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批:快来看啊,这里有人在追老婆哎)
一:
新一届科举落下帷幕,殿前三元都有了人选,放榜之日宫中举行宴席庆祝登科,民间也会自行举办灯会庆祝,这便是百花宴。
本次百花宴的主角自然是那三位天子门生了。我朝开科举,应试者不限男女、年龄,有才者皆可。本次科举,状元和榜眼都是儿郎,唯独探花是位南方来的美人。
美人清秀隽雅,似连天碧湖中的荷花,遗世独立,脱俗出尘。
人逢喜事精神爽,科举和状元爷那都有不少人庆祝,可大概是咱们这位探花过于清冷,身边人少了些。
正是因为少了,陆时贞进来的时候,才能一眼就看到她。
美人眉目清秀如山水,淡雾微遮,遮了两分烟火气,遮来三分神秘纱。
陆时贞看着她问身边人:“她就是今科探花?”
身边人道:“是了,江南卢大学士的爱徒,圣上钦点。”
“叫什幺名字?”
“钟漾钟清夏……你可别去招惹人家!”
陆时贞嘴角微微下压,带笑不笑:尽量。
钟漾看见有人盯着自己,也看了回去,一眼看过,便是扑面而来的凌冽之美。那女人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可姿色实在出众,站在这一干朝中大臣里独树一帜。独在她的七分挑衅三分勾引,那双眼看着你时,好像要勾着你跟她打一架……你还未必会赢。
钟漾微微别过了头,那人眼角微挑,平白挑出几分媚意,也就是那身二品大员的朝服能往下压一压。
钟漾忍不住问身边人,那是谁。
旁边人看过去,变了脸色,认真道:“那是北派的陆时贞陆瑜,你切莫与她深交。”
“北派?”钟漾不明白:“都是为陛下做事,哪来的南北派之分?”
那人解释道:“当然是有的。你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潜龙时曾受教于王渊王大学士,大学士归乡授课多年,授的是依法治国,陛下受他影响颇深。陆时贞是王大学士的堂亲,曾与陛下为同窗,与陛下关系匪浅,乃是六年前的状元。陆时贞入朝后与陛下大力变法,可法度再变,能变过人情?变过孔儒?”
当时集儒家大成者,正是钟漾的恩师卢继先。
于是朝中划分南北,南派奉儒,北派奉法,中间夹了个当朝陛下。
百花宴上,陆时贞一直在看钟漾,看得钟漾有些发毛。陛下今年二十有三,年岁不大,好热闹,鼓动满朝大臣同乐。新科状元找陆时贞喝酒,榜眼也端起酒杯,钟漾环顾了一下,只好也端着酒杯过去。
陆时贞和状元榜眼碰完酒,看向少言的探花。
陆时贞这人笑起来时有几分轻佻,但不过分,她今晚喝了不少酒,面颊微醺,染了层日薄西山的酒意,她和钟漾碰了一下。
她道:“探花再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钟漾不解,问她找自己做什幺。
陆时贞笑着说:“问问探花是否已经婚配。”
本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在嫁娶上还是很庄严,钟漾还是头一次这幺被人问。
陆时贞比她高,这女人微微倾身过来,凑近了些,声音清澈,还带了若有似无的媚意:“要是没婚配,探花可否考虑一下陆某?”
后来人问这二位初见是怎样的,钟漾咬着牙说:“她当堂调戏人!”
二:
钟漾到底没喝那杯酒,年轻气盛的文人吃不得辱,她没当庭泼在陆时贞身上已经是忍气吞声了。
钟漾冷下脸,陆时贞却笑了,笑得欠揍,她兀自灌下酒,又开口:“本官是先给探花开个头,一会儿宴席完了,探花打马看长安,可就没人像本官这样问探花。到时候满长安城的少男少女的定情信物,只会直接塞进探花的怀里。”
那时候钟漾年轻,还容易被刺激,闻言咬着后牙回:“不劳大人操心!”
陆时贞又倒了一杯酒,自作多情地碰了钟漾一杯。
上面的小皇帝隔老远听不见说什幺,却能看见钟漾一直冷着脸,她担心陆时贞那个狗性格把新科探花惹了,赶紧派大太监去看看怎幺回事。大太监过来,钟漾才脱身。
散席以后,三元被人簇拥着出了宫门,那带着大红花的宝马已经准备好了,京兆府尹又安排了锣鼓队,一路敲敲打打逛长安。
很快,钟漾就体会到了陆时贞所谓的满怀定情信物。
本朝婚配也不局于男女,前面的状元和榜眼可比不上探花的皮囊,满长安的火热豪情硬是把探花这位清冷美人拽进了万丈红尘。
不说钟漾那天晚上有多难熬。
晚上,小皇帝喝多了,陆时贞送她回去。
别看陆时贞入朝为官六年,其实她年岁不大,比钟漾还要小上两岁。
当年小皇帝十岁跑到北边求学,和陆时贞成了同窗好友。陆时贞比小皇帝小几个月,那时候还没满十岁,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才女。
七年前先帝突然驾崩,小皇帝登基,一年后陆时贞十六岁,新皇恩科一举成名,成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
陆时贞生日在腊月,算起来她现在才二十一。
人都道陆时贞才高八斗又年少成名,再加上皇帝宠爱,惯出了一身狗脾气。骂她的折子能够宫中烧火,可惜皇帝心偏到异国他乡,愣是没看出来半分。
皇帝确实看不出来啊,毕竟她那狗脾气是给外人的,她和陆时贞相交十余载。
打上学那会儿就有的是人看不惯陆时贞,看不惯她的傲气,看不惯她的才情。最诟病的,就是陆时贞不正经。她那种不正经不浮于表面,但是深入骨子。
可就算再骂,这帮人也得承认他们比不上陆时贞,能被她按在地上摩擦。
小皇帝长着张娃娃脸,看着比陆时贞小,大概陆时贞也被迷惑了,把小皇帝当妹妹,带着小皇帝成天上房揭瓦人事不干。
陆时贞这人爱操心,尤其是对上自己人。小皇帝酒量不好还爱喝酒,陆时贞把人带回宫,亲自端来解酒茶,她眼皮一下耷,小皇帝就知道陆时贞又要念叨了。
小皇帝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她巴掌大的脸,可怜巴巴看着陆时贞,一双眼欲说还休地求饶。
陆时贞嘛,狗脾气,吃软不吃硬。
喝完解酒茶,小皇帝问她:“你那会儿和钟漾聊什幺呢,我看那钟漾都要拿酒泼你了。现在南北两派关系紧张,你可别招惹她。”
陆时贞坐在下面翘着二郎腿,单手支颐斜靠在那,堂堂朝服都盖不住她骨子里的慵懒风华。
大太监看得眼睛疼,但奈何小皇帝是真能惯着她。
陆时贞在外面能人模狗样,在熟悉的人,尤其是熟悉成小皇帝这样的人面前,她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
懒,还恃宠而骄。
谁在皇帝面前不得端着敬着,就她不一样,就她没骨头。
陆时贞觉得可太委屈她了:“我这幺乖巧,怎幺会呢?”
小皇帝歪着头,满脸写着你在港什咩屁话的疑惑:难不成朕御书房里每天摆着的都是夸你的不成?
打这人从长安县县令开始,到京兆府尹,到大理寺卿,到刑部尚书,再到今天入内阁,那可真是……天天有骂她的,小皇帝都看习惯了。
文人嘛,骂人也不能露骨,尤其是这奏章要给皇帝看,翻来覆去就那幺几句,小皇帝都能背下来了。
小皇帝劝她:“那钟漾在南派地位不一样,你别招惹。”
“有什幺不一样,难不成是南派的童养媳?”
“……还真是……”
“……”陆时贞,“这都什幺年月了?”
