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的枫叶染红山际,秋阳暖暖,凉风拂人面,与此同时拂起的,还有躁动的人心。
来自大衍圣殿的车队递上文书,车里载着一群少年郎,驶入金陵这座城,他们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分一点金陵的熙攘。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马车里的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他们都穿着样式相同的道袍,仅有黑白两色,少女穿白衣,少年着黑衣,身后佩戴的相同的佩剑,惟有挂在上头的配饰不尽然相同。
大衍圣殿的弟子大多是地方世家子弟出身,有不远千里将孩子送到圣殿里修习。太宗皇帝时大力推行道教,佛教虽有玄奘和尚出使天竺之事,太宗本人却不在意来自天竺的梵文经书,只不过为顺应民心方推崇佛教。
到了当今圣上治国,道教的风头更甚过佛家,而大衍圣殿与道教同宗同源,天下庙宇皆属大衍圣殿,发展到今日亦有准国教之称。
“金陵算不上最好,要我说,还是长安最好。”出行的少年人中有来自长安,见了这群被拘在圣殿的同门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开始高谈阔论。
“当年太宗皇帝——”
少年人们讲起坊间传闻一个赛一个的眉目飞扬,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他们久居圣殿,生生被养成年少老成的模样,鲜少有机会出远门,至多是在圣殿附近的村落里逗留。
关于圣殿之外的事,要幺是从师兄师姐那里听来的,要幺是从书上看来的。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对这世间永远抱着好奇,永远眺望远方。
“阿霁呢?阿霁想不想去长安?”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正伸手要去拿小桌上的红豆糕团,她神情漠然,在一群人中她没说过几句话。比起长安,她似乎更喜欢面前的糕点。
糕点是方才入金陵时买的红豆糕团,糕团小小一个,外头裹一层熟粉,里面的红豆泥隐约可见。正值枫叶红时,为防脏了手,糕团便用枫叶包着,衬得她手中糕团莹白剔透。
盛桑落听到同行的师姐正叫她,再擡起眼,她已然敛去眉目间的漠然,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长安?”她嘟囔一声,她将手中的红豆糕放回去,一车的人都在等她的回答。盛桑落用余光扫过同门师兄姐兴奋的脸庞,她随声附和:“想去。”
她知道自己并无谓去不去长安,说想去不过是不想和别人不同。
问话的师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洋洋得意地说:“喏!我就说了!阿霁肯定也想去长安。”
“阿霁年纪还小,什幺都不懂,你问她也没用,你要问她想留在圣殿吃掌门养的牦牛还是去长安看飞花,她肯定说要吃牦牛!”
盛桑落遭了质疑,双手一摊,枫叶裹着的糯米团又滚回到盘子内,“掌门不是说了不让吃牦牛吗?”
霎时,马车内笑声四起,金陵的秋风都带上少年人独有的恣意。
盛桑落是祭灵殿内年岁最小的学生,被凌柯神官破例收入殿内,平日师兄师姐们分外照顾她,也最喜欢逗弄年纪最小的孩子。
长安,人人向往的皇都,天子脚下庇佑的城池。日日有象车可以看,不论何时都有飞花,诗人高谈阔论,侠士纵马过长街,其间各有数不尽的坊肆,道不尽的繁华宏伟。
若有问起,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十个人里有九个人说长安,剩下一个是长安人士。
嬉笑说闹间,车队到了金陵的云光观,香火味极重,此前来早就有人在外等候,迎接的人见了大衍的车队当即上前迎接。这时这群少年人不吵不闹,一行人如水般涌入云光观,面上皆是虔诚之色。
等一切安置好,众人参拜完正殿里的三清天尊,带他们来的凌柯神官与观主商议后面几日的讲经,便让他们自行散去。也就是允了他们在金陵城中四处逛逛,熟悉金陵的风物。
坊肆之间隔着一条秦淮河,二者之间并不全然分明。肆间人来人往,叫卖不绝,弥漫各种美食的香气。坊间更多的是百姓们把臂话家常,好一番人间烟火色。
秋阳融融,江面上波光粼粼,往来花船不绝,有娇俏女子站在船头柔声唱诵时下的新调。大唐民风开放,就连诗人写的诗句也是极为浪漫。歌声悠扬,女声清亮,为将游人溺死在这一池碧波之中。
起初盛桑落跟在一行人后面,偶尔会搭几句腔,她对此次出行不甚期待,她不会扫大家的兴,也不会融入他们,缀在队伍之后像个孤独的小尾巴。拥挤的人群冲散了队伍,盛桑落不知道被带到何处。
盛桑落手里握着一个五彩的风车,配着她此刻略带茫然的神情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也有不少天尊信徒认出她身上的大衍道袍,上前问她小道长可是迷路了?
盛桑落一一谢过路人好意,无神的杏眼里映着秋光,手指无意拨动风车,任由秋风呼啦呼啦转起来,她沉静的侧脸才带上十四岁少女应有的俏皮。歌女绵软的声音传入盛桑落耳中,奈何秋风模糊了唱词。
她想,既然来了金陵,那就好好看看。
盛桑落凭她的身量,轻松游走在人群中,她行到江岸边,租下一条空船。老船夫本想劝她与人共渡,看到盛桑落的双目时又打消这个念头,还是莫让旁人冲撞了这位小道长。
“小道长,你可要坐稳咯!”
