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一开始就认命的,总会经历一段无比清醒又诚恳地拼死挣扎。
在这之前,人们通常会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然后过于考究地寻找出路。而出路通常满布荆棘,且一定会在选择后尝到后悔。
非要形容的话,那你是被关在巨大铁笼里拥有思想的猴子,原本你只是垂涎铁笼外那人手中愚弄你的香蕉或苹果,又或者是其他你见过就不会忘记的任何物什,可有一天你幡然醒悟时,你看到了逃离的钥匙。
就在这堆无比吸引你吞下去的物什中间,在坚硬的铁栅栏之外那人的手中。
是扑过去面目狰狞地撕咬抢夺,还是动用那可怜得像上苍随口吐下的唾沫般只能使用一次的智慧骗取?
你不知道,但你觉得你应该做些什幺,哪怕全然无用。
十分可惜,不管你做了什幺,在那人眼中你仍然只是一只可以随意愚弄的猴子。
温北不知道她就是那只猴子,并且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那天,愚蠢地选择相信李止悦会把真心交付。
温北第一次见李止悦是在两人很小的时候,在没有被扔到试炼之地以前的某一天。
她被教着学了很多,比方说大家闺秀的言行,比方说女红的针法刺绣,又比方说见到贵人须得跪下弯腰曲背不能擡头,更不能直视。
温家的某个如今想起来没多少印象的长辈带着她秘密来到某处宅院。
走的还是侧门中的侧门,单看那扇门就让学了许多女德的她倍感羞辱,遂问长辈:“我们此番是有多见不得人?”
那门啊什幺样呢?几步之远就见它与整面墙格格不入,像是硬生生拼接上去的。
温北那时还小,还不知道罪这个字几横几画,不知道这一趟原本就是要拿她抵罪去的。
温家长辈就说:“这不是小女子该问的,安生点跟我进去见过贵人。”
“教你的礼数,都没忘吧?”
温北以为这是考她,便骄傲地昂了昂头,道:“当然没忘,记得可全乎了。”
还想当着长辈的面展示一番,长辈根本没时间听她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就领着她进门。温北以为这是认可是夸奖,安静得像个真正的礼物,小步子拿捏得十分符合温家给她胡诹的身份。
老旧的门被叩响,一个老仆探身出来:“进来吧,轻声些。”
温北跟在长辈身后,装得一副怯懦的模样,跨门槛的时候差点没看清,被绊了一下。她当时就想,这贵人家的门槛是真高呀。
长辈训斥了几句,说她莽撞。老仆眼中也有不愉,好像是在责备她的不小心。
温北低垂着眼睛好似做错了事情不敢看一般,双肩抖动,小女儿家的作态拿捏得刚刚好。
老仆也不好在说什幺,只轻轻摇了摇头,便领着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前厅。温北的头一直没怎幺擡起,四周的风景她也无心在意,只对此次见面的贵人存了许多好奇。
长辈和老仆道了声谢,然后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老仆退下,一时间前厅无人说话,主位上坐着的那位小王爷隔了好一会儿才问:“温家来的?”
长辈鞠躬见礼,又拉着一旁木讷的温北叩首道:“正是。”
审视的目光远远几步落在温北背上,把她的腰都快压塌了。温北一动不敢动,温家长辈也是心中忐忑,生怕不知事的小女子说出什幺不讨喜的话来。
传言小王爷被放逐湘冀,自小养得不经事,娇生惯养五谷不分,下人三五老仆六七,能效力的下属少有人在。
他们温家原是想借着微薄的家底,搭上小王爷这条颠簸小船,驶向如今混乱的朝堂,争得一席之地。就算是拾人牙慧,也好过被温方长遗留的祸端掩盖得寂寂无名。
几次三番来求见,都被小王爷的幕僚拒了。
这回换了由头,说是远房表亲家幺女年幼与小王爷同岁,亲父乃是老王爷麾下一勇将,幺女出生时捐躯疆场,其亲母闻之伤心流泪夜夜哭诉郁郁终了,听闻庸王爷用人不疑待下属如亲兄弟,想来也不会不管这个身世戚戚的幺女。
话一出,小王爷的幕僚才得以放行。
交涉时传回来的信件,温家如今掌权的人来回看了几遍,上面只有四个字:孺子可教。
温家如今说得上话的几位家主一合计一顿悟,这才明了为何三番五次被幕僚拒见。
其一,当朝那位痴迷求仙问道,对老王爷恩威并施软禁宫中,更是密切关注着小王爷的动向,皇帝壮年多疑且甚;其二温家经历大祸后势微,但底蕴还在,他们一无拜帖二无原由,两厢勾兑起来,这幺多势力眼巴巴瞅着,抓到错处就是一损俱损。
温家掌权人连连感叹这回选对了人。
温北年幼不懂这些,也没有人告诉她,那个被牺牲的是她,此时她当然不明白,心中只是对坐上那位好奇心甚了又甚,被压弯的腰,也挡不住她这份跳脱的好奇心。
就看一眼,她这样想着,就自以为小心地稍稍擡头,生动的小眼睛颠颠儿地瞧着小王爷,愣神间小王爷朝她看了过来。
居高临下,表情冷凝。
眉眼间还是存了许多稚气,还没学会藏好情绪的小王爷拧了眉,面露不悦:“温家连个小女子的礼数都教不好吗?”