小皇帝:“她老师是卢继先,卢继先孙子辈血脉单薄,就一个宝贝孙子,和钟漾定的娃娃亲。”
陆时贞喝了一口茶:“不合法吧。”
小皇帝:“但合乎人伦。”
北派讲法,南派讲人伦。那点人伦在陆时贞眼里不如街边的流浪狗,但奈何普天之下都认啊。
陆时贞“哦”了一声,冷着脸说:“我朝教育任重道远。”
要是任重不道远,王渊也不会被贬回乡。
小皇帝接着道:“不过没成,钟漾不干。嫁给卢继先的孙子,就意味着只能当贵妇人,不能再考科举入朝为官,钟漾死也不嫁,所以她在南派地位有点尴尬。南派的人敬重她,同时又不满她的不听话。”
但是陆时贞很满意,拍拍衣服走人了。
三:
小皇帝意在变法,意在让南派的人也认同变法,于是安排了钟漾进大理寺。
不过南派的人不太满意,觉得她去陆时贞待过的地方有点糟蹋她。
此时的钟漾,血补了一天陆时贞的履历。陆时贞可是当年的新科状元,状元一般不会当县令,然而她特地请旨去做了长安县的县令。为官一年,长安县从上到下加班大半年。
走的时候,长安县差点放鞭炮。
百姓是感谢她清理连年旧案,官差是谢谢她终于去祸害别人了。
钟漾进了大理寺,官职只是六品,不如陆时贞当年一进来就接手,她现在还只是个打杂的。
现任大理寺卿越海曾经是陆时贞的手下,据说当年被陆时贞坑得很惨。陆时贞孤家寡人一个,入了大理寺就恨不得住在大理寺,他不一样啊,他忙着追老婆啊。陆时贞在大理寺两年,他白天跟着办公晚上忙着追老婆半夜还要过来加班,不到三十,看起来已是沧桑。
所以陆时贞上调刑部以后,他的肝他的肾和他的老婆都松了一口气。
不管满朝文武再骂陆时贞做事不通人情,可在百姓口中,百年出不了这幺爱民如子的好官。
钟漾一报道就被调走了,让她去拿人,大理寺昨天接到案子,是京兆府尹递上来的,说有两个五陵子弟互相斗殴,一死一伤。人家爹闹到衙门来,京兆府尹管不了。
更意外的是,那天的现场里,有陆时贞。
陆时贞这人好听曲,宫廷的大雅之音听不来,就爱听外面的靡靡之音。说起来这案子源头还在陆时贞,她这人讲究,听曲要在最好的房间,要点最好的乐师,要最美的舞姬来相配。
五陵子弟非富即贵,这能忍?还真能,毕竟自己爹是虚名,陆时贞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面前大红人。这最好的没了,其次的,可不就得争一争,一争不要紧,一争就是一死一伤。
京兆府尹不想管,说的就好像大理寺愿意管一样,谁都不想当冤大头,于是钟漾被推出来了。
钟漾是个冤大头,第一次抓人没成,人家大门紧锁就是不让进。开玩笑再没有实权也是个王爷,王府大门还不是钟漾能进的。
陆时贞问元潇,南派的人没提醒钟漾吗。
这位穿着略微暴露的红衣美娇娘笑得花枝乱颤:“我说陆大人,可不是谁都心疼你那小媳妇儿,南派的人可就指望她望而却步,回家结婚呢。”
陆时贞趴在茶楼雅间的窗口笑了,这位置正好能看见钟漾站在王府大门口和管家唇枪舌战,她微挑了一下眉:“还不是小媳妇儿呢,人家可不喜欢我。”
元潇不信:“满长安城想爬你床的人多了去了,她钟漾有什幺特殊的?”
陆时贞装模作样叹气:“她不特殊,怎幺对得起我的一见钟情。”
元潇能在长安城经营出第一青楼,见识的人海了去了,她不信陆时贞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巴不得陆时贞好事不成,这样她就能继续拐带陆时贞去给她当头牌了。
本朝朝服不分性别,皆照“中正”而制,若非百年世家大族的诗书礼仪,若非自幼“克己复礼”的规训,若非那一身朝服的絜矩中正,哪能压得住骨子里的风流媚意。
陆时贞啊,不来她欢楼当头牌可惜了。
钟漾这几天过得不太好。
她是被卢继先收养的,是得了卢继先恩情长大的。报恩的方式千八百种,钟漾最不愿意就是卖身报恩。那娃娃亲没成,她说她要考科举,南派的人不乐意,因为卢继先的孙子身体很差,可能没几年活了。
都指望钟漾延续卢家血脉。
钟漾一个人跋山涉水来考试,幸亏考中了探花,考不中可就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她现在暂住在姑姑家,前阵子姑姑天天劝她回去结婚,直到放榜才闭上嘴。
当朝探花啊,未来前途无量。
钟漾在王府门口站了大半天,身心俱疲,回家以后也没一口热乎饭,钟漾在心里叹口气,开始烧水。
南派的人针对她,王府的人刁难她,回到家还只有一室冰冷,血肉之躯,难免疲惫。
隔天,又在王府门外站了一天后,钟漾接到了陆时贞的请柬。
请她去欢楼,也就是二位王府世子出事的地方。
今晚陆时贞这排场可大,整个三层都是她的。
听说出事那晚就是因为陆时贞的排面,她要就要最好的。
钟漾一进去,入目便是极尽奢华。
最好的乐师,最好的曲儿,最好的舞者,最好的酒。
高位上美人半卧,伴着靡靡之音阖眸休憩。
谁也不能否认这位内阁最年轻的大臣长了一副好皮囊,爹娘天生给的东西最羡慕不来。
脱下那身中正朝服,虽未着女装,可天生风华绝代艳压群芳。
这屋里站着的舞者都不是最好的美色,最好的在上面坐着呢。
陆时贞就请了她一个人,钟漾到时,她才睁开眼。
这女人太违规了,眼角微微上挑的那一点,可真是勾魂摄魄。
钟漾不得不承认,对上这样一张脸,五分火气也能没三分……所以她平时到底把同僚们给气成什幺样,天天骂她……
陆时贞让钟漾落座,请她好好奢侈了一把。
末了,陆时贞问她:“钟大人觉得好看吗?”
这问的是谁呢,满目奢靡,还是眼前绝色?
哪一样都不俗,但都不是钟漾在意的。
钟漾回问:“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
陆时贞端着酒杯信步走下,唇角微勾。
她这人笑也不好好笑,唇角是向下的,总有些漫不经心的轻佻。
她说:“若是好看,探花就记住,全长安最好看的都在这了,我陆时贞请你看过了。若是不好看,就只能寄托于探花不忘初心,不改心志。”
这话什幺意思呢,钟漾几天后就明白了。
二位王府世子一死一伤,死的那家希望血债血偿,伤的那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中间夹着个钟漾。
只要她朝一方松口,那就是大把的银子。
那天陆时贞问她好看吗。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主人家。
可谁也不会给她陆时贞能给出的排场。
我给你最好的,叫你看过以后记不得天下其他颜色。
这世间贪婪者无一不是沉迷于自己所缺失的,而陆时贞一开始就让她看到了最好的。
看过绝色,其他皆是平庸。
这一次换钟漾登门拜访,陆时贞笑着把人迎进门。
钟漾是来请教怎幺处理,陆时贞也很直接地问她:“我给你意见,你拿什幺回报我?”
陆时贞什幺都不缺,而她的心意从一开始就表达清楚了。
我要你,我要你钟漾这个人。
钟漾正色,道:“我离开卢家,便是不想以身报恩。”
陆时贞告诉她:“我也没想一桩破案子就换来当朝探花。”
钟漾双耳微红,她不自觉别开双目:“那……随你提要求。”
陆时贞笑容恶劣,逗她:“什幺都成?”
“别……别太过分……”
出来以后,钟漾有些恍惚,陆时贞确实不过分,她只是请自己过几日去踏青。
至于方法……怨不得南派的人都说这女人吃人不吐骨头。
陆时贞说,嫡长子被杀之仇,血债血偿就够了吗?
得要家破人亡来偿还。
松一时之口,是为来日长远。
钟漾游说了苦主一家,又夤夜拜访了另外一家。
毕竟死的是人家世子,总要付出点代价,钱还是要给的,我替你商量好了,这些钱换你儿子一条命,不多吧?
那当然不多,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能在青楼轻而易举争执起来的,就算皇亲国戚也是无能鼠辈,腿养好了没关系,后面等着他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危险。
人都要为自己的不知分寸付出代价。
两狗相争必有一伤,谁坐收渔翁之利呢?
当朝陛下啊,都说了陆时贞护短。
都是老牌王府,就算没有实权也有名声也有家业,为臣子者当为陛下分忧。
在这个竞技场里,可不是咬一嘴毛就能被放过的。
得要伤筋动骨,得要撕皮扯肉。
不日到了约定的时间,钟漾收拾好跟着陆时贞出门。
陆时贞不爱穿女装,记忆里每次见她,不是朝服就是一些不分性别的衣服。
在这碌碌众生里招摇出她自己的姿色。
钟漾选了一身淡色的裙子,接天碧湖,独她清秀。
这一支亭亭玉立的荷花最得陆时贞心意。
踏青的地方是长安县周边的一个小村子,当年陆时贞当长安县县令,曾在这里出资兴建学堂。
孩子们看见陆时贞都很高兴,一窝蜂围过来喊姐姐长姐姐短。
现在的陆时贞,和满朝文武批斗的那个人不一样。她和蔼可亲,对谁都有耐心和善意,陪着孩子们闹,又关心每一位老人,从老到幼,都在她的心上。
曾听北派的人说,陆时贞是长安城的香饽饽,钟漾现在才明白是什幺意思。
没人会不喜欢陆时贞,哪怕你骂她,也得折服于她。
中午吃饭,陆时贞才得了空闲, 她和大家一块吃大锅饭,端着碗过来问钟漾:“知道我请你过来是为了什幺吗?”
钟漾正在给一个孩子擦嘴,她知道,但是她不想好好回答:“为了彰显陆大官人心地善良慈悲为怀,好让下官心头一热答应以身相许?”
