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景明秋昏昏沉沉,病得人事不知。
虽有那一点灵力护住心脉,却始终高烧难退,连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
头脑被灼得混如浆糊,神志恍惚之际,茫茫然间,却陷入一处混沌迷蒙的梦境。
梦中有一人,似已等候许久。
那人鸦发迤地,双腕足踝俱是锁链相扣,立于无边红海中,姿态却悠闲自怡,闻声偏头,同他笑了笑。
「你死后,要不要把魂魄给我?」
——什幺?
景明秋听得不甚明白,下意识上前要问,才踏出一步,却忽而嗅到一线极浅的白梅香。
少女纤瘦的身影倏地在脑海中闪过,他灵台骤然清明,顿时退后几步,挣扎着要退回滚滚红尘中。
那人遥遥看着,周身锁链相击发出金铁之声,却并不阻止,只是微微笑笑,笃定道。
「我们还会再见的。」
……
翌日清晨,景明秋醒得很早。
梦中红海如此真实,冤鬼哀鸣仿佛犹在耳畔,视线仍是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层血雾。
只是再去细思,梦境种种,却已如隔雾观花,记不清了。
他恍惚了好一阵,直至女孩微凉的小手贴上额头,有些担忧地探着温度,才倏然回过神来——
自己先时,恐怕又犯了旧疾。
他动了动唇,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不堪,在唤对方的名字:“阿欢,我……”
话至一半,脑海中兀地闪过在雪地中、师兄妹依偎在一处的画面。
景明秋当即没了声音,怔忪片刻,心绪起伏中,忽觉呼吸一滞,不由吃力地揪起胸前的衣襟。
阿欢见他手背青筋浮现,愈发显得苍白消瘦,连忙端起放在桌上的药碗,用灵力温过,一点点喂入他口中。
稠苦的药汁饮尽,景明秋仍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勉强忍住咳嗽声,冲她淡淡一笑,“抱歉,让你担心了。”
阿欢摇了摇头,将碗放到一旁,手又贴上他的脸,慢慢把少年汗湿的乱发梳理整齐。
她小声地,好像在哄小孩一样说,“不要,难受。”
“嗯,已经不难受了。”景明秋微微侧过脸,贴着女孩柔软的掌心,闭了闭眼,“阿欢陪我再躺一会吧。”
“好。”
不多时,身旁的床榻微微凹陷了下去。
女孩小心翼翼,一点点蹭进了被子里。
景明秋心口发软,往旁边靠了一点,暗自出了会儿神,忽然明白,自己一定是变得贪心了。
时至今日,却偏偏……生出贪生之念。
他眼神倏地一暗,不动声色地咽下喉中铁锈腥气,良久,抿了抿干涩脱皮的唇。
……
重九华端着托盘进来送饭时,看到的,就是两人倚在床头,脑袋靠在一处,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下意识止住脚步,连呼吸也不免放轻了些。
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却见阿欢似嗅到饭菜香气,擡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问他:“吃什幺?”
重九华将托盘放低了些,给她看陶罐焖烧的野兔肉,还有鲜甜的冬笋汤——这些都是他今晨才去山上找来的。
阿欢眼巴巴盯了会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那声音并不大,在寂静的清晨却显得尤为明显。
她自己毫无自觉,明明视线都舍不得挪开,偏还很懂事地摸了摸景明秋的衣袖,表示自己要陪病号睡觉觉,没有空吃饭。
好在不过片刻,景明秋也彻底醒了过来。
他看见大师兄准备的饭食,神情同样有些讶然,但并未推拒,温声道过谢后,便接过了托盘。
重九华的心仍微微悬着,悄然用神识去观,却见少年灵台黯淡,不仅仍是年寿难永之相,眉心竟还隐隐蕴着煞气。
他一时有些错愕,再要细看,那笼罩着的黑雾已没入肌肤下,再不见踪影。
仿佛只是他一时眼花。
等吃过饭,劳心费神的大师兄半强制性地按着景明秋卧床休息,自己则收拾了碗筷,娴熟地拿到厨房洗。
阿欢依旧搬了小板凳过来,坐在一旁当监工。
重九华心里想着事情,默默洗了两只碗,直到看见阿欢有点无聊地托着腮,才开始没话找话,“我初次下山游历那年,在不老山上,也遇到一只熊妖。”
阿欢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熊妖?”
“嗯……外型和后院那一头差不离,但要庞大数倍,声如洪钟,一掌就能将山石震碎……”
重九华讲着讲着,忽然发现自己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阿欢都会不计前嫌,很认真地听。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免就想把经历编得愈加曲折离奇。
路过山匪窝子时顺手救了个人间富商,自是要夸张成孤身独剑,与上百名武林好手酣战七天;
机缘巧合下取得秘境传承,更是得编造成自己闯过九九幻境,鲜血浸透琉璃台地,终于催得佛莲盛开,梵音靡靡,降下绝世功法。
重九华讲得神乎其神,想来这几日,没少偷偷翻看景明秋抄好的话本。
阿欢听着大师兄的故事逐渐从游历人间演变成飞天遁地,可惜文化水平有限不懂人心险恶,信了个十成十。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长而卷翘的睫羽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静如遥夜的眼睛里,早已盛满亮闪闪的小星星。
被这样的目光凝睇着,重九华整个人像飘在云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讲什幺,甚至恨不能当即就给自己背上插几根翅膀。
他正要继续编造《大师兄智取九头蟒》的故事,冷不丁地,却听见阿欢说:“我也要。”
“……要什幺?”重九华尚未反应过来。
“游历。”
女孩讲完,起身就想往外走,好像要去和景明秋分享。
重九华一怔,下意识擡手拉住她手臂。
他想提醒,凡人的命数,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绝无回转的余地。
也想劝说,何必投入感情,平白伤心。
可是重九华看着对方清澈又隐含期待的眼眸,张了张口,思绪却一片空白,过了许久,嘴唇才动了一动,“……中午,想吃什幺?”
阿欢说:“糖葫芦。”
语毕,她轻轻抽回手,继续跑去和阿景哥哥讲自己当侠客的大计划。
余下重九华一个人坐在厨房板凳上,发了半盏茶的呆,终是默默取出符咒,给师门送去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