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私以为皇上必深谋远虑,妾只管领旨照办。如今看来,懿德二年旨令各府办男学时,皇上已有圣断。可过了这许多时日,请皇上恕妾愚钝,仍未参透。”
“邑落,你莫忘了,懿德二年我不只下旨办男学,”婴慈饮了一口茶,清香萦绕口中,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亦命翰林学士重修《列女传》、撰写《节婿烈男传》,同太妣时的《男则》、兴延十七年我继位后即令翰林院编纂的《警世妇女录》,一并于两年前用作国子监与地方官学的必修书目。”
“禁诸爵男嗣,是为禁贵族男子之特权。天下自尊男更迭为尊女,至今不过二十余年,一味打压壻男,易使之与女子对面而立。既然如此,我以为不若予之上位晋升之法,这法,须由女子制定。予壻男以希冀,有能者得之,与其对面而立的不是女子,而是尊女敬上、德才兼备的男子——此举又可为大析择选贤才。”
“于我等女子,亦有所裨益。”一席话下来,妘聚得知皇上深意,正暗自慨叹,此言一出她又生不解,婴慈遂道,“《孟子·告子下》第十五节。”
妘聚稍加思索便双眸发亮,豁然开朗道:“四境之内以女为尊,唯女承嗣,倘若不居安思危,终有一日天翻地覆,女子死无葬身之所!既无‘危’,便造之——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孺子可教矣。”婴慈由衷欣慰,她没有看错人,邑落虽非俊杰,确为通达进取的忠君之人。
妘聚得以解惑,心悦诚服,深深一拜而告退。
又一个时辰批阅奏疏,即便心下急切,也未收到治河最新奏报,直至午时过半,乔津来提醒她,昨日应了去姜惠仇处用午膳。
婴慈当即撂下笔,摆驾长寿宫。
入长寿门,长寿宫所居仇傧[1]咸来迎驾,主位姜惠仇已等候多时,迎婴慈入正殿,牠亲自下厨,各式菜肴皆为皇上素日所喜。
婴慈惦记着归宁之人,食欲一般,循着食不过三的规矩。用完膳方过未时正,念及干清宫里的奏疏,她头昏脑涨、周身乏力,有心躲懒,便留在长寿宫午憩。
枕于姜氏膝上,牠为她轻按太阳穴,她惬意地合上双眸,感受这片刻的安逸。
姜惠仇温声与她闲聊,诉说着宫里微末的趣事和对她的思念,她困意来袭,有一搭无一搭慵懒地应着,却丝毫不减牠的热情。
乔津侍立在侧,不动声色听着二人的闲谈,直至听到姜惠仇的一句话,牠飞快地眨了下眼。
“堂姨母[2]年事已高,不及少年人脑子活泛,今日朝上言语若有不当的,还望皇上体谅。堂姨母历经三朝,一心为国,假以时日,终会知晓皇上深谋远虑的。”
这话说得得体,几无可挑剔。
“首揆乃众臣之首位、官族之领袖,我怎会因些微小事计较?”婴慈睁开眼,看着姜氏,眼中不喜不怒,声音很轻。
闻此言,牠心中大石落地,所幸皇上并未在意。
“惠仇……消息倒是灵通。”
姜惠仇按在婴慈太阳穴上的手指蓦然顿住,寒意迅速爬上指尖,膝上的头颅不沉,却压得牠喘不过气。
牠并非有意探知前朝事。
十六岁时,为平衡皇室与官族之间和八贵内部的势力,牠被堂姨母选中而入宫侍奉。伴君不过三载,虽不及贵仇、宸仇之盛宠,却也受恩荣由贵人晋惠仇。
姜甫值早有安排,长寿宫确有宫人作为传信人,然而此番是司珍司宫人借送修缮的簪子递来的消息。
“臣知错!不应妄议前朝,请皇上治罪!”膝上枕着人,牠也不好去跪在地上请罪,只得把头深深低垂。
那宫男早前也曾递送消息,入宫已四五载,该是可靠之人。思来想去,倘若皇上认定,牠辩再多也是枉然。
婴慈不答牠,缓缓合上眼。
姜惠仇最常见皇上目光清冷,那便是她的性情使然,但牠鲜少见她不欲视人。
母族的权势,可为牠在后宫稳固仇位,却也可成为皇上厌弃牠的缘由。
直至姜惠仇在这春末夏初的午后自背后渗出冷汗,牠方见她轻启双唇,声音里都透着困意:“罢了,我知你无心之失。”
天坛斋宫,建于兴延八年,每岁孟春祈谷、孟夏大雩、冬至祭天,为皇帝斋戒专用宫室。斋宫位于天坛西坛门内,坐西朝东,围墙两重,御沟两重;正殿为五间无梁殿,不露栋梁榱桷,重檐垂脊,吻兽俱全,顶为青绿色琉璃瓦,青色象天,以示以天为尊、向天称臣;殿前左右各置配殿,丹墀之上,左右各一白石亭,左为斋戒铜人亭,右为时辰亭;正殿后有五间寝宫,为皇帝祭祀前斋戒之所。[3]
《大析会典》规定:“国朝天地太庙社稷山川诸神皆天子亲祀。”大雩祭天于四月初六举行,婴慈三日前亲临天坛神库、神厨视察祭品,后至斋宫斋戒,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听音乐,不理刑名[4],不入内寝。