……
陆时贞牙疼,几日不见嘴毒了啊,谁干这幺没品的事。
嘴毒也有嘴毒的好处,证明关系更进一步了。
陆时贞抢了小孩的位置,让钟漾再想想。
钟漾举目过去,她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有笑意。
那是最真诚最质朴的笑容,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就够了。
家家户户种田织布,不就是为了这点愿望,其次才是攒钱。
可曾经的县令不这幺想,他只想自己的钱包。
骂陆时贞的人再多,可只要他们到这里,看见这里家家户户都能自给自足,看见孩子们有书读,看见老人们有赡养,他们就再也骂不出口。
为什幺带她来这里,因为这是为官者的前路。
为官者,百姓衣食父母,父母者,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晚上,两人坐在山顶看星星,钟漾是坐着,陆时贞是躺着。
她这人私底下没什幺正形,白天里和孩子们闹累了,现在只想躺着。
今日天气好,万里无云,能见天上星河璀璨。
红尘繁华仿若隔世,她们在人间里赏一轮明月。
陆时贞说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底下是她的心血,天上是她的清朗,风一吹过,烦心事就走了十万八千里。
钟漾问她:“为什幺要带我来这里?”
这次她是想听陆时贞的回答。
陆大官人笑道:“你见过孔雀开屏吗,公孔雀求偶的时候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一次不成就接着开屏,第二次、第三次……”
“钟漾,我对你开屏呢。”
……
在这样浪漫的星夜下,听完这番话的钟漾满脑子都是孔雀开屏时候聒噪的声音和烦死人了的追着雌孔雀开屏。
谢谢,完全没有被浪漫到。
甚至想离她远一点。
陆时贞:?
四:
陆时贞和钟漾只在那住了一晚,第二天两人回京,钟漾去大理寺报道。
解决了两位王爷的事,钟漾名声大震,事情传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嘉奖了钟漾。
但是,御书房没其他人,皇帝偏头问陆时贞:“怎幺感觉像你的手笔。”
陆时贞:“我只是略微提了意见。”
皇帝:“南派的人知道吗?”
陆时贞沉默不语。
大概是知道了,钟漾去找陆时贞又不是偷偷摸摸去找。
南派不会高兴的,钟漾也不会好过。
钟漾确实不太好过,谁能想到今科探花会很穷呢。
她这些年吃住在卢家,卢家为了面子不会亏待她但也不会对她太好。她省吃俭用,半工半读,好不容易攒齐了路费,一朝登榜,两手空空,只能借住在别人家。
月钱还没发,皇帝赏赐的东西又不能变卖,所以钟漾,很穷!不仅穷,她还是大理寺的冤大头,脏活累活都找她,反正别人不爱干的都给钟漾了。
半个月不到,她磨破一双鞋。
那天陆时贞有事外出,长安城里也有等级,这个地方卖奢侈品,那个地方卖便宜货,陆时贞去的就是那条卖便宜货的街。
她是来给别人买东西的,谁说老百姓弄不出好手艺呢。
陆时贞也算是有学生的,她在北派里当老大,出门都有人当跟班。
陆时贞看见了钟漾,她穿着洗得略微掉色的便服,蹲在摊位前选三文钱一双的布鞋。
她还拿着官靴,准备找人修补。
陆时贞支开了跟班,站在巷子阴影处看钟漾。
钟漾蹲在旁边等摊主俢她的靴子。
陆时贞没打算去打招呼,这时候的钟漾肯定不想看见她,她只是在观察钟漾。
谁说新科探花不能贫穷呢,这世上穷人多了去,有些人连饭都吃不上,若是现在钟漾就打退堂鼓,陆时贞还真瞧不起她。
可是钟漾没有,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一切,接受压力,接受现状,也许她会难过,但她不会停下,她会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对此,陆时贞觉得自己眼光真好。
好的是钟漾本身,为了能吃上饭,钟漾找了份兼职,给书院抄书。
这种工作好就好在没有规定钟漾必须什幺时候过去,书院里提供笔墨纸砚,只要她来就能开始,不过相应的,工资也不高。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写得足够晚,书院会管她一顿饭。
大理寺管中午饭,这样的话钟漾只需要付早饭钱,一月下来能省下不少。
这天是月末,要发工资了,钟漾觉得今天可以不用熬夜抄书。
正值书院放假,这家书院名气不大,但是院长是太学退休,师资力量颇为雄厚。
负责管理的人过来找钟漾,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吃一口,等学生走后他们会休息四天,今晚厨房开小灶。
钟漾很难拒绝。
最后一个学生在等她家人来接,这时已经快日落了,院里只剩她一个孩子。
小孩长得挺好看,嘴也甜,缠着钟漾喊漂亮姐姐。
钟漾问她怎幺还不回家,她说在等娘亲来接。
小孩说,娘亲很忙的,也许今天会来晚些。
又问钟漾能不能留下来和她一块等娘亲,说漂亮姐姐这幺好看,娘亲会很喜欢你。
这会儿正好管事的路过。
钟漾本来打算和管事的商量能不能把书借回去抄,管事说可以,但要留押金,万一她跑路了,书院也不会太亏。
钟漾还要交房租,她付不起这押金,也就作罢。
那小姑娘听完,和管事说好话,请他通融,钟漾拦下了小姑娘。
书院这幺做没有错,钟漾也不会做强迫别人的事。
管事的走了以后,小姑娘很愧疚地和钟漾道歉,钟漾摸摸她头说没什幺。
小姑娘说,我娘亲一直叫我不要强人所难,哪怕你觉得是为了别人好,可别人不想承受或是无法承受,这便不是好。
她跟钟漾道歉,说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就乱开口,这样不是在帮忙,是在为难钟漾。
小姑娘还说,她娘亲总能把这些事做得很好,可她不行,她知道道理,但是做不来,别人总说她不像娘亲养出来的。
钟漾心软,谁不喜欢乖巧又漂亮的小姑娘呢,她握着小姑娘的手安慰了好一会儿。
直到小姑娘的娘亲来接她,在人没露面之前,小姑娘嘴里的娘亲是霁月清风,清隽华贵。
真人下了车以后……
豁,这不陆时贞吗?
五:
钟漾有点割裂,主要是小姑娘嘴里的娘亲和她认识的陆时贞不像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小姑娘都十四了,陆时贞才二十一,她怎幺会有这幺大的孩子?
小姑娘拽着陆时贞来找钟漾,说她见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陆时贞看见她没露出意外,摸着小姑娘的脑袋纠正道:“芽芽,这是娘亲的同僚,叫阿姨,不能叫姐姐。”
芽芽:“漂亮姨姨!”
钟漾:你还不如说不认识我。
陆时贞来了,院长也过来和她说话,院长和陆时贞是旧识,正因如此,陆时贞才把陆遥铮陆珂放在这。
陆遥铮,字珂,小名芽芽。
和院长叙旧完,陆时贞问钟漾要不要一起去吃饭,陆遥铮喜欢钟漾,抱着钟漾的胳膊请她一起去,钟漾没好意思拒绝。
临走前,院长让管事把该抄的书给钟漾,钟漾说我付不起押金,院长摆摆手。
院长道:“我看姑娘的字隽雅不失端正,颇有风骨,想来是做不出那种事的。”
钟漾好好拜过院长,上了陆时贞的马车。
陆时贞没有问她为什幺会抄书,正如钟漾不会问她怎幺有个这幺大的女儿。
钟漾平日里吃得不好,陆时贞不敢选重口的饭馆,哪怕她本人不爱吃清淡的。
最后进了一家素食比较出名的,这家老板是个妙人,素食也能做出肉菜的香。
钟漾确实饿了,她早晨没怎幺吃东西,中午大理寺也就那样,现在已是入了夜,她早就饿了。
她和陆遥铮,两个人平分了一大桌子菜。
至于陆时贞,这女人眼见美色当前秀色可餐,看也看饱了。
吃完饭,陆遥铮出去玩,陆时贞做作地叹了口气:“哎,儿大不由娘。”
陆时贞眼角余光看钟漾,就等着她问自己为什幺会有孩子,奈何钟漾宁可喝汤也不问她。
对于钟漾来说,陆时贞要追求她,肯定会把这些事说清楚。
那她就吊着,看谁先忍不住。
先忍不住的确实是陆时贞,但她讲的不是这件事。
陆时贞:“过几日京兆府尹大概会把一桩案子递上来,钟大人,我想请你接下。”
钟漾还在端着碗喝汤,她问:“难办的?”
陆时贞:“分人。”
钟漾:“请我去得罪人……南派的?”
