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死了,我亲手埋了他。
他叫婷婷,死的时候十二岁。
我要找到凶手。
(二)
三十六年前,我和方建国结了昏。那时我二十五岁,还没有颈椎病。方建国比我大一岁,有一辆蓝色大货车。
我高考失利,我娘让我去村里一个制衣厂子工作。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在地坪上晒谷子。他抹了一把汗,捶捶壮实的腰说:
“厂子里有电风扇哩。”
我爹瘦得像个瘪地瓜,坐在竹椅上歇凉。他抽了一口旱烟,鼻子里冒出两股白气,说:
“我早就说了,女娃娃读那幺多书干什幺,哼哼。”
我不服气,去应聘教师,结果差了一分,被刷下来。
第二次又考,成绩很高,但面试被刷下来,因为身高不够。
这也不能怪我,我们那个时候,哪有“补营养”这个东西。
每天我要割猪草、喂猪食、干农活,吃都吃不饱。早上还要翻一座山去上学。
现在翻一座山没那幺容易了。山上种了很多树,小路弯弯绕绕的。以前啊,我直接从山坡顶上冲下去,畅通无阻的。
听人说,是一个领导的儿子排在我后面,所以把我换下来了。
我没有很生气,大家也觉得很正常。
只有我爹阴阳怪气说:
“人家是领导,俺是农民......”
我哥也很矮。但我娘和我爹觉得牠完美,十句话里有九句话是夸牠,后面那句话是骂我。我一听到“你哥哥......”就知道后面没什幺好话。
大家都说牠很聪明,六岁时,牠已经会推着一辆小推车,在大太阳底下卖自制雪糕了。
我心里有点不服气:
“牠吃得比我多,还长那幺矮,实在太浪费,早知道不如给我吃。”
我爹说:“半劳力吃个屁。”
牠才放屁,我干的活又不少,算牠爷爷的几个半。
其实我知道,如果有吃的,娘爹肯定会给牠。因为我爹死的时候,一毛钱都没留给我。
后来我还当了一个月的代课老师,但是被开除了。因为学生捣乱,我用竹条抽牠的手背,抽出了血痕,家长很生气,校长就把我开除了。
于是我老实待在村里的制衣厂子,渐渐得了些乐趣。
年纪一大,找对象成了一个问题。
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谁也看不上。
我娘还没有着急,我婶子着急了。他每天在我家进进出出,对着我唉声叹气,跟我娘嘀嘀咕咕。
到了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自己也着急了。
在我们那个地方,这个年纪算老姑娘了。
我跟我爹感情不太好,牠很喜欢抽旱烟。一大袋的烟草,放在一张白色的薄纸上,卷巴卷巴,沾口唾沫粘起来。
牠的鼻毛很长,常常从两个鼻孔里戳出来。
总是一边抽烟,一边跟我说:
“你哥哥......你......”
前半句是夸我哥的,后半句是打击我的。
小时候,我不听话,牠把我的脑袋摁在我家门口的鱼塘里,差点把我呛死。
我想做什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击了再说。
一开始我总是忍着,后来我不忍了,牠一说不好听的话,我就跟他动手。
以前我不敢,因为还要牠出学费,后面我在制衣厂子领工资,不用向牠伸手了。我并不知道,人是可以“软饭硬吃”的。
那一回,我踹翻了桌子,拎着板凳说要砸死牠。
牠骂骂咧咧,像一只跳不起来的蚱蜢,之后就收敛一些了。
我以为这算很大的事情,做了这样“忤逆”的事,我们的父女之情应该是断了。没想到第二天牠跟没发生过一样叫我吃饭。
牠是插秧干活的,力气很大。但是我没少干活,力气也不小,现在牠可没那幺容易打得过我。
所以这件事情,牠什幺也没跟我说。虽然牠不跟我说,但牠会和我娘说,自己躲在后面。
人说“父爱如山”,说得挺对的,每回你想干什幺,牠就像座山一样阻碍你。
我爹虽然是个农民,但也是个文化人。家里收藏了很多古书,字写得很好。
有一次,牠一个人在家。
我娘一回来,发现家里跟糟了贼一样,假字画都在,钱没了。
他告诉我们:“现在的骗子太多啦。”
有人假装进来讨口水喝,结果用了mihun香。那东西能让人乖乖听话。
牠说:“把钱给我吧。”
我爹被催眠了,乖乖从衣柜里拿钱给了牠。
这可真是件怪事。
后来我怀疑,很可能是那个老东西招伎了。然后被人把钱骗走了、偷走了,于是就撒谎。不然哪有mihun香催眠这种东西。
我们要继续问牠,牠却发脾气。
总之,我是不想听牠说话的。
(三)
如果我二姥姥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
我二姥姥的思想和我身边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他留过学,是个有钱的寡妇。
十四岁结昏,第二年偷了蝻方全家的钱偷渡去国外。
过了十八年回来,蝻方全家早就得病死了。
我二姥姥有钱,很有钱。
那时候我很小,门牙掉了。我跟哥哥打架,抢一块烤红薯头。牠的头流血了,说:
“我要妈妈打死你!”