四月初六子时,祭祀灯光由执事人员点燃。日出前七刻,钦天监及太常寺堂官将写有时辰的奏折放入时辰亭,由宫宰[5]上呈婴慈。婴慈着皮弁服,不设大驾仪仗,在静默中由礼官导引至祭坛。婴慈出斋宫之际,鸣太和钟,燔柴炉内举火,装有皇天上帝与妣先[6]神版的神亭由文衣卫擡送到祭坛。婴慈在具服台净手,待神版安放好,行至圜丘二层正南位,静候大典开始。
大雩开始,礼官导引婴慈分七步升至第一层。迎神,奏中和之曲,奠帛,奏肃和之曲,进俎,奏咸和之曲,初献,奏寿和之曲,亚献,奏景和之曲,终献,奏永和之曲,撤馔,奏凝和之曲,送神,奏清和之曲,望燎,奏太和之曲。陪祀官各居其位,百官排列于圜丘遗门之外,随天子行礼。[7]
雩祀毕,天子銮驾出天坛,经丽正门大街,向北过丽正门、大析门、端门。
望见了午门,妘聚高悬之心堪堪收回胸腔。她昂首在一众身着青绿锦绣服的文衣卫中细细辨别,很快寻到了身穿织金蟒衣、腰系白玉带的身影,正是文衣卫指挥使欧侯萸。
以常例,皇帝祭祀本应由文衣卫都指挥使率队护卫,然今上宠爱朱宸仇,忧其归宁路途安危,特命都指挥使欧侯茱随行护卫,故而由其妹——文衣卫指挥使司指挥使欧侯萸亲率雩礼仪仗。
妘聚疾行数步至其身旁,维持身形端正,压低声音道:“万幸。”
欧侯萸微微偏头望了她一下,目视前方,亦低声道:“万幸无碍……妘侍嫏可有不适?我见你额角有汗,鬓发亦湿了。”
“不只鬓发,”妘聚垂眸,不见地上有人影,今日天阴,午时将至仍不见日,本该是舒爽的天气,她未感丝毫,不过銮驾回宫,万事已矣,方得这片刻悠闲,她有心自嘲,苦笑道,“我若回去换下里衣,只怕能拧出一盆水来。”
这虽是她就任礼部右侍嫏以来初次陪祀皇帝祭天,可令她惶然至此的缘由不在此。
实则是昨日戌时,她得到密报:赤钰山庄或于天坛雩祀行刺!
此等密报,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恐消息外泄,她令人密请礼部尚书、太常寺卿、文衣卫指挥使,一同商议。
不多时,三府长官俱至,拿到了那张密信纸笺,有小半张被濡湿,是妘聚手心的汗水。
不做丝毫防备必然不可,若增派文衣卫,雩祭前仅有几个时辰,原先的章程、仪仗须大改,更易生混乱,恐有人乔装混入,故祭祀前再三核查离皇帝最近的礼官、陪祀官员、文衣卫,连祭祀时只得立于遗门外的百官,亦是细细查验后才准入天坛的。
她一宿未眠,掌管祭祀的祠祭清吏司为她主管,便是有困意也被紧绷的心神驱散殆尽了。万幸今日并无赤钰山庄出现的任何痕迹,几个时辰的劳碌虽为无用功,却比有用功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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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傧〕自创后宫位分,与古代的“嫔”相对应,为析朝皇帝臣室,位在仇之下,正二品,有昭仪、昭容、昭傆、修仪、修容、修傆、充仪、充容、充傆,无封号,以姓别。
[2]〔堂姨母〕堂亲:同今“姨表亲”,其母为亲姊妹,女尊背景下改姨表亲为堂亲。
[3]〔天坛斋宫……为皇帝祭祀前斋戒之所〕参考百度百科。
[4]〔不饮酒……不理刑名〕出自明代朱升等奉敕所撰《斋戒文》:“戒者禁止其外,斋者整齐其内。沐浴更衣,出居外舍(即到专门的斋戒住宿场所居住),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音乐,不理刑名,此则戒也。严畏谨慎,苟有所思,即思所祭之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精白一诚,无须臾间,此则斋也。”
[5]〔宫宰〕析朝宫中女官官名,掌宫中诸事,正四品。宫宰,即内宰,周代官名,掌管宫中政令、宫内妃嫔教化等事。析朝宫宰是借周代官名,其职级更类似宋代司宫令,但比司宫令职权更大。
[6]〔妣先〕“祖先”的性别对应词。
[7]〔四月初六子时……随天子行礼〕参考文献:①尧蓝.清代雩祭礼制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2018;②陈桦.漫谈清代的雩祀礼[J].文史知识,1986,(07):79-82;③李媛.明代国家祭祀体系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