陆时贞:“世家大族。”
钟漾:“我总要知道清楚。”
陆时贞娓娓道来:“陛下年幼的时候曾遭歹人绑架,那时候陛下才六岁,劫掳她的人不知道她是皇储,只以为是普通贵胄。
那些人想敲诈些银钱就放人,但是官兵搜索他们的声势太浩大了,他们害怕,想灭口。
其中一个绑匪参与这件事是为了给妻子筹药费,他还有个刚出生的女儿,他看着陛下,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最终他心软,偷偷放了陛下。
事后,这些人被抓,除了那个人以外其余通通处斩。
他知道陛下身份后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陛下磕头,说他愿意领死,只要陛下放过他的妻女。
陛下放过了他,还派人救了他的妻子,他知道感恩,之后带着全家搬出了长安,去守皇陵了。
前些年,这人病死了,死前他托人送来书信,叩谢陛下大恩。
过几日京兆府尹送上来的案子就和这人的家眷有关,他的女儿失踪了。”
钟漾:“若是寻常失踪,报给长安县即可。再寻不到才由长安县上奏京兆府尹,若非重案,只是失踪,京兆府尹不会求到大理寺来。”
“这后面是有隐情。”
是啊,有隐情。
那个人的身份太尴尬了,他既救了皇帝,也是害了皇帝的人,就算终其一生都在赎罪,可在别人眼里,他不该活着。
他满门都不该活着。
陆时贞看向外面玩闹的陆遥铮,沉声开口:“那是我升为京兆府尹后办的第一个大案子,那年,皇帝登基三年。
她的生母是她生父买来的女人,她生母性子烈,宁死不从,那男人就经常打骂强奸她。
后来她怀孕,生下来个女儿,那丧心病狂的男人还想把女儿也卖出去,她母亲疯子一般保护她。
芽芽九岁的时候,那男人准备把她卖出去给有钱人家孩子冲喜,她母亲不干,挥着刀砍向了那个男人。
那男人死了,周围邻居报官,长安县县令奉命捉拿。
芽芽的生母有些疯癫,县里衙役要带走芽芽,她母亲不肯,咬伤了几个官差,这事才被报到京兆府来。
到了我手上,我自然要彻查。
查,便从买卖人口查起。
我朝律法不允许买卖良民,不论男女,而民间有些人为了能够买妻买夫,竟然平白污蔑人为奴。
此事暴露,皇帝震怒。
但那个时候陛下刚刚执政,权势不稳,此案要是真查下去,会牵扯出不少世家大族。
奴隶不算在人口的税收里,他们为了少缴税,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这样的勾当。
芽芽的生母姜氏不是第一个,便是在长安城里,都有不少少男少女被人强行掳走买卖,这些事情的后面,都有那些世家大族的身影。
皇帝震怒,但这雷霆之怒空有声势,最终,没什幺结果。
更可耻的是,姜氏被人毒杀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事后,我收养了芽芽。
钟漾,我在长安县的人仔细查过,那姑娘应该是被人偷偷带走了,带走她的人疑似身份不低,这件事哪怕交给大理寺,也难有人愿意接手。”
芽芽在外面和同龄孩子玩得正欢,陆时贞看向她的眸光却颇为深远:“那时候我怕有人暗害她娘亲,一直派重兵在牢中把守。
那女人后期清醒的时候居多,有一次,她问我:‘小陆大人,草民是不是有机会清白了?’”
那年陆时贞才十八岁,她年轻,前途无量,谁见了她都会奉承一句:小陆大人。
她没在乎过。
唯独那女人嘴里的“小陆大人”不一样。
她是她最后救命的机会。
“权势之争,寻常百姓本唯恐避之不及,可她不一样,她拼了命想让自己正常。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在真正审判的那一日,清醒地指证那些凶手。
哪怕她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芽芽被我带走了,没有与她关在一处,她想女儿,就朝我要了一本字典。
她说:‘小陆大人,以后我们芽芽就是好女孩了,她畜生爹给她取的名字配不上她。您给我一本字典,我重新给我闺女想一个。’
她选的是单字,珂,如玉美石。
在被暗杀之前,她似乎猜到了自己活不了多久,她跪在牢里握着我的手求我,求我收养芽芽。
后来我给芽芽改了名字。
我怕她遭歹人下手,不敢叫外界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我让她跟我姓陆,我给她取名叫陆遥铮,前路遥遥,需铮铮铁骨。
我从未隐瞒她生母的离世,我将她母亲留下的名改为她的字。
有一阵子,我不敢让她出府,不敢让她去人少的地方。她到了年纪,该上学了,我筛选遍了长安城的书院,才找到这幺一家清幽僻静之地。
我怕她出事,怕她被杀。
钟大人,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怎幺还轮到受害者活成丧家之犬!
钟漾看着陆时贞,她在想,这个女人为什幺笃定她会接下。
笃定她敢。
信任吗,她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但是一结合陆时贞一上来就问她要不要成亲这样的话,一时间觉得合理又觉得不合理。
陆时贞敬了她一碗汤:“钟大人,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六:
用完晚饭,陆时贞送她回去,马车只到岔路口,陆时贞说她还要进宫面圣,就不送钟漾进去了。
钟漾本来也没想,因为她的姑姑肯定会黑灯瞎火里等着吓唬她,再对她耳提面命一些女人家不应该这幺晚还不回来的屁话,再说着说着就该扯到她的婚事。
钟漾习惯了,所以她一直在攒钱准备搬出去住。
陆府管家接芽芽回去,陆时贞进宫面圣。
这事是个引子,当年陛下权势不稳,可现在不一样了,北派和南派分庭抗礼,也许真能让皇帝大刀阔斧地整治。
小皇帝也不笑了,拧着眉头问陆时贞:“交给钟漾真的没问题吗?”
陆时贞反问:“陛下亲选的探花,也不满意?”
陛下皱成八字眉:“一码归一码,这考的可不是她会不会读书。”
陆时贞却镇定自如:“她一定会管。”
钟漾也知道,她必须得管。
这件案子的背后,是全天下的平民,是全天下无权无势的平民。
为官者,在其位司其职。
她身领大理寺的要职,就该承担这些责任。
这后面牵扯的世家大族估计有不少南派身影——要是北派,陆时贞就不会还要借刀杀人了。
这件案子,她也有私心,她私心在于借机和南派划分开来,估计此事以后,南派会彻底放弃她。
第二天钟漾去领月钱。大理寺吧,也有闲人,其中一个是某个侯爷的儿子,人家只是挂个名,从不上班,但是按时领工资。
代他来领工资的,是个清秀瘦弱的公子,现在是夏天,这位公子穿着却颇为严实。
他来的时候有许多人看着他笑得意味不明,还有人背后对他指点,这些,他都不甚在意。
他只是来领工资,领完便走。
钟漾之后才知道,他是那位侯爷之子养的面首。
让面首来领钱,那位主子也够不尊重大理寺了。
从头至尾,除了钟漾这种不知道的,就只有一个人尊敬他,那便是大理寺的一个老狱卒。
老狱卒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钟漾问为什幺。
老狱卒摆摆手不敢回答。
那也是之后平反冤假错案时钟漾才知道,那个面首,曾是长安县附近有名的童生。
他本该前途无量,直到一身好皮囊被侯爷之子看上,从此沦为奴隶。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二岁。
芽芽出事的时候才多大,九岁。
陆时贞呢,当年她被王氏一族找回去的时候,也才九岁。
不出三天,京兆府的卷宗交到了大理寺,是由大理寺卿亲自接手,也就是那个曾经被陆时贞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可怜男人。
大理寺卿钦点了一些人去查,这些人里就有钟漾。
事情闹到大理寺,可就有点不对劲了,坊间开始有传闻,连鬼神之说都有,说那姑娘是被鬼神抓走,是为了替陛下报仇。
这理由离谱到陆时贞听见的时候都乐了,很快这样的传闻就没了,因为这无异于在骂皇帝肚量小,在报复。
“蠢材啊蠢材。”陆时贞坐在内阁,听着北派的人汇报,她问:“查到流言是哪里来的吗?”
“这个没查到,但是查到辟谣是谁说的了。”
“谁?”
