了口气。
再一回头,果然瞧见沈居澜已经负手离开了。光看他背影,都能感受到他内心该压抑了多少愤怒。
这下谢图南满意了。
他一走,谢图南便立刻松开沈修辙,拍拍手对他表示了感谢。
“式王的安哀家已经收到了,没什幺事了吧?那便回吧。”
说完也不管沈修辙是个什幺表情,也没顾着关心他耳朵为什幺那幺红,施施然离开了。
自沈居澜登基,谢图南不知道气了他多少回,早不差这一次了,沈居澜也没对她怎幺样过,她不是很在乎。
只是想着,按照沈居澜的个性,这下该会不理自己许久吧。
之前就是,她想尽一切办法气他,或是对他放狠话,或是骂他,或是跟旁的人勾勾搭搭。她太了解沈居澜了,把沈居澜拿捏得死死的。
有时候把沈居澜气得狠了,沈居澜便要好几天不理她。
谢图南其实很享受这单独的几天。
她不想看见沈居澜。
或者说,她不敢。
他是她的亲哥哥,是负过她的亲哥哥。可她看着他,还是忍不住为他心动。
谢图南算盘打得很好,她已经是大昭太后,权利的巅峰。只要沈居澜不来烦自己,自己的小日子可以要多爽有多爽。
她只盘算着自己这几天要找些什幺乐子。却未曾想,这才过去不到半刻钟。沈居澜便喊他的贴身内侍监过来给自己打赏了。
只听得跟着迟照身后的小内侍高声唱着沈居澜的赏赐,玉石赏玩,布匹金帛,来来往往的小内侍们足足搬了半刻钟。
谢图南没什幺见识,被这阵仗惊吓得连指甲都忘了修。
迟照蹭过来对她点头哈腰,笑眯眯地请安:“太后娘娘,陛下说您怕是殿中寂寞,一回尚卿殿便差奴才过来给您送东西。陛下说这些小玩意儿您只拿着赏玩便好,这些日子他忙着登基的事没能顾得上您,今儿晚上就过来陪您用膳,给您请罪。”
谢图南:“……”
谢图南嘴角抽搐了一下,大手一挥叫迟照滚。
迟照麻溜地滚了。他人精似的,早看出谢图南不爽了,生怕殃及自己这条无辜的池鱼。这太后跟陛下一向爱闹别扭,太后闲着没事就爱气陛下,陛下呢,明明是那幺个冷淡性子,偏偏又爱上太后的钩子,爱跟她赌气,赌完气又要上赶着去逗她。回回如此,乐此不疲。
这两人是过够了情趣的瘾,只教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倒了大霉了。
迟照跟着沈居澜许久了,沈居澜三岁被立为太子,由先帝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自小便学众多帝王权衡之术,从小便一副冷心冷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迟照作为内侍长,一向自诩能猜踱主子的几分心意,可是这陛下与太后的关系,他是真不敢想象。
按理来说谢图南是先帝的嫔妃,算是沈居澜的半个后妈,沈居澜对她尊敬有加是应该的。可是他们俩之间的相处,却全然不是那幺回事!
每每两人一道站着,迟照都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怎幺就那幺奇怪呢?
这陛下看着太后娘娘的眼神,怎幺就那幺的、那幺的……不可言说呢?
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专属,那幺的……充满占有欲。
迟照不敢再想下去,低着头,脚下生风,一溜小跑出了凤栖殿。
到了申时一刻,又下起雪来。仿佛白日里的晴好天气都是一场幻觉。天阴得厉害,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居澜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踏雪而来。
没带任何下人,也没打伞,只身行走在大雪里,任由大雪落满他的肩头,孤单得像一只影子。
大昭尚黑,帝王冕服多为玄黑色,衬得人威严,不敢教人违拗。
但沈居澜喜白。他爱穿一身白衣洗练。目光深而远,仿佛藏了千万种情绪。表情却终年冷淡,与他脸色交相辉映,便越发显得他脸色苍白没有气色。
他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几乎淹没掉冰冷的行踪。
谢图南站在凤栖殿的正殿门口,看着他向自己走近,好像过去每一个他走向自己的夜晚。
饭菜早就备好。
入了正殿,沈居澜脱下了一身冷裘。凤栖殿的火炉烧得旺,可是沈居澜坐了许久,还是浑身冰冷。
谢图南与他相对而坐。沈居澜正面无表情地吃饭,夹菜的动作优雅而贵气,带着与生俱来上位者的威仪。像是雪域清冷的白梅花,带着冬日特有的雪色冷香,吸引人前赴后继,却不可攀摘。
恍惚间,谢图南其实以为自己看到了以前。
以前他们可没有这等机会坐在一起吃饭。以前谢图南苟延残喘在四方的小黑屋里,吃的是剩菜剩饭,穿的是粗烂布衣,有时候甚至不能蔽体,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而沈居澜却每一次与她相见,都是干净而矜贵的,永远的端方白衣,看人的眼神无喜无悲。像是远在天山的雪莲,永远可望而不可得。
可是这样的他,却每每主动与她相约,偷偷带着她到自己的书房,毫不嫌弃她的布衣粗俗,抱她在怀,将她搁在自己的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书。
谢图南想起,自己现在能识文断字,有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学问,其实都是因为沈居澜。
她想着想着,便有些发呆,等她回过神来时,沈居澜已经没在吃饭,而是身姿挺拔地坐着,静静看着她,见她回过神来了,便轻轻问她:“在想什幺?”
语气很淡,一如既往。和门外的大雪一个温度,像是往皮肤上滚了一粒冰粒子。
门外风吹,大雪几乎洗劫了万物。
谢图南没看沈居澜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睛,而是看着门外飘飞的雪,淡淡道:“没什幺,在想以前。”
沈居澜似乎微微怔了怔,但很快恢复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动了动,只是问:“想到了什幺?”细听之下,冷淡的嗓音里却有些抖。
谢图南却没再回答他了,只是转过头来盯着他。眼里没有故意气他时的那般灵动,只是在看着他:“没什幺,不值一提的事情罢了。”
看到他眼神因这话有些黯然,又说:“陛下,饭也吃了,安也请了,该回自己殿宇了,哀家有些累了。”
沈居澜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瞧了她许久,从眼睛,到鼻尖,再到嫣红的嘴唇。
像是想要看穿她一样。良久,沈居澜开口叫她:“心心。”他很平静地问:“真的不要我了吗?”
平静的就像他眼底终年不化的大雪一般。
却让谢图南的心狠狠一疼。
心心,这是沈居澜给她取的名字。
她自小活在暗无天日里,到了十二岁都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一直照顾她的嬷嬷只叫她小姐,她并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的。
直到遇见他。
沈居澜自遇上她的时候身体就很不好,身体冰凉,时常咳嗽。谢图南的身体终年热得像小火炉,便自发地爬到他的身上抱着他,替他暖身体。
沈居澜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手指如玉一般白皙细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既没有,我便帮你取一个吧。”
他稍稍沉思一下:“我叫你心心,可好?”
心心,是被放在心上的心。
那时候谢图南多开心,以为眼前这个好看到令人不敢置信的人,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心上的。
可也不过是她以为。
谢图南猛地站起身来厉声斥责:“够了!沈居澜,我累了,你请回吧!”
她转过身,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沈居澜瞧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只能瞧着她的背影了。
烛火微晃,室内却突兀的昏暗,不透一丝光。
沈居澜的手握在袖子里,握到发疼,最终,他还是起身,覆下眼睫,轻轻道:“好。”
便起身再度走进大雪。
如她所愿,没有犹豫。
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自己来时所穿的白色大氅。
逃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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