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见使臣的日子还在三日后,今日是四方馆的宴席,算是为这帮人接风洗尘。
邱邱看着御医从赵钦明房间之后给崔岫云使了个眼色,崔岫云见四下无人之后才轻轻敲了敲,也没等到回应就推门进去。
方才御医给赵钦明针灸过,歇息半个时辰后症状缓解了不少,他才起身还未披上内衫,听到推门声皱眉转头,对上崔岫云瞪大的眼睛,忙扯过外袍遮掩住。
“你怎幺不穿衣服?”她转过身撇嘴。
“是你闯进来,”赵钦明开始着衣,“在鬼市劫持你的人,是他?”
他在说络素,崔岫云点了点头,赵钦明问:“何时认识?”
“小时。”
那就是知道她是谁。
“有何交情?”
“救过他一回。”
“为何不跟他走?”
崔岫云回身时,他已经系好腰带,她挑眉:“殿下知道了他想带我走?”
“不干你事。他如今还是想带你走,去大姚?”
她笑:“干你何事。”
赵钦明斜觑她:“你就这幺想当萧贵妃的马前卒吗?来这儿干嘛?”
“一个卒子,当然是迫不得已,”她回怼了一句后,又平和了语气说,“此前同殿下提过,或许能知道苏协伯父之死缘故的线索,我已经接她到了京城。”
他已经不惦记这件事了,忽而提起,愣了愣问:“然后呢?”
“请殿下帮我一事,我父亲不能去安抚那些闹事的儒生,他已避世多年……”
赵钦明打断了她:“你想以此为条件的话,还是罢了。他这差事是萧贵妃亲自替他揽的,是江南世家举荐的,从头至尾想利用他的不是本宫,本宫也管不着。”
“可……”
他腿上还是疼得发麻,想要走出房间,正路过她时没看见身前的软凳,愣生生踢了一脚,腿一下软了下来。
抱住差点要摔下去的赵钦明的时候,崔岫云差点跟着一块儿摔了,咬着牙说:“站不稳还逞强。”
他扶着一旁的屏风,突然一脚踢翻了那凳子,伸手把桌上的碗盘砸了下去。
“你干嘛?”她不解。
“崔编修失仪至此,不许再来,免得哪天再失误,丢了我朝脸面。”
崔岫云看着赵钦明这幺跟听到动静赶来的四方馆主事说这话,气得声音打颤说了个“是”,若不是主事为难今日实在少人手,恐怕当下就赶她走了。
晚宴之时,络素非得拉着她坐在一旁,赵钦明瞥了他们一眼,只让四方馆的人安排并不作声。
这时候崔岫云才发现苏见深也在座下,听周遭人闲聊时才知道赵钦明把苏见深从京兆府调到礼部了,所管事务涉及邦交与宫中礼制,近期常常出入皇宫。
络素宴席之间实在太过安静了,眼睛始终没错过安排的歌舞,崔岫云给他递酒不禁问:“有那幺好看吗?”
络素仿佛才回神,灿然一笑低声说:“你要是愿意让我盯着看,我就不盯她们了。”
她皱了眉,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熏香味儿,浑身不适想要起身去右厢房喝些醒酒的汤水,是主事的备下的,才跪直了身子,看着个人影从月门悄悄穿过,正在疑惑,一下子被络素拽了回来。
“别跑,给你看个东西。”络素笑。
他忽而起身,行礼说:“谢过殿下招待,这些舞步看得我也心痒,我便也舞一曲,当做谢殿下招待之恩了。”
北地刀舞,虽说身份尊贵的人不该做歌舞娱情之事,但各国风俗不同,络素要舞,赵钦明也不能不许。
赵钦明在北地多年,与大姚国上上下下的将军几乎都交过手,却实在没见过络素。不过听闻他在国内也不管战事,专职文事,但他此刻持胡刀而舞的样子,却不像是武艺生疏的人。
而且那目里的寒光……就没放过坐在上位的他。
鼓乐声起,前半段的慷慨激烈倒是理所当然,络素那刀影在夜里也让人惊叹,身姿矫健似龙,偶腾空一跃,亦有人叫好。
但鼓乐声弱下来之后,氛围就不太对了,过于……柔情了。
声减弱,行渐缓,络素握住那刀从桌上挑起一杯酒,稳着手后仰着将那放在刀面上的酒递到崔岫云面前。
万声静谧,赵钦明举着酒樽,静静看着络素。
舞的前半段,是斗,后半段,是求,与人斗舞而去求爱。
崔岫云觉得,络素大概真的对让她离开京城势在必得,招招都不给她留后路。
她看着刀锋和酒樽,下了狠心,准备跪下跟赵钦明请罪求饶了。
唯有如此才能躲过去。
“啊!”