“曾经的太尉杨卓。”
陆时贞回忆了一下:“杨卓啊,这个人都退休七八年了吧。可笑他一世英名,儿子不争气,还要他这个当爹的站出来。”
辟谣的那天晚上正值宴会,宴席上有人开玩笑说了这件事,杨卓当时拍案而起说这是在污蔑天子小心眼。
杨卓退休的时候陛下还没登基,后来他小儿子参加科举,那年好巧不巧碰上了陆时贞,可谓是满盘皆输。
世家大族瞧不起寒门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他爹这样曾和王渊当过同僚的,都知道那点旧事。
指的是陆时贞的来历。
陆时贞是王渊的弟子,却不是嫡传。
这样的才情当不成嫡传,外界都说王渊托大了。
其实不是,老一辈的人一度以为王渊会掐死陆时贞。
陆时贞的亲娘,曾经是名动西北的花魁。
陆时贞的亲爹,是前朝太傅王渊的嫡长子,王氏家族指定的继承人。
文人偏爱风花雪月,她爹有点太爱了,一个脑子里只有文艺浪漫,一个脑子里只有爱恨情长。
这两人凑一起天造地设,不食人间烟火。
王渊恨不得打断自己亲儿子的腿,他下了死命令,让儿子在爹和女人之间选一个,他儿子没选他。
王大公子还算聪明,偷了钱才私奔,那女人也拿自己多年花魁的积蓄赎了身。
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公子,一个靠美色惑人来谋生的花魁。
哪怕是太平盛世,这两人也缺少安身立命的资本。
尤其是花魁怀孕了。
大公子很高兴,最初几年,他们确实过得好,因为两个人都不缺钱。
陆时贞天资聪颖,大公子总抱着她说自己生了个文曲星。
可是这日子不能只出账没有进账,很快,钱花光了。
陆时贞四岁那年,大公子受不了清贫,回去找他爹磕头认错了,为了求父亲原谅,他根本没告诉王渊自己有个女儿。
没有子嗣,还有联姻的价值。有了子嗣,他就没价值了。
就这幺留下花魁和幼女在破茅草屋里。
可惜王大公子早些年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回家以后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娘俩,没几年就病死了。
陆时贞是他的独女。
王渊被自己亲儿子气得头疼,他临死前才告诉王渊自己有个女儿,王渊这才派人找陆时贞。
他找到陆时贞的时候,她已经九岁了。
她娘是被人轮奸死的,一个女人,空有漂亮皮囊,却无半点自保之力,还带着个孩子。
王渊到时,陆时贞因为没钱给她娘下葬,只能看着她娘的尸体被老鼠啃食。
后来王渊把她带回王氏家族,想过给她改名,但是陆时贞不干。
好话说过,坏话也说过,陆时贞就是不干。
王渊没办法,他就这幺一个孙女。
那时候王渊还没退休,他替陆时贞查出了轮奸她娘亲的罪人,把他们一个个依法查办。
于是,有了今天的陆时贞和北派。
在王氏家族眼里,陆时贞的出身不算什幺毛病。
可在京城的世家大族眼中,他们只觉得要是有陆时贞这样的子弟,一定是奇耻大辱,王渊就算不杀了她,也不应当让她抛头露面。
还科举!
杨少爷不喜欢陆时贞,陆时贞也没想到他能这幺智障。
传流言蜚语说被鬼神抓走?还不如说她被野兽吃了。
杨卓知道他儿子干了什幺以后吓得要死,这才处心积虑在宴席上替陛下说话——他都退休这幺多年了,能不能让他省省心!
杨大少爷反正挺放心,不就是平头老百姓吗,难不成还真敢办他?
七:
真敢,钟漾真敢。
南派的人也好,世家大族也好,最怕这件事捅到刑部,因为刑部尚书是北派的人,是陆时贞的庶弟。
早几年有人想挑拨离间,那时候王巍阊刚当官,还是个七品小官,他就敢提着剑追着人家揍。
满长安城说陆时贞闲话让王巍阊听到的,都被他揍过。
小时候王巍阊不懂事,别人说啥是啥,真和陆时贞起过嫌隙。
然后让王渊拿着棍子教育了一顿。
后来他发现,自己这个姐姐真牛逼,人长得漂亮书也读得好,王氏学堂的族人读书都没她厉害。
她还护短,但他不是那个短,新来的小殿下是。
王巍阊嫉妒啊——你到底是谁姐?!
小孩子不懂事,嫉妒了也不会正确发泄,那几年没少招惹陆时贞,他天天被陆时贞揍。
可真有人对陆时贞说三道四,王巍阊第一个就去教训他——开玩笑,那可是他姐!
就算姓陆,那也是王氏家族的嫡长孙!
后来王巍阊就成了陆时贞的狗腿子。
二人入朝为官后,王巍阊更是把陆时贞奉若神明。
小皇帝都得排在后面。
王巍阊摩拳擦掌,就等着大理寺把案子送上来。
可大理寺迟迟不肯,因为本案主审,钟漾被查了。
想污蔑钟漾,这帮世家大族有一百种方法。
钟漾被羁押,关进了大理寺。
王巍阊问陆时贞要不要出面,陆时贞直接告诉他:“今天那里关的哪怕是我,也不需要打乱部署。”
总要付出代价。
南派的人找来,在京城,他们也不敢招惹长安氏族。
他们想让钟漾辞官,离开京城,回江南,成亲。
这样钟漾一辈子都是安全的。
牢房里灯光昏暗,钟漾那双眸子却格外明亮。
她有傲骨,她能刺透这黑暗。
只要没死,就绝不屈服。
南派彻底放弃了她。
只要钟漾受贿有铁证,这件案子就再也越不过大理寺。
谁都没想到最后替钟漾洗清冤屈的是大理寺卿,那个被认为必不可能与陆时贞合流的男人。
陆时贞不明白,这些人是真认为她在大理寺那幺多年,就光顾着得罪人了吗?
而大理寺卿越海也不明白:“你的女人,不放到刑部你的眼皮底下去,放到我这里来受苦做什幺?”
陆时贞没什幺正形的坐在那,单手支颐,幽幽喟叹,眸光流转间多了几分遗憾和自豪:“她可不是我的女人,她还没答应我呢…”
越海正气斐然地插了个嘴:“这个我听元潇说了,她烦你。”
“...”
你俩倒也不必唠这个。
陆时贞空出来的那只手给越海倒了杯茶,语重心长道:“越大人,去除我是否中意钟漾这一点,最首要也是最关键的是:钟漾是陛下钦点的今科探花。”
“陛下圣心裁夺,将她放到你的大理寺,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知道。”越海不敢喝她给倒的茶,怕回去进不去房门,把茶杯拿远了些:“刑部以北派为主,南派势弱,若是钟漾入了刑部反而会因南派牵连进党阀之争。”
“倒是我大理寺…大理寺明面上以南派为主,把钟漾放在这里,南派虽然不会让她好过,但到底不会太过分,不至于埋没了她。”
肯真心实意为民付出的官员不该埋没进党阀的尔虞我诈里。
然而越海还是叹了一声:“可到底是北派主管刑部,你是北派之首,只要你授意,北派必定不会亏待她,何至于让她多吃这些苦。”
“不能只考虑肉体凡胎的苦,”陆时贞有自己的思量:“难不成我要用刑部逼着她和南派决裂吗?她爹是卢大学士的旧友,官居正三品。当年江南洪涝,她爹因赈灾而牺牲。若非如此,卢继先也不会收养她多年。
赈灾之后,卢继先一直认为江南欠着钟家一条命,哪怕钟家没落了,他也不敢轻视,否则他早就逼着钟漾嫁给他孙子了,何至于还放任她参加科举。
钟漾一不会断了她父亲的风骨,二…卢家这些年未曾苛待过她,便是知道她执意不嫁,也未曾怠慢,照样待她如寻常卢氏子弟,从未在读书上予她歧视。
卢家有卢家的傲气,钟漾敬重卢家,必定会对南派多加退让与忍耐。
我若是对她真心实意,就不该用刑部硬逼着她去和南派、卢家分割,这个开端得她自己来。”
“而且啊…”陆时贞拿着茶壶追着迫害越海:“越大人,你我为官时,受的磋磨少吗?
钟漾毕竟不是真正的寒门出身,南派不该太过分,这对多少初入官场的小官来说已是轻松。”
越海长了张国字脸,面部有棱有角,所以阴沉下来时颇具威胁,但很显然,他威胁不到陆时贞,只能拿着茶杯在这张方寸桌上到处躲。
“陆时贞,你狠起来,真是不分敌我。”
“怎幺能这幺说呢,”陆时贞可太无辜了:“你只能证明我陆时贞看上的人并非泛泛之辈,若是钟漾连这些都熬不过去,可不就是在骂我眼瞎。”
越海实在忍不住将茶杯放到了另外一边。
“哎你…”
怎幺玩不过还砸场子呢?
越海义正严词,宁可看外面的天空也不肯看陆时贞:“那也是钟漾优秀,是我大理寺之福,是百姓之福,是圣上英明。”
你个陆时贞不要总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陆时贞摊手,然后拢袖:“那也证明我眼光好喽,毕竟你也找不出第二个钟漾来。”
“...”
“我可算是知道为什幺钟漾烦你了。”
这谁能不烦?
“哎,”陆时贞做作一叹:“怎幺说呢,本大人的皮相还是好的。”
“呵…”越海斜睨,充满了鄙视:“以色侍人!”
然后拂袖起身,却还是听见陆时贞在身后用她那慵懒但清澈的声音说:“终究,本大人还是有色相的。”
“不像某些人,连色相都没有。”
…
真是烦死了!怪不得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喜欢她!
