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高远时常会觉得自己患了疑心症。
王曼昱最近很忙。和王骁商议后,她想由林高远给她补习托福和SAT,准备申请美国的大学,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她换上自己的运动鞋,转过头说不需要他今天随同她一起去学校了,她为他约了一位心理医生。
会见的地方很私密,是一家从以前就为权贵服务的私人心理工作室,大概也是出于保密的需求,这家心理工作室并没有做太多的宣传,墙壁的颜色是乳白的,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有格调,接待人员把他带到会见室之后就离开了,林高远的眼睛四处打量,试图发现一些破绽。
他坐在沙发上,前面是原木的圆形茶几,过了不一会儿,刚才的接待人员就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块儿提拉米苏,还有中间放着一块儿青提色的冰块、不断向上冒着细碎气泡的蓝紫分层软饮。
那接待人员很有礼貌。
“林先生,甄大夫很快就到了。劳烦您稍等一下。”
林高远点头示意,接待人员就又退出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推了门进来。她的身条儿很消瘦,藏在白大褂和宽松长裤之下的细腿还是能够看出来锻炼的痕迹。她也走得很快,黑色的头发烫得微微卷,只由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系了一个低马尾,她坐在她的桌子后面,露出了职业而温和的微笑。
“林先生您好,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是甄臻,从此以后我就担任您的私人心理医生,您可以没有什幺顾忌,客户的信息我们是不会泄露给其他人的。”
她选择的词汇是“客户”,而不是“患者”。这很难不让他感受到一种生硬的公事公办的金钱交易的性质,但他觉得其实没什幺所谓,都是控制心理的驭人工具,在樾那时候也是如此,在一个组织中,想要保持独立是极为困难的事,因此即使这医生不讲医德,也没什幺所谓。
“您好。”林高远只是启了唇,旁的话也没有说,微微屈了身拿起那杯软饮起来,然后斜靠在沙发上。
那大夫在翻开记事本之后拿起了笔,尔后看了他一眼:“您可以放心喝,这是无酒精的饮料。”
林高远耸了耸肩:“有酒精也没关系。我也知道精神病患者是不能够碰酒精和尼古丁的,但我不是患者。”
甄臻又端起她那客气的微笑:“我也是听了王小姐的诉求,您和她之前的故事,我已经大概了解了,我还听王小姐说,您最近可能有些健忘,不知您的想法是如何呢?”
林高远的视线看起来有些回避:“事情也是很多的,所以有些忘记也是难免的吧。”
“好的,我了解了,”甄臻记录了一下,“那你有兴趣谈一下您妹妹的事儿吗?”
林高远又表现出一些警觉的身体动作,他的腰椎和侧腹线的紧绷在宽松的衣服下面也依然明显。
“您不用这幺警觉的。”甄臻托着她的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林高远的错觉,他觉得甄臻的声音像又沙又糯的荔浦芋头,对他来说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他在脑海的声音库里搜索尽了相似的声音,最后才兜兜转转地想起离他最近的身边人。
王曼昱。说是像王曼昱,实际上也只有八成像,王曼昱的音色里有俏皮和呆萌,但是面前的这人音色的基调是沉稳的。想到这儿了,他又仔细端详起面前的这位心理医生来,她的长相与王曼昱相比可谓是毫无相似之处,但就刚才的一瞥,林高远就知道她和王曼昱的身型十分相似,无论是身高、比例,还是走路的方式,都至少有八九分的相像程度……
他一直在那处思考,直到甄臻出言打断了他的思考:“不好意思,我还是打断你的思考了,因为我们做心理咨询也是要按时计费的。我之前有听王小姐说了,你当时试图接近王小姐是因为你的亲妹妹在一次绑匪的绑架活动中被牵扯进来而不幸丧命,你认为引起你妹妹去世的主要原因在于她当时和王小姐走得太近了,所以才会被绑匪看上,作为引君入瓮的工具人?”
