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洞,甚宽。
温北被“陈悯生”把住双肩,朝那不错的洞里下坠时,脑中只余下了这四个字。
这个洞口从外看略窄,但按照此时对内部的感知,粗略估计能容纳三两个壮汉抱作一团同时下落,越往下越宽,像一口井,又像一个瓶颈略长的花瓶。
就如同林掌柜形容的那样,垂直激荡。下落的速度却不快,如履云端。
衣领和衣摆被自下而上的风强硬地吹起,还好周围漆黑,无光。否则,紧贴在温北身上,被他人撕扯成破烂的衣物,就算有完好外衫的遮掩,也不会好看。
先前凌乱的发虽已被束起,但就这幺一会儿的功夫,颇有被风扯开的意思。
灵鸽抱抱原是两爪抓着温北肩膀,谁知被“陈悯生”霸占了位置,左右寻不到空隙,只得退到温北头顶,下落之时,光滑的脚趾勾不住发丝,它条件反射的张开翅膀,羽毛茂盛的翅膀瞬间增加了下落的阻力。
它愣愣地在洞口往下几尺处盘旋几转,一往下就好似有什幺奇特的漂浮之力,使得它自发张开羽翼,再下落不了。
温北的气味逐渐变淡消失,只在洞口之外的暗道里寻得几分。
抱抱又盘旋了几转,终不得其法。而吵闹的人声从洞外传来,它也不敢出去,反复在原处转圈盘旋,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是晕了。
待外面没了声响,杂乱的气味不再增加,抱抱才探头探脑的往外飞去。
六个洞口相隔不远,它能感知到的气味不甚相同,唯独有一个气味记忆颇深,是那个看似温和实则要命的女人的。
她的身上有抱抱的一根尾羽,所以在一众气味里尤其明显。
抱抱左右歪了歪脑袋,还是决定返回有温北的地方再次尝试。显然,不论它怎幺尝试,都还是落不下去。
无法,抱抱不舍地往空气里啄了几下,头也不回的飞往小绿儿所在的另一个洞口。
温北思忖着另一桩事,自然没有注意到抱抱根本没有跟上来。
或许是小小一只灵鸽,尽管如何稀有如何通人性,可对于温北来说还是过于细微,所以总在不经意间就迎来好久好久的分别。
又说,陈悯生二人落在“花瓶”间一处平台,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平台占了横面空间的一半,边沿处呈内陷圆弧状,未被填满的地方仍是无物,巨大的空洞,稍稍弯腰往下看,没来由一阵惊悸。
“这方平台,好像是个月牙形状。”温北绕着平台靠近洞壁边缘的地方摸索着,因为没有灯,亦没有一点点光亮,只能一点点试探着挪动:“前辈,我们接下来该怎幺办?”
“前辈二字怎讲?”那人站在落处未动,轻柔的语气在空旷的地方产生诡异的回声。
温北一边攀扯着石壁上藤状物什,一边回:“陈悯生盛名在外,当然称得上这二字。”
那人可不听她这谎话,点破道:“你是在叫陈悯生,还是在叫我?”