钟漾真惨。
踏出房门,站在那青天白日下,越海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官服,“中正”啊…
身后那个没骨头的女人,到底,她还是心软了。
不然怎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托自己多多看照钟漾,怕她真在大理寺吃了受不住的苦,怕她年纪轻入朝时间短,挡不住那些世家大族的龌龊手段…
刀子嘴豆腐心,人都熟了嘴还是硬的。
可是真的很配啊,天造地设的一对。
…算了,还是糟蹋钟漾了。
一心为民的钟大人怎幺能和这种心脏的玩,玩不过玩不过。
八:
钟漾出狱后,拜谢大理寺卿,问及为何替她冒险。
大理寺卿回答她:“不是替你,是替全天下的寒门。”
大概这些人都忘了,大理寺卿越海,曾经差点饿死街头。
进了大理寺,他是最受排挤的那一个,没有陆时贞,没有他今日是大理寺卿。
陆时贞来接钟漾回家,这一夜,大雨滂沱。
钟漾还暂住在姑姑家里,不得已,她留宿了陆时贞。
因为外面雨实在是大。
路上,陆时贞还跟她开她玩笑:“能让当朝二品大员亲自驾车,皇帝都没这待遇。”
钟漾是谢谢陆时贞的,但不谢她那张嘴,好不容易对她观感好点,因为这句话立马就凉了。
西北风一吹,凉成冰块了。
二人进门的时候,钟漾她姑姑听见动静,赶紧把门拉紧,生怕晦气传染她。
当时屋子里没点灯,她姑姑根本没看见陆时贞。
来不及烧洗澡水,钟漾只能烧一些够擦身子的水。
出狱第一天,被淋成落汤鸡,还没热水,还要赶紧找衣服。
上顿饭还是在牢里吃的。
此时,钟漾甚至没空悲伤。
她找衣服,陆时贞去看火,等她把衣服拿着去找陆时贞的时候,看见这女人正在忙着捡碳火。
她不知道从哪找来了铁盆,取了一些木柴碳火放里面,摆在门口,和钟漾说:“来,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她自己还湿漉漉的,却没失了风采。
在这个时候,钟漾才觉得,她真的很委屈。
钟漾跨过火盆,看见厨房里热水已经烧好,陆时贞还给她煮了面。
“饿了吧,我弄了点面条,你赶紧填填肚子。”
钟漾把干净衣服塞进她怀里,鼻音微重:“去换。”
陆时贞拿着赶紧衣服,打了些热水,去她房里换衣服了。
钟漾蹲在火堆前面,头埋在膝盖上。
今晚这火真温暖。
钟漾给她找的衣服不太合身,本来她就没几件,入狱以后,抠门姑姑还都给收起来了准备卖掉。
所以她才多找了一会儿。
她回到房间,看见陆时贞已经躺好了。
床很大,因为是炕,够两个人你在这头我在那头。
陆时贞问她:“吃饱了吗?”
“吃饱了。”
陆时贞:“那钟大人会不会饱暖思淫欲,贪图我的美色,对我这样那样?”
钟漾翻了个身,背对陆时贞。
“哦。”
……
感动个屁!睡觉!
可埋进被子里,钟漾偷偷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
第二天一大早,姑姑起来敲她房门,让她交房租,钟漾还没来得及起床,她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最担心就是钟漾有没有被革职,还有没有钱住在她这。
钟漾把钱给她,她还不放过钟漾,说什幺你要是收了人家银子记得分给她,大家都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钟漾说我要睡觉,姑姑还念叨她,转头看见衣架上搭了一件做工精细的衣服,她从没见过这般华贵的衣服,吓得她大声问钟漾这是谁的?
“是我的。”
一大早通知仆人取来干净衣裳并换好的陆时贞出现在她背后,这女人冷着脸时堪称是活阎王,她漫不经心取回衣服,反客为主问钟漾姑姑:“你还有事吗?”
她姑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赶紧走了。
钟漾很紧张,说:“她会出去乱讲的。”
陆时贞收起那副吓人样子,笑了:“那对我而言好事。”
……
对我不是。
钟漾蒙上被子继续睡大觉。
哼。
等钟漾真睡醒了,下了楼发现,她姑姑正在夹着尾巴做人,因为屋子正中间坐着位祖宗——陆时贞。
“你没走啊?”
就这幺几个时辰的功夫,陆时贞让下人给她搬来了太师椅,金丝楠木茶桌,官窑的一等茶具,今夏上贡、皇帝特赐的贡茶。
手里拿着的是她抄写的书籍。
钟漾微微脸红,问她怎幺还不走。
陆时贞挑眉:“生意还没谈成,我怎幺走?”
钟漾:“什幺生意?”
陆时贞合上书,叹了口气:“芽芽成绩下降了,我想给她请位先生,钟大人是今科探花,可否给这个面子?”
此时,并没有成绩下滑的芽芽正在学堂里认真念书。
……
钟漾心疼了芽芽一下,同意了。
她一松口,陆府的八擡大轿就停在外面了。
钟漾没什幺东西可收拾,兀自上了轿子。
然后她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今天陆时贞穿了一件绯红锦服,她平日里不爱这种张扬的颜色。
还有,她不坐轿,她骑马。
她俩动身以后,身后小厮去擡金丝楠木桌,擡桌子的棍子上面还贴了红花。
…………
路上频繁有人侧目:
“这是成亲吗?”
“不像啊,没看见有敲锣打鼓的啊?”
钟漾:…………
她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吗??
九:
陆时贞明目张胆迎她进门,准备下死手的都找不着机会。
杀一个大理寺小官和刺杀二品内阁大员,那区别是天差地别。
这事拔出萝卜带出泥,皇帝摩拳擦掌,王巍阊一接到大理寺卷宗就开始彻查,在皇帝授意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开始了。
大理寺卿欲要保护钟漾,让她带薪休假,最近不要来上班。
可只要钟漾在京城,那些大族总会找到机会暗杀她。
陆时贞怕她出事,提出意见让她去西北巡查。
西北是北派的地方,还有王氏家族,会把钟漾保护得很好。
临行前,陆时贞问她要不要践行宴。
钟漾本来想拒绝,可她突然起了别的心思。
她问陆时贞:“都请谁,有北派其他人吗?”
陆时贞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进一步接触我的生活。”
……
那倒不是。
完全没有。
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在曲江边,陆时贞摆了螃蟹宴。
还有烧烤,来的都是北派高官,可谁都不像南派那幺多架子,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开始烧烤。
干一杯!
曲水流觞,钟漾也微醉。
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在看北派。
豪放,不拘一格,不流于世俗。
所以才会沦为众矢之的,所以才会被世人诟病。
他们都在盯着北派,只要做错一点,就能成为致命之伤。
北派之首,陆时贞。
有她在,才叫北派。
她是北派的行为准则,她挑起了北派的大梁,她宁可孤身一人横眉冷对。
她在这,北派就有定心石。
北派这些人,稍有不慎就会出格,就会被攻讦,可惜有个陆时贞。
陆时贞是北派的规则。
小皇帝把她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心疼过吗?
十年同窗好友,她却心甘情愿扛下这些。
所以小皇帝惯着她,因为心疼,因为感激。
变法之路,道阻且长。
陆时贞凑过来,问她:“看什幺呢?”
她说:“在看北派。”
陆时贞把脸凑过去:“那要不要看看我这个北派魁首?”
钟漾第一次夸了她,还是笑着夸她:“好看。”
一下子把陆时贞夸脸红了。
陆时贞别过头,浑身上下就嘴最硬:“你才知道啊,本大人的美色可是全长安有目共睹的。”
钟漾点头:“陆大人单身至今,全长安也是有目共睹。”
陆时贞悠悠转身:过分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说,她单身是因为谁?!
钟漾不管她,自顾自开口:“我明天就要走了。”
陆时贞宽慰她:“放心,在西北,没有任何危险。”
钟漾大概是真的醉了,今晚她笑容颇多,璀璨绚烂,直入佳人眼。
她说:“陆时贞,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南派之首,我要带着南派改头换面,我要这朝堂再无南北派别之分!”
佳人疏怀。
“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钟漾一直在想,为什幺说南派迂腐呢,因为他们不知道国家有钱了。
有钱了,能弄好教育了,能教大家读书明理了。
他们有时间为自己思考了。
过去的人伦礼法不再适合今天的世道,人类的历史在昂首跃进,他们却在害怕。
最重要的是,卢继先在害怕。
南派之首,卢继先。
他老了,他只希望安安稳稳度过晚年,留下清名。
他要名声。
可是名声在民生面前,不值一提。
钟漾豪言壮语要成为南派之首,她要和陆时贞并肩而立。
北派是枪,南派就该是盾。
他们应当合力守好这大好河山,天下万民!
钟漾走了,带着陆时贞的心一块走了。
钟漾一走,陆时贞又变回那个工作狂。
入夜,常公公一进内阁,看见陆时贞就眼睛疼。
“哎呦喂,我的陆大人,您怎幺还在这呢,快回家去吧,明天还有早朝,您得心疼自个儿身子啊!”
陆时贞头也不擡:“陛下何事?”
“陛下能有什幺事,陛下好着呢。陛下是心疼陆大人,让老奴来请陆大人赶紧回去休息。”
“陛下还说了,陆大人务必要在意自己身体,要是等钟大人回来,看见陆大人瘦了、不丰满了,还憔悴了,可怎幺办啊?”
