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素娥的目光有些嫉恨,半晌才用回声似的声音说道:
“对头。”
“哈哈哈,”那女人颤动着身体,清脆地大笑了起来。
“你,大嫂,”挤着眼睛里的泪水,她灼红了脸问:
“你怎幺一向不生呢?”
郭素娥轻蔑地、忿恨地微笑。
“近来你怎样呀,听说和公司里的人相好?”
微笑从郭素娥脸上消失了。这脸收缩,转成灰暗,带着全部难看的雀斑和自私的憎恶向对方威胁着。稚气的新姑娘平放下手,恍惚地咬嘴唇,困窘了起来。
新姑娘显得更矮小,僵硬了。眼圈溃烂的婆婆这时候跨进门来,屈着枯腿在水桶旁边站定,恶意地望着她们。
“做活路呀!”她叉着腰,向媳妇叫。
郭素娥恼恨地向水桶走了一步,又怀着一种恶狠的意向站住了。
“看看你呀,我不在家就不行,我们这屋子清清白白的!”婆婆喷口沫,露出肮脏的牙齿:
“这种女人,你怎幺……”
“太婆!”郭素娥阴沉地打断她:
“我是来找你老人的。”
“哎呦呦,你找我!”太婆讥刺地叫,擡起一只脚来不断地拍灰。
“是哩,我来讨那回替你垫的门牌捐。”
“门牌还要捐?”
郭素娥俯身在水桶绳索旁,带着虚伪的恼闷回答:
“公所里要捐,恰好你没有,跟他们恶吵,我替你垫的。一元六角。”
“胡说八道。”
“我不过提一提。……等会我赶场要用!”她伸直腰,扶着扁担,脸上呈显出一种窒闷的红色。
太婆在磨子前面暴怒地跳了起来,挥着短手,摸摸裤腰又拍拍胸部,然后大声地向媳妇叫:
“替我给她两块钱!门牌替婊子捐!……”
“没有钱。”俯在磨杆上的媳妇沉静地回答。
“放屁,你这小屄,三根偷给你,你留着买冰糖吃!”
老太婆伸手到裤腰里去乱摸,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媳妇拉长红舌头,在她后面扮怪相。郭素娥感到快意。
“拿去,在我们五里场,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女人!”
郭素娥灰色的唇战栗着。
站在石坡底下,她在扁担上摊开烂毛票。她应该感到满足的,就像现在,她狞笑着。她想她可以用它去买一小方蓝布,去修补她磨损了的衣裳。但她又感觉到昏倦。如果说在前些时候,添置一些小的可怜的物件,补一补衣裳,还能使她暂时忘记冒着焦烟的欲望,得到安静,但现在却不可能。
她这幺想,是因为她已经麻痹,而且极不愿去知道这一块六毛钱原是从张振山给她的里面借出去的。
“她们过得真好!那屋子里尽是浆水,又臭又霉……”郭素娥离开了隔壁,自言自语道:
“我就见过别的地方的人不是这样,我们从前也……”
她向山坡擡头,望着上面晒着太阳的刺松。难道石坡上面的,刘寿春的小屋子在从前比这个小屋好一些吗?她神色恍惚。
那里面埋葬着她心底所难于说明的东西,所以当她把它和别的屋子比较的时候,虽然它破烂、矮塌,充满痰渍和别的一些腥臭的斑点,也还是叫她依恋。消沉和麻痹使她失去了对未来的一部分希望,使她悟到刘寿春原也只能是那幺一个人——最后,她想到,假如能够摆脱饥饿,她为什幺要做些道德败坏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