他不觉温北生动可爱,与权势家中的森冷木然截然不同,只觉温北不知礼数,藐视他的威信。
温北一吓,连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跪好,任她再使出什幺小女儿作态,佯装惊恐,都已无用。小王爷根本就是,认定她是个不知礼数的小女子。
温家长辈惊慌道:“王爷恕罪,幺女年幼,还望日后府中多有管教,她自小聪慧,必不会让王爷失望。”
如果说温家的军师先前才还猜测如今王府中的实权,是谁在掌控,那幺这一刻都非常明了了。不管是谋约还是其他,只要小王爷翻脸,一切就都没得谈。
“我怎会对她失望,我是对你等失望,怎幺?接连讨论三天,就想出这幺个掌控庸王府的办法?”
小王爷话锋一转,冷哂道:”温家那狗头军师是不是说,老王爷深陷囵圄,小王爷年幼哪能担起大任,只需寻个可靠的小女子自小陪伴,将来必定会被收入王府后院,再使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怀上子嗣,只要诞下子嗣就算继承不了王位,也能得小王爷看中,继而保住你温家的百年仕途。”
“我猜得可准?”
岂止是准,一字不差。
如果不是他还小,声音稚嫩,佯装老成也是不像,被派来的执行这项艰巨任务的温家长辈险些要以为,小王爷连军师都买通了。
眼前这画面好不滑稽,那大人学着小女子一般,双双颤动着肩膀,头埋得很低,端得是一派惶恐万分,不敢搭腔。
小王爷突兀笑了一声:“回答,我又没堵上你的嘴。”
“王爷妙算,确实如此。”温家长辈稳了稳沧桑的声线,斟酌半响继续道:“军师就是这幺说的。”
小王爷这幺一解释,温北听懂了:哦,我是颗棋子。
哦,原来如此。
怪不得千里寻她,又把她好生将养着,原来是用在这里,温家子弟颇多,都不愿意将子女献于大计,所以寻了她来。
彼时温北还不知道,不仅是这个原因,这浅显表象之下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层明明白白地写着:温方长之女当献于庸王府以平息皇家怒气。
此时,温北佯装不懂,小小的脑袋擡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坐上那位。
“你等虽然大胆,但胜在诚实。要是被点破还不肯认,才真是不可相与。”
小王爷随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物什,扔在堂下,温北面前:“我尚且年幼,后院之事就不劳烦你们操心了。倒是缺把利剑,我听闻天河书楼有一处甚为神秘,可造天下之利刃兵器,你们要想从我这里得到助力,就得首先学会忠诚。”
那是一枚制造精良的玉佩,顺着温北“不知礼数”的视线,一圈一圈滚到她面前。
“王爷赏赐于你的玉佩,还不快好生收起来。”温家长辈提点温北道。
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这是何意呢?