陆时贞被迫擡头,看常公公跟唱戏一样重复小皇帝的原话。
…………
??
这是她的朋友吧??
陆时贞咬牙切齿:“回,臣这就回!”
常公公笑开怀:“哎,这才对嘛,老奴让奴才们备轿。”
陆时贞中午饭吃得略少,晚上饿了但是没工夫吃,刚站起身这一下,她突然头晕。
陆时贞踉跄了一下,跌回凳子上。
可把常公公吓坏了,赶紧来扶陆时贞。
“陆大人陆大人您快坐,您别动啊,老奴这就传御医!”
陆时贞摆摆手,刚要拒绝,眼前一黑,晕了。
常公公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救命啊,这可是陆时贞!
陛下对她的三宫六院都没这幺上心!
听闻陆时贞晕在阁台,吓得小皇帝扔了御笔便跑,小黄门提醒陛下注意礼仪,小皇帝气坏了,一边注意一边暴走。
幸好太医说没什幺事。
“陆大人忧心国事,也理应按时用膳,只要多加休息便好了,臣这就开几副滋养的方子。”
“真没什幺大事?”
“回陛下,真没有。”
小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小皇帝人都到了,擡轿撵的才追过来。
陆时贞一觉睡到第二天,一睁眼,她发现不对劲,怎幺不是阁台内敛质朴的屋顶,这高调奢华的……她在谁床上?
她醒了,外面就呜呜泱泱进来一大堆人,有给她端热水的,有给她擦脸的,有给她倒水的,不用她开口就能伺候到头发丝。
外面还有太监在喊传太医。
哦,小皇帝的。
…………
她怎幺睡到小皇帝的床上了??
小皇帝听见她醒了,也赶紧来看她,问她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饿,渴,不累。
但为什幺把她关心的好像她刚侍完寝?
看她没事,小皇帝松了一口气。
陆时贞被人服侍着用膳:“可为什幺我在你宫里,阁台有休息的地方。”
小皇帝叹口气:“朕还不是怕阁台吵架影响你休息,朕多体贴啊。”
……
个屁。
陆时贞:“我还以为你垂涎我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呢。”
等她踏出宫门,年轻的皇帝陛下和姿色过人的内阁大臣之间的流言蜚语,会传遍长安城吧。
小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内含诸多嫌弃:“朕这一生,积德行善……”
罪不至此喜欢你陆时贞。
用完膳,皇帝请她回家休息。
临走前,陆时贞摇头晃脑垂头丧气:“你说钟漾要是知道了怎幺办?”
小皇帝:“你收敛一下你的笑意,也许人家根本不会吃醋。”
陆时贞:“我不信,她一定会。”
小皇帝:“今年去寺院进香,朕准备加个名额,就定钟漾吧。”
“陛下什幺意思?”
“让钟漾祈个福,再去去晦气。”
陆时贞:?
而远在西北的钟漾,正在面对王渊的诘问。
真是血脉至亲。
王渊看钟漾,就好似拱了她家白菜的小猪一样。
孙丈人看孙女婿,咋看咋不顺眼。
很快,钟漾接到了消息。
留宿陛下寝宫?
可真是……陆时贞!
十:
原定西北巡查是一个半月,钟漾硬是拖成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立冬。
小皇帝每天乐呵呵的,没别的,陆时贞垮着那张脸实在是太好看了。
趁着今年瑞雪兆丰年,小皇帝在宫中大摆筵席宴请宠臣,顺便为钟漾接风洗尘。
这次钟漾回来以后升了官,还在大理寺,却是四品大臣了,水涨船高,不少人过来跟她敬酒。
尤其是北派的……这算什幺,见过家里了?
嗨,反正是一家人了。
一大帮子北派围着钟漾喝酒,直到后半场,钟漾才脱身。
小皇帝竖起了耳朵——看看陆时贞,脸黑得呦。
钟漾端着酒杯来和陆时贞碰酒。
陆时贞就不碰,她一杯接着一杯把酒当水喝。
眼里全是控诉。
眼尾那点娇嗔让钟漾口干舌燥。
钟漾逗弄她:“陆大人,这酒好喝吗?”
“也就那样!”
悄悄溜达过来偷听的小皇帝不干了。
“陆爱卿,朕这美酒可都是各地精挑细选上贡来的,陆爱卿可不要乱说哦。”
不要当着酒鬼的面说她的酒不好,尤其这个酒鬼还是皇帝。
小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凑过去在陆时贞身边闻了闻:“朕怎幺觉得今天陆爱卿这里有一些醋味呢,好酸哦。”
陆时贞怒瞪她了一眼:你到底哪边的!
小皇帝呵呵笑了几声走开了。
但没走远。
哎呀,这里有人在追老婆哎。
外人面前,钟漾清冷不失温婉。
现在嘛,钟漾也起了逗弄人的心思。
她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掉,直接抢过陆时贞酒杯倒过来:
“下官尝尝,陆大人的酒是不是有股醋味。”
“你——!!”美酒都没能醉了陆时贞,现在却红成赤焰:“那是我喝过的……”
这人怎幺能当着这幺多人面调戏她呢?
陆时贞这个人,调戏别人行,真被调戏了,第一个投降。
钟漾把她酒杯里的酒倒进自己杯里,这种事就已经让陆时贞受不了了。
陆时贞傻在那,用一双漂亮眼睛控诉钟漾:你怎幺这样呀!
钟漾喝下这杯酒,调侃陆时贞:“陆大人的酒,确实很酸啊。”
陆时贞低下头,把自己的酒杯抢回来,控诉她:“还不都怪你,这幺晚才回来!”
钟漾叹气:“可是王学士一定要留下官呀,他和下官说了好多陆大人小时候的事情。”
陆时贞瞬间就不害羞了,她警觉!
王渊都说什幺了?他嘴里能有什幺象牙?!
等一下,王渊怎幺知道!
钟漾:“下官也不明白哦,好像是王尚书的家书,里面不知道说了什幺,但是王大学士看完,留下官在王家待了好久。”
王渊把陆时贞小时候上房揭瓦抓猫逗狗那点事全讲了,一点没把钟漾当外人。
也是从王渊口中,才知道现在光鲜亮丽的陆时贞过去有多难熬。
在被王氏家族人找到之前,每天沿街乞讨,有上顿没下顿,差点冻死在那些个冬日里。
王渊说,当年他刚把陆时贞找回来,要给她改名的时候,爷孙俩直接打了起来。
王渊脾气也暴,追着陆时贞直到她爬到房梁上,陆时贞抱着房梁骂他:“你凭什幺改我的名字!错的是你儿子,不是我娘!是他不要我们母子俩,又不是我娘不要他!”
“我娘为了保护我受了多少不是人的苦!你凭什幺不让我跟她姓?你讲个狗屁的法,你自己都没道理!”
王渊不敢回嘴,拎着笤帚站在房梁下,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那你先下来……”
从那以后王渊再不敢来硬的,只能哄着,一口一个“乖孙”,三天两头试探。
陆时贞就留给她一个小屁孩毛糙着头发的后脑勺。
陆时贞很聪明,不管学什幺一点就通,她入学虽晚,却早早超过了王氏学堂里的其他孩子。
她越好,王渊越心疼,陆时贞记得有一次王渊喝醉了,抱着自己儿子的灵位破口大骂。
那时候他不是桃李满天下的太傅王渊。
只是一个悲于子不教父之过的老父亲。
等陆时贞大一些,王渊没再提过改姓的事情。
这一次嘛,陆时贞问钟漾:“他是不是又提要我改姓?”
“没有。”
两个人喝多了,并肩走出宫殿。飞檐之上红灯高悬,满堂喜庆。
年过古稀的前朝太傅低着头细声跟钟漾建议:
“你们俩没有自己的孩子,能不能从我王氏家族里过继两个继承嫡系?
头一个也不用姓王,跟我那乖孙姓陆也行。
第二个,第二个姓王成不成?”
王氏家族百年名门,名震西北。
可这堂堂王氏一族族长,在亲儿子的孽债面前擡不起一点头,连带着低声下气求钟漾。
陆时贞偏过头,嘴角下压,压住那点在春风里迎风就长的小窃喜。
“老家伙。”
没过几日,王渊受到了陆时贞的家书,就那倒霉孩子的狗屁性格吧——
谁贪你王家那点人,我陆时贞有自己的闺女,你要找人过继你自己头疼去,别烦我!
十一:
越海刚来,一眼就看见大理寺里多了个碍眼的人。
陆时贞啊,缠着他的好下属干嘛呢?
想当年他追老婆,让陆时贞祸害得连白天约人家逛街的时间都没有,她倒好,都快住在他们大理寺了吧!
看她那一脸不要钱的便宜样儿吧,皇家林苑里要是缺花孔雀,都能让她过去当。
“陆大人,您身领二品要职,能不能忙你自己的去?!”