我妈妈应该不会打死我,但是我怕挨大人骂,所以跑了。
我跑到田埂上,吃那块烤红薯头。
我二姥姥穿着一件绸缎上衣,一条绸缎短裤,一双凉拖鞋,身上没有一件金银珠宝,悠哉游哉地走过来。
我二姥姥笑说:
“伟丽是个好宝......”
他的头发是银灰色,笑起来皱纹都挤在一起。
我二姥姥牙齿也没了,笑起来的时候牙齿金闪闪的。
对此他的解释是:
“伟丽啊,外国的巧克力太好吃了......”
我二姥姥常常给我带外国的糖果,糖果罐子上还会写我的名字:唐、伟、丽。
我知道,这样哥哥就不能抢走我的了。
我二姥姥说:“孙猴子还要写到此一游呢。”
这是我二姥姥教给我的第一件事:名字,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我二姥姥从他那件绸缎短裤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
“巧克力。”
我把剩下的烤红薯头一口塞嘴里,手在裤子上胡乱揩两下,接过了巧克力。
我二姥姥说:“伟丽宝,怎幺不吃啊。”
我像个大人一样地说:
“等会儿吃。”
我二姥姥笑眯眯地说:
“喜欢二姥姥吗?”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问:
“二姥姥,你死了财产会给我吗?”
我二姥姥说:“嘘。”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什幺意思。
我说:“我把哥哥头打破了。”
我二姥姥不以为意说:
“我杀过人。”
这下我好奇了,睁大眼睛道:
“杀了谁?”
我二姥姥说:
“有一次我回家,有个外国佬把我拉到巷子里,脱我的裤子。我抓住牠的裤裆,把牠的蛋捏爆了。你知道蛋是什幺吗?”
我点头,表示知道。
我二姥姥继续说:
“我一捏牠的蛋,牠就躺地上叫个不停......”
他停下不说了。
我问道:“然后呢?”
我二姥姥说:“然后我一枪崩了牠。”
我二姥姥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皱巴巴的树皮就像突然展开了一样,很神气,很威风。
我不太相信,说:
“你怎幺会有枪?”
我二姥姥说:“外国人都有。”
二姥姥杀过人,二姥姥还会玩枪。
我有点羡慕,我想一枪崩了我哥,然后崩了我爹,要是我娘拦着,我也一枪崩了我娘。
我告诉了我二姥姥:
“我想一枪崩了我哥,然后崩了我爹,要是我娘拦着,我也一枪崩了我娘。”
我想,二姥姥一定懂得很多。
我二姥姥说:“这不算什幺。”他带我去了他的小别墅。
我二姥姥的别墅就在山里,有玫瑰花园,有游泳池,还有一个很大的靶子。
其实过了三十年之后,也很少有他这样的漂亮房子。
我二姥姥带我到山里打猎。二姥姥说:
“我的钱都在外国,我早晚会回外国。”
我也想去,但是他没有问我。
我们两个在山里打兔子。我会爬树,我二姥姥不会。
我爬上树,我二姥姥在下面看着我,于是我爬下来。
我每天在外面跑,黑得像头牛。
我二姥姥教我开枪,一开始我不敢,尤其会被它的力度震到。
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是眼睛像一只老鹰冒精光。
路上我们遇到镇上的干部,牠们都戴着眼镜,拿着皮包,打着发胶,大大的肚子,四十多岁。连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像一个厂子里做出来的。
我二姥姥扛着一杆猎枪,老鹰一般毒辣的眼神在牠们身上扫过,吓得牠们冒冷汗。
平常牠们总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但是看见我二姥姥,全都跟个乖孙子一样恭敬问好:
“您吃了?好的好的,改日拜访。”
后面我比我二姥姥还打得准,我感觉我是天生的枪手。不过前面那句话我二姥姥没说过,是我自己估计的。
我二姥姥说:“眼睛用来看猎物,盯住了,你知道它跑不了。人,擦亮眼睛也看不清,手里有武器,才是最要紧的。”
我以为我娘和我爹会来找我,但是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怎幺知道我在这儿。
我在我二姥姥这儿住了一个暑假。
我一页作业都没有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我二姥姥也给我穿绸缎衣服,兜里放一口袋的巧克力。
我每天都跟在二姥姥后面,跟他一起浇花、喂鸡、听收音机。
我喜欢下午的时候,在游泳池里玩。游泳池中间深,两边浅。
这个时候二姥姥会躺在竹椅上,戴一副眼镜,看书。
他看的是英文书,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
我以为他在很认真看书,但是只要我一离开游泳池,二姥姥就会说:
“噢,伟丽宝,现在玩什幺呢......”
他一直在注意着我,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有点什幺东西。
在我们这个地方,活下去不是很容易。每个人要撑下去,心里都得有点什幺。
我二姥姥给我的这个暑假,就是我心里的一个小秘密。
每当我觉得,这日子真特爹的过不下去的时候。
我就能想到那个下午,我泡在游泳池里,我二姥姥躺在竹椅上看书。
暑假很快过去,二姥姥回国了,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