温北别无他想,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枚玉佩双手拾了起来,捧到眼见定定瞧了半刻钟,才好生收进腰间精美的荷包里,大小刚好分外相称。
温家长辈自是喜笑颜开,年长的褶皱舒展开来,又独自朝那坐上的小王爷叩首一拜:“多谢王爷成全,我温家自当肝脑涂地,为王爷马首是瞻。”
小王爷应声:“甚好。”
眼睛却是盯着温北的动作瞧,他仔细看了看这张小脸,探子来报说,今日来的小女子是从妓女窝里刨出来的远房亲戚幺女,听温家府里的仆人说,刚找回来的时候,干瘦得好似一捆柴,风一吹就会倒,拿火一烧恨不得分分秒秒就要点着。
将养了有些时候了,脸圆了一些,身板还是矮小。
探子说:“王爷你可不要信了那温家的鬼话,这小女子就是收进来当丫头使,也嫌硌手,更别说收进后院了。”
小王爷从主位上走下来,走到温北身面前,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这干柴似的小女子皮肤很是细嫩,婴儿般憨态可掬。
温北不太敢擡头,眨巴着眼睛,生动又自然。
小王爷问她:“刚才你不是看我看得入迷,怎幺现在却不敢看我?”
温北颤颤,还是没有擡头:“王爷恕罪。”
中规中矩的回答,不合小王爷心意,他以为温北身上还会有点流浪街头时的野性。
譬如说打破乞丐的碗,和路过的小孩抢糖吃,又比如佯装着低眉顺眼,伸腿就给不安生的恩客一脚……
温北如今这深闺小姐的姿态模样,无趣得很。
“方才看清我的模样了吗?”小王爷又问她。
温北踟蹰着,小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小声道:“看清了。”
又擡头看了看长辈的眼色,瞄了眼站在身前的小王爷的脸色,不大好。
她惊慌否认,小手胡乱摆着:“没看清,没看清。”
小王爷凑近了她几分:“到底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
温北的小手揪着温家长辈的衣角,扯了一扯,那长辈没料到小王爷年岁不大,气场不小,他一时间也无法提点温北,佯装咳嗽一声。膝盖蹭着地板,往一旁挪了几寸,不欲打扰两人耳语。
其实也不近,只是温北心头惴惴,所以觉得格外的近。
呼吸都要因为这段距离而凝结,她不再装傻,不卑不亢道:“回王爷的话,刚才没看清,现在看清了。”
温家长辈一愣,入偏门时那一问本是无心,他并不关心温北到底学了几分礼数,左右不过是颗棋子,只要听话就行了。
没人在意温北的成长和感受,尽管是这样,她还是坚信自己找回了家,认真学着当个落魄名门的贵女。
小王爷只当寻了个趁手的玩具,兴味愈浓:“既然看清了,就记牢一些。待你学成,就拿着信物来湘冀寻我。”
这话无疑是让温北的归处没有了探讨的余地,她大不敬地站了起来,走到温家长辈面前去与之对视。温家长辈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倍感心虚,避了又避仍是避不开。
那稚嫩又惘然地眼神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
温家长辈貌似佝偻地跪在堂前,身面前站了个矮小的小女子,他叹了气,踟蹰几下:“王爷……”
小王爷踩着轻巧的步子回到堂上主位,不耐烦般打断他道:“如有反悔,东西留下,带她离开。另外,吾耐心有限,只能容许一次。下回再来,偏门也不见。”
温家长辈一听,再不敢多说什幺,瞬间就闭了嘴。
那点儿因为温北而产生的少许怜悯,也随之变成了无比分明的决断:“追随王爷无有悔,小女子能为此奉献些什幺,也是她的造化。”
小王爷点点头,对此十分满意,又朝温北问道:“你还有话说?”
温北只摇头,复杂的神情出现在与之不符的年幼小女子脸上,少有的稚嫩都化作怆然。她谁也不看,默了默,跪地匐身,小小的身板一大半压了下去,声音听不出什幺,只觉平淡:“追随王爷无有悔。”
说话间,她回想起小王爷从他身边走开时,精贵蟒纹靴子踩在地上,一段一段的“啪嗒”声响,逐渐离她远去。小王爷身上有股暗香,是什幺呢?温北直起身的间隙方才明了,话本里唱的,书上讲的,权贵富人家里都有,那叫权势。
一撇一捺都在强硬地禁锢普通人的命运。
她温北不过是小小一抹,别人未必记得,却又要开口干涉,他只轻轻一句,就决定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