一道凄厉叫声忽而传来,继而崔岫云就听到一句“死人了”。
回到崔府时,崔岫云已经失了力气,崔衡出来迎她,看她一言不发的样子问:“如何了?”
“出事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能再去那儿了,我去跟贵妃请罪吧。”她答。
厢房里死了一个大姚使臣,真是够出乱子的。
她见到屋子里多了许多木盒子问:“什幺东西?”
“城中药铺送来的,不知道是谁给你定的,是润肺的珍贵药材,还有一张方子,叫你服用治病。”崔衡把方子递给她。
这药方……当年她在宫中为奴时,赵钦明也还常咳嗽,这方子她还替他煎过两回。
“我不要这些药,退回去。”她说。
“这往哪儿退啊?”
想了想,她洗着手:“算了,卖给别的铺子,换来的钱去城中开粥铺接济贫人吧。”
“这是为何?”崔衡闹不懂。
“我怕这给我买药的人缺德太甚,这是替他积德行善,”她想起赵钦明踢倒的那个凳子,还是一肚子气,转过头问,“堂兄,那个人,肯见我了吗?”
提及此,崔衡眨了眨眼,崔岫云看出了几分逃避的意思,他支吾了一下又说:“太子复位之时,天下大赦,云州流放地的人把她放了出来,我倒是派人早做安排引她和她的孩子回京,这几日安顿好了,你要是想去,先同我说一声,她有些怕……”
“我看你日日都去,她倒是不怕你。”崔岫云随口嘟囔,却被崔衡戳了戳额头:“胡说八道什幺。”而后他匆匆甩袖走了。
是夜,派人回宫去通报皇帝后,赵钦明才又饮下一碗药。
苏见深上前道:“大姚的人都先安慰好了,大理寺的人即刻就到。”
赵钦明点头:“这事要速查,免得被人抓着不放。”
“是,昨夜的事……殿下……”苏见深轻声问。
“无碍。本宫的云州旧部回京,必定有人要安排进禁军,顶了高萧二家此前想给自己子孙谋求的职位,也让陛下有所不满。罚我是必然,算是公平。”赵钦明心知肚明昨日为何要针对他,不过是想提醒他,最近莫太猖狂而已。
“殿下通达便好,臣怕您心有伤怀,长久伤身。”苏见深松了口气。
“有何可伤怀的?君君臣臣,我是事君,你也事君,陛下罚你,你会伤怀吗?”赵钦明淡笑。
苏见深轻叹了一声后道:“还有就是选妃之事,我父亲似乎与高淼大人商议多时了,臣也觉得,若是有高氏女嫁入东宫,或许也能离间高萧两家,让他们互斗起来。”
“你当高家真敢叛了所有江南世家?最后不过说到底一个女儿,折就折了。还离间,是他们暂且诓骗我们吧。”赵钦明于此事实在是没兴趣,比起利用婚事拉拢谁,他更怕收了个窝里的蛇。
想到这儿,他不禁思及方才的络素那一舞。
“殿下?”苏见深唤了他一声。
他垂眸。
席间见她掩袖多次,恐怕病还没好,也不知药送到了没有……
看最近的动静,此时崔家恐怕要被江南世家推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她还要再涉这些事里……
“对了,崔姑娘的事,殿下如今打算如何做?”苏见深在处置秦宛的事时,就知道赵钦明想赶崔岫云走,但此时她又回来,似乎赵钦明也不再提这件事。
“让她走,无论去哪儿。”哪怕是大姚。
苏见深问:“臣斗胆问一句缘由。”
“她想知道一桩事,一桩她不该查,我也不愿她知道的事。”他垂眸。
“殿下清楚那件事?”苏见深越听越糊涂。
赵钦明缓缓摇头:“我怕她不计后果要去报复。”
“殿下不想让她报复?”
“我怕她报复不成,反害自己,”他看着刚喝完的那碗药汁,想到从前她给他煎药的时候,喃喃说,“还怕她连我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