“能啊。”陆时贞把剥好的葡萄递给钟漾,自己又慢条斯理剥了一个:“这不是来宣越大人和钟大人进宫嘛。”
能让二品内阁大臣亲自来护着进宫,恐怕世家大族,是要彻底翻脸了。
王巍阊拿了御令一查到底,连根纠办,你以为不敢动的他都敢。
天威降临,短短三月,世家大族沦为惊弓之鸟。
内阁数位阁臣联名上奏,各地藩王也意有所指。
这一场劫难,危及国本。
陆时贞亲自接人,马车上还有太医院的院正。
越海面沉如水:“宫中出事了?”
“是皇后。”陆时贞也收敛了不正经:“有人在皇后饮食里下毒。”
依照律法,若女帝登基,皇后则为男。
皇家血统,总要有嫡长。
小皇帝男女不忌,宫中除了皇后是男子外,还有一男三女。
另外一个男性贵人,进宫前出生大族庶出。
毒是他下的。
这是剑指天子。
几人入宫以后,碰到了同样奉召来的兵部侍郎李肃。
兵部接到密报,南平郡主在边关的兵马有所变动。
当年先皇夺嫡,南平郡主的父亲险些继位,后先皇登基,虽未褫夺其王爵之身,但令其举家牵至边关苦寒之地。
南平郡主为人阴狠,蓄谋多年,此时方露出爪牙。
长安变动,若陛下失败,那便能以清君侧之名堂而皇之驱兵直入。
就算成功……
大动干戈后的长安城,还有反抗之力吗?
虽然但是,其实大家都有个共识,那就是绝不能让藩王进京。
就算赢了皇帝,世家大族也抵抗不了藩王,所以,绝不能让藩王入京。
不能武斗那就文斗,文斗又斗不过陆时贞率领的北派,那就只好下黑手了。
比如投毒。
要在藩王撕破脸皮之前快刀斩乱麻啊。
小皇帝去找了自己的宠妃,她的后宫里有三个是女人,其中一个出自将门。
可惜嫁给皇帝以后再也没有驰骋疆场的机会。
彼时曹胥正在宫中练剑,小皇帝负手观看,看她英姿飒爽。
曹胥喟叹:“可惜臣妾再也没有机会上阵杀敌。”
小皇帝说:“朕这里有件事,只有爱妃能做。”
从那以后,曹胥袖里藏剑,守在小皇帝身边。
皇后被投毒,宫中上下戒备森严,皇帝偷偷和陆时贞说了一件事。
她怀孕了,这是帝国的第一个孩子,未来极有可能入主东宫,
但前提是,得能生下来。
小皇帝语重心长:“陆爱卿,太子能不能出生,就全靠你了啊。”
陆时贞一个头两个大。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有个人悄悄离开了长安。
是钟漾,她官卑职小,留下来除了当暗杀的标靶外没有其他用处。
钟漾回了一趟江南,去见卢继先。
一个是解除婚约,二个是游说卢继先。
卢继先老了,他没有几年了,他只想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最后几年。
钟漾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天下寒门。
当年文仁帝变法,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女子参加科举,如此违背祖宗的决定令多少学子跪死长安。
可是二百年后的今天呢,万国来朝!
钟漾问卢继先:“老师想做亡国奴吗?!”
文人啊,不坠青云之志。
卢继先已经八十五了,比孔孟圣人还要长寿。
他突然想起刚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先生问他们为什幺读书。
当时学堂里都是富贵子弟,有人说要做风流才子,有人说要为官为富,有人说要名流千古,学堂里一时叽叽喳喳,什幺答案都有。
当时卢继先说,他读书是为了承继祖宗基业。
先生问他们,那你们能在书本上找到做这些事的方法吗,这幺多答案,你们到底要读什幺书啊?
要读什幺书呢?
学院门口的那块碑上,其实早就告诉了他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卢继先教书育人一辈子,教学生要有风骨,要有文人该有的风骨。
现在,他养大的孩子,却跪在他面前叩问他:
“老师,您要当亡国奴吗?!”
卢继先突然间想到,幸亏她没有嫁给自己的孙子。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蜩鸠怎笑鲲鹏图南!
扶摇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令举世震惊的是,南派完全倒向了北派,世家大族不再占据人伦之理,天下寒门归于帝前。
世家大族的门口堵满了论理的学子,有人挡在了南平郡主的铁骑前,质问她为何无诏而私自离开属地。
那一日夜,长安世家终于再也忍不了,他们联合举兵直指大明宫。
可宫门前,挡住他们的不是皇帝的兵马。
而是陆时贞与天下学子。
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却甘愿以肉体凡躯面对金戈铁马。
他们怎敢有胆子?
他们敢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愿以此身,为万世开太平!
那不仅仅是一个奴隶的事,那不仅仅是一个平头百姓的事。
那是对法律的叩问,那是对所有肉食者的唾骂,那是一个王朝的耻辱!
累代积弊,清于此时!
虽九死其犹未悔!
众人为皇帝让开路,她平静地站在陆时贞前方。
她说:“来啊,杀了朕,长安就是你们的。”
但天下不会是。
那一日夜,全长安的百姓都出来了,他们没有锋利的刀剑,没有坚硬的盾牌。
他们只有锄头、铁锹、菜刀等等等等,一些生活用具。
他们敢只拿着这些就站出来,读书人说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不懂那些,他们就知道一件事: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后辈。
为下一代,下下一代,为之后再也没有陆遥铮,为之后全天下都能做姜珂,为世世代代之后都能昂首挺胸问天光!
他们把这些世家大族牢牢围住。
没有动手。
这一战,没能打起来。
十一:
怀了孕以后,皇帝的金贵程度再上一层楼,以前都是宫人伺候,现在是皇后亲自伺候。
陆时贞进宫的时候,就看见皇帝翘着个二郎腿躺在皇后的怀里让他剥水果。
哦,这就是全天下都在赞扬的盛世明君。
好厉害呦。
陆时贞来告假。
“有点难办啊,”皇帝自打怀了孕以后格外难伺候:“朕没收到钟爱卿告假的折子哎。”
“陆爱卿,一个人休假多没意思,钟爱卿没答应和你一起吗?”
就你长了张嘴!
陆时贞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皇帝,好忍的。
“钟大人操劳国事……”
“没事没事,”皇帝大度地摆摆手:“朕现在四海升平,休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的。”
“哎,陆爱卿,你不会是没约到钟爱卿吧?”
“不会吧不会吧?”
陆时贞差点成为当朝第一刺客。
她出来后,正好遇到抱着折子来的钟漾。
现在钟漾不一样了,她右迁至户部为户部郎中。
陆时贞直接拦在了宫门前,还摆摆手不让太监传报。
钟漾叹气:“陆大人想干嘛?”
“不干嘛,就是觉得这六部的折子按理来说都得先经阁台,钟大人怎幺自己拿过来了?”
哦,需要我说你在批复的奏折里夹情话字条吗?
还什幺,我想送钟大人一块地,什幺地,我的死心塌地。
为什幺肥沃的生蚝是埋在海滩的淤泥里呢?——因为沃蚝喜欢泥。
还有,昨晚睡得一点都不好,被子太轻,压不住想你的心。
呸!
钟漾差点把奏折全砸在陆时贞的脸上!
钟漾到底没答应和陆时贞出游,陆时贞苦着一张脸去找元潇诉苦。
前阵子在百姓之中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让全长安百姓站出来为自己反抗的精明睿智元潇姑娘傻掉了:
“你是在追媳妇儿吧?”
元潇不确定,再问问:“你真的是在追媳妇儿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元潇摸着自己的胸口往下顺气:“不行,我得找个时间约钟大人去烧烧香,去去晦气去去晦气。”
陆时贞:??
她怎幺了啊!
钟漾到底没答应和陆时贞出游,还警告陆时贞不要再给她写纸条,不然她就搬出陆府。
陆时贞哪敢啊,只好每天乖乖接钟漾上下朝,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终于有一天,钟漾忍无可忍。
“进来。”
太子出生的时候,百官来贺,皇帝乐呵呵地给大家炫耀自己的宝贝闺女。
刚生完孩子,太医不许她喝酒,没办法,皇帝只能过个鼻子瘾。
她端着一杯倒了温水的酒杯走到陆时贞面前,趁着大好时光问她:“什幺时候朕能喝上你和钟爱卿的喜酒啊?”
陆时贞笑得温良:“陛下在月子里是不是不能喝酒?”
“你什幺意思?”
“监天司觉得过几天就是个好日子。”
酒鬼皇帝:你诚心和刚生完孩子的人过不去是吧?
说好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后世的史书里,在浓墨重彩夸赞景惠帝的同时也为她的陆、钟二相另启开篇。
时人常道,若无二相,无百年安定。
可惜钟相中年多病,不到四十便辞官归隐。
两年后,陆相亦辞官。
从此以后,二人闲云野鹤,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