说到底,这个甄臻也是为王家服务的,况且她和王曼昱相像得离谱。他不得不提防。
“我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是复杂的。我明知我不应当怪罪于她,可我就是如此做了,甚至来她家里。应聘她的随身保安,是,我是为了报复她,那也许是因为我力量弱,我无能,我也无力去真正地反抗营救女儿而不小心害死了小云的王骁,甚至如今我还要为他做事。我不知道该怎幺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幺想的。是,那些绑架了王小姐的人早就被王骁亲手折磨惨死,即使我想向他们报仇,却已经索命无门了。”
“所以你就把恨意转移向了在这场绑架案中同为受害者、最无辜的王曼昱小姐?”
甄臻的话倒真的像一根针一样切中肯綮。不过这也是他想向她表达的。
“是……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是的,林先生,我很能够理解你的心情,这种无处发泄的心情自然会让你产生将恨意转移的代偿心理,但我想你是一个聪明人,不论是从逻辑上来说,还是从情理上来说,王曼昱在这场事件中的角色,一直同你妹妹一样,都是受害者,只不过是她的父亲力量更大,才能将她营救出来,可她同样在这场绑架案中受到了很多的伤害,你有没有想过?尤其是在你接近她之后,她已经对你产生了爱意,你对她有恨意转移不说,你还欺骗她,偷偷地来接近她,这难道对她不是二次伤害吗?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不能成为一座孤岛,林先生。”
林高远手指紧紧捏着那玻璃杯,甄臻注视着他泛白的指尖,合上了记事本。
“林先生,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我也要向你做一个真诚的劝告,王家的势力在这里是一手遮天的,最起码不说全国。在北方基本上是羽翼遍地,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王小姐也是对您心存爱意,所以才特意找我来听你疏通心里的障碍,如若您一直这幺继续下去,也很难讲王小姐对您的爱意会消磨到多少呢?希望您能好好地思考我跟您说的这几段话,我也同样期待和您的下一次面诊,您的状态会比这一次好更多,您的想法也会比这一次开朗更多。”
等他离开了这座楼,就看着了刚下课意气风发的王曼昱长身靠在车旁正玩儿着手机,等他走近了,王曼昱才发现他,于是就冲着他笑。
“怎幺样?”
“蛮好的。”林高远无意提起他和心理医生的那些对话。
在回程的路上,王曼昱努力地想逗他笑,可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去应付她了。他在想,如果说那个心理医生是王曼昱扮演,或者是同她相关的人,至少是不应当说出王家在北方一手遮天的话来的,据他对王曼昱的观察,她其实是一直极度厌恶父亲的事业和权势的,即使偶尔搬出来他父亲来压他,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说一些我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这样的话。
他的大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混乱过。他没有办法不承认王曼昱的“不一样”早就已经将他打动。她有独属于自己的执拗的志气、善意、勇敢,即使她时而亦正亦邪,但这面貌也大多是在他面前而已。她资助了很多贫困山区的女童,再有天灾的时候第一时间捐助物资,甚至还会到前线驰援,她虽然厌恶父亲的事业,但她却能够足够的尊重自己的父亲,试图用她稚嫩的、温和的语言和逻辑来感召她的父亲,她在学校里也是对同学和老师彬彬有礼,成绩也算是名列前茅,即使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林高远倒并不觉得这些面都是她伪装出来的,这每一部分都是她的某一面,合起来流光溢彩,缤纷玲珑。
他惊恐于他不知不觉的陷落。
他是刘恒从小带到大的,他甚至较于樊振东更加倚重他,刘恒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他在樾里已经摸爬滚打多少年,如何将那些年流血流汗在樾积累的成果弃之不顾,把切齿拊心爬过的阶梯凭空拆除。
除非他真的拿下王曼昱,拿下肖门,让她对他离不开、罢不能。
他毕竟不是专业演员,演戏过程中也将自己沉浸埋入那个他设定好的角色当中去。
王曼昱也能够察觉他日渐阴郁和对她勉力到无底线的温柔,虽然那种挣扎隐藏在眼瞳里那层薄薄的水雾之下。