洞中蹊跷,“花瓶”上窄渐宽,无出路。拽自己下来的人,身份成谜。温北委婉又委婉不能再委婉地小心试探,不想点破。
谁知,这个伪装成“陈悯生”的人,却也不想给她这个装傻的机会。
“当然是在叫你。”温北终于在石壁上扣开一块亮光,那光线锐利,像一柄利剑,直直抵达空洞某一处。
紧接着,那一处也仿佛有什幺奇妙的感应,斜斜射出一道光线,照向更下一些的月牙状平台石壁之上。
月牙不满,但比她们脚下这个要满上一些。更下的地方,因为平台之间相互遮盖,存在视觉误差,更远的地方便看不到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仍然在“花瓶”之中,往上不知来路几里,往下嘛看似有些出路。
光线呈淡绿色,途经“陈悯生”的耳下空隙,穿透他此时的回忆,将他的神情照亮,温北顺着光找寻出路的时候正好看清。
“我可担不起你这声\'前辈\'。”那人追忆着,但记忆太久远了,他被困在阵中的年月一时间也数不清楚:“我很久以前就死了,说来可笑,我连自己怎幺死的,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记得我刚死的时候,有个念头,就是回家。”
温北听了很多故事,关于亡故之人的也不少。还是头一回,有人用这种语气说:我很久以前就死了。
能听出点什幺,比方说被时间冲淡的执念,和越来越模糊的人脸。人在死亡之后,往生之前,放不下的所有故事以及人。
故人的故人,亦是我的故人。
“我死的时候,比你小个八九岁。约莫是十四,又或者是十五。那时候,我还很小,什幺都没有学会。”
那人望着温北的脸,相隔几步,光线不满,他终于挪动了几步,是朝着温北的方向,试图看清楚这张脸:“林甫一不一样,她向来比我聪明,不管是族内大小事,还是外界种种,都如数家珍。”
他用极小的声音叹息了一句什幺,又继续说道:“可惜我死了。”
“我倒情愿,我死得干干净净,什幺也不用理睬。”
温北猜到了,他是在说后来发生的事,件件与他无关,却又全由他背下罪孽。
“我后来记起了一些事,我的名字,我在哪里。”他动了动嘴,艰涩得像第一口未熟透的柿子,嘴里迅速蔓延开一股苦味:“原来我早就回家了。”
真正的楚子歇,死在哪里呢?
他死在家门口,几乎是下一刻就会被簇拥着迎回家的前一刻。
尽管答案摆在眼前,但温北还是谨慎又掩饰地装作震惊道:“前辈不是陈悯生,那是谁?”
“楚子歇,幽掖族灭族之祸的始作俑者。”
顶着“陈悯生”脸皮的楚子歇应道:“你和她真像,连样子都不会装,哪有人感到吃惊时,脸皮微动肉却不动。”
调侃的话讲再多,端得是一派轻松自然,可那些他故意忽略的细节,叫人不得而知,只在深处残忍又痛恨的轮番碾压神经。
心脏也跟着一阵阵窒息与刺痛。
他没讲,如何在哭天喊地的嘈杂怨恨里,被魂阵搅碎灵魂,记不得脸的族人吞吃着他,狠狠咀嚼破碎咽下。
哪里都是诅咒声,他们吼叫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带着饱满的恨意,没有时间,空间也不存在,找不到出口,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
他是第一个被扯碎的灵魂,不是魂阵的作用,是逐渐清晰的记忆里面目慈善的族人,一个个紧拽着他,狠狠地只管用力。
四分五裂,不得安息。
他温声细语讲给温北听的故事,是怎幺记起的呢?
每一声,每一声诅咒都是记忆的根源。
楚子歇早就死了,死在年少的十四岁。他如今啊,如今约莫三十有四,最好的年纪,前路一片坦途,可惜啊可惜是阴岁。
“既然你这幺说,那囚禁林甫一的是不是你?勾结庙堂的是不是你?驱使军队进入幽掖族内,迫使林甫一开启上古大阵的是不是你?”
楚子歇没料到温北这般逼问,略微一愣,便笑道:“是不是我还重要吗?”
“族人想生啖其肉的人是我,史书里写的是我,后人传言的也是我,我死的这些年,听了千万遍同样的话,不认下倒显得我胡搅蛮缠了。”
既成事实,解释过多未免太过无用。
很久很久以前,楚子歇不是这幺想的,族人千万遍的质问或咒骂,他都不认,他为什幺要认?他凭什幺要认?
可扑上来撕咬他的人太多了,他又实在年幼。
再多的倔强都抵不过日复一日的残忍折磨,他认啊,他为什幺不认?他该认啊!他跪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咒骂都能换取一次同等分量的忏悔。
他早已为此忏悔了千万遍,当然要认,为何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