她独坐在船头,褪下脚上鞋袜,试探着将一双小巧的白玉足放入江中,这会秋意不深,江水却带上了些许凉意。
江里鱼儿不怕人,躲在红透的枫叶下,朝盛桑落一个劲吐泡泡,宛若在轻声接吻。她低下头,与调皮的鱼打个照面,鬓角不经意沾上金陵水。
可巧的是,这期间盛桑落未曾遇到自己的师兄姐。
扁舟稳稳停在江的另一边,盛桑落的目的地也到了,她跃下船,向老船夫道了谢,转身走进房屋林立的坊间。
盛桑落漫无目的地逛着,坊间的百姓见怪不怪,没有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不知不觉越走越深,走到她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忽然,盛桑落在一家门户前停下,她打量四周,发现这户人家是独户,四周不通,立于西南角,只有一个小院子。风起,院内没有传来护花铃的声音,还有…一股血腥味。
盛桑落没有敲门,而是皱着眉推开大门,她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户人家的风水不是特别好。
为什幺说不是特别好,因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弄错了。甫一进门,盛桑落先注意到这个门向没有纳大玄空卦子线,粗略看去廊长于室内进深,是大凶之兆。
她一开始以为这家人并没有挂护花铃,不尽然,这家人连树都没种几棵,更遑论护花铃了。
最后她看见廊下的玄衣少年用长剑刺穿了红衣官员的喉咙,官员的身旁,还有仆人小孩妇人,他们死状相同,都是被剑刺穿喉咙。
鲜红的血顺着木板滴滴嗒嗒落下来,染红土壤。他拔出剑,鲜血从官员的喉管里喷射出来,飞溅到他白玉似的面皮上。
少年缓缓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盛桑落。
大凶。
顾繁看着门口的少女,真的是少女吗?看她的身量倒像个孩子,来人相貌清秀,一双圆溜溜的无神杏眼,鼻尖缀着一粒赤色小痣,顾繁觉得此人眼熟,具体在哪里见过他不记得了。
少女神情冷漠,在看到顾繁的那一瞬嘴角便挂上了温和的微笑。
顾繁放下手里的剑,毫不在意地坐到廊下,“道长,你来这里做什幺?”他的语气平淡,尾调上扬,薄情的眉目因为染上血而显得分外妖艳。
盛桑落的眉头因为顾繁不善的称呼微微皱起,打量完眼前的情况,她并不确信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只好向后撤一步。她不擅长说谎,只好全盘说出,“我初到金陵,不慎迷路,恰巧路过此地,觉得这间房子有异便进来看看。”
顾繁随手取出尸体怀里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去长剑上的血,而后又丢在旁边,任由雪白的帕子噙饱原主人的鲜血。
“恰巧?”顾繁不信少女的这番话,这世上没有这般凑巧的事,怎幺就这般恰巧走到这里?不过他认出少女身上的衣物是大衍圣殿独有的道袍,他不甚清楚大衍的人会不会插手此事。
可顾繁也有自己的顾虑,在这里杀了这个道士,大衍一定会查到他头上来,惹上大衍会很麻烦。
他讨厌麻烦,更忌讳招惹麻烦。
顾繁信步走到盛桑落的面前,薄刃搭在她的肩头,少女只是略微仰起头看着他。
无神的眸子里模糊了顾繁的模样,盛着更多的,是少女无所畏惧的平静。
顾繁说:“你是大衍的人,我在大衍的道观躲过几次,看在三清天尊宽厚仁善的份上,我不杀你。你说你迷路,他们家此时也无暇招待你,不如我为你指条明路,让你早点回你的道观,如何?”
盛桑落顺着剑望向顾繁,企图从他含笑的桃花眼里读出点什幺来,奈何只有冰冷的杀意。她将他的剑从自己肩头移下来,盛桑落本来没想过要多管闲事,方才若是能救人,她是会救的。
盛桑落说:“我会当作没来过这间屋子。”
真薄情。
顾繁粗略给少女留下一个判断,他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玉锦鲤禁步,半蹲下来,双臂虚虚环住少女的腰身,把红色的绳子系在她的身上。白玉做的禁步经过顾繁染血的手,多添了一抹骇人的红色。
“这是这家主人的禁步,系在你身上还挺好看。如此你便是我的共犯,这桩惨案也有你的一份,我想大衍不会收留品行不端的弟子。”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盛桑落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幺喜怒,她瞥了一眼禁步,这不是上好的和田玉。她瞧不上,解下禁步递还给顾繁,“我不要。”
“那你要什幺?”顾繁没有接,保持蹲在盛桑落面前的姿势。
“我什幺都不要,”盛桑落擡起手,指着那个死不瞑目的官员,“那个人是我朝五品官员,你杀了他麻烦更多,不是吗?”
顾繁站起身,拍去衣袍上沾染的浮尘,沾在他身上的血是没办法拍掉了,他不甚在意地说:“他们这一家人罪有应得,我不过拿钱办事,还轮不到我给他们擦屁股。当官的又怎幺样,世道如此混乱,杀人已经是常事啦。”
他想了想,又说:“杀了你,才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