他穿那件白色毛衫,和王曼昱一起逛街。他微微洁癖,也拿手指去揩走她嘴边的甜腻冰激凌的乳脂,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躺在床上,在屋里开星空灯,看光色在屋顶变换。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在他面前表现出他独有的嚣张跋扈,因为两个人约定好一同去美国留学,所以她刻苦得像是抓住了什幺私奔的独舟的尾艄。而林高远又去见了几次甄臻,每一次都表现得尤为正常,甚至深入浅出地说明他能够努力忘怀妹妹的事情,只要王曼昱能够开心就好。
林高远甚至想,或许他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小丫头,还希望她真的同样喜欢自己到无法自拔,无关肖、樾,也无关风月。
纯粹是因为,喜欢王曼昱这个人。
他知道甄臻必定是通向王曼昱的一条重要通道。于是他几度在与甄臻的会面中表现出他的挣扎和痛苦,以使她确信林昕云的“死亡”对他来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阴翳,他请求甄臻不要告诉王曼昱。甄臻只是未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手背。甄臻的手指是柔和的,令他惊恐的熟悉的。
他试图攻略甄臻的道路是循序渐进的,他也当然能够看出甄臻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为了安抚他的心理,在另一种层面上来看,甄臻的背后必然有肖门的力量。甄臻的手段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传统心理医生的做法,他和她的那些对话,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诱导,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讯问。
甄臻也多次向他表示,她也同样担任王曼昱的心理医生一职,王曼昱同样对林昕云的去世对他造成的负面影响内疚不已心结横生,他表现出自己在喜欢与亲人之间拉扯的执着,失去活力的样子看着垂垂老矣。
这样的时机却来得很快,王曼昱的托福成绩不算理想,她罕见地发了一次脾气,她说她要辞掉他,反正他接近她也并不是因为喜欢她,不过是为了复仇罢了。林高远捏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碎掉她的骨头,他一甩之前阴郁、体贴、温和的面罩,变得偏执而应激,他说他已经为她放弃了那幺多,包括将小云的死都置之脑后,她却依然对他的一颗赤诚之心报以怀疑。
“是不是只有我把你也弄死了,然后我也死掉,你才永远不会猜忌?”林高远的声音如此冷静,他内折王曼昱的肩膀和两臂,下身捣得一下比一下重,声音像秋夜里彻凉的嗤嗤破碎的冰啤酒泡沫。
林高远都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是戏瘾上头。
再度与甄臻会面,甄臻叹气,她真正采信了他完全颠覆先前立场的到放下妹妹的死亡乃至于要以他的死亡献祭和王曼昱的畸恋的话,假模假样地陈述他和她对彼此变态、疯狂、执着的占有欲。
林高远笑了:“这样我们才是绝配嘛。”
甄臻惊讶地擡头:“你居然和王曼昱说了一样的话。”
包括王骁都对他太过放心了,甚至于王骁交给他一条即将在美国开展的枪支走私线路的生意,放手让他全权代理,看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只待她的offer下来和她同去美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恒也叮嘱他一定要看好这条线,这同样是他们樾眼红了多年的业务。
也照样是一个太过稀松平常的秋日下午。
林高远有监听王骁办公室的习惯,他早在他办公室的桌面木板中心镶嵌了一颗极薄的监听器进去。
他耳返上本来就随时可以切换线路,这套程序还是以前昕云帮他写的。
“……我好厌烦他了真的。爸,他这个人奇怪得很。”
“曼昱,你不要再闹小脾气了,爸爸叫小远跟你一起去美国是有事情做的。”
“爸,你听我的,这个人并不可靠。你想他之前那幺信誓旦旦的要给他妹妹来复仇,如今还不是喜欢上我了,像个牛皮糖一样的甩不掉。他偏执又阴沉,我甚至都怀疑之前那些温柔的都是表象罢了。第一,是我对他不感兴趣了,第二,是你如果执意要用他迟早会出事的,爸……”
林高远掐掉了耳返的声音。
是夜他怀里依然抱着王曼昱,她睡得倒是很甜。
只是梦里他和她悬浮在一个真空的球体里,里面有毒蛛的干尸,噬人的烟气,还有一个肤色晶莹的王曼昱,像个睡美人一样均匀地在原床上呼吸。他一步步走近,用刀刃划开她完好的蔽衣,让她曲线毕露,他手指陷入她指缝,汲涸她所有热度,再用性爱使昏睡的她在迷梦里毫无意识地发热,让她出血,让她流泪,让他和她的血细胞交混到无法分离。
让她成为这座圆形监狱中央开出的唯一一朵大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