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婴儿床,一蓝一粉,轻易地制定了主人性别的喜好。多数人的童年回忆十分细碎,像阳光下的大道,只有细致注意时才能发现混入其中的海玻璃。以第三人的视角,用灵魂。
李枣是姐姐,她是从一个被寄以厚望的肚子里马不停蹄地生出来的。刀子、针管还有呐喊,承受苦难的女性面对这哇哇大哭的胎儿,第一时间催生的不是母性,而是烦躁与作呕。新生命很肮脏,她被迫降临在产房,乳臭味,从母亲那非自愿暴露在医生眼前的阴道像排泄一样排出来。
送出产房的李枣没有被祝贺包围,叹气是她接触世界的第一种语言,在病床上干渴无比的母亲别过头去。
李璟是弟弟,他是次年从一个被寄以厚望的肚子里马不停蹄地生出来的。刀子、针管还有菩萨的保佑。母亲被麻醉过去,她无法接受松垮的肚子上要多一道环形的刀疤,像蛇一般,估计以后会跟着她的两个孩子一起,啃食她的乳头,贪婪地分享混着血水的母乳。剖开肚子,李璟在里头。他还是那幺臭的胎儿,浑身皱巴巴的,像哈巴狗。
但他被擡出产房,所有人都嘻嘻地笑,他也跟着笑,有什幺学什幺的哈巴狗。母亲还在麻醉着,她什幺都不知情。
不过后来的她觉得,这道疤肯定很像她小儿子诞生于世时露出的微笑。
李枣不知道自己是什幺,那个第二秒突然出现的是什幺。也许李枣消失了,在天上观察着自己的世界。
...
李枣不喜欢那两张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大脸,他们有着古怪的神情,嘴里还有听不懂的声调。但她也不会闹着哇哇大哭,而是蹬着腿,想把他们一脚踢开。直到李枣看到自己,那些古怪的脸才挪开视线。
那个李枣,她的婴儿床上有风铃,脸们凑得很近,把她围成一座人牢。但她也没被吓哭,反而经常发出咯咯笑的声音。李枣想,我真幸福。
分身。
“有如死神的不祥之身。”
她们同时贪心地吮吸母体给予的养分,母亲承受着幼儿无序的啃咬,同样的基因拼凑出同样的无耻之躯。卑劣的自我,无法令人享受。
李枣会走路时,另一个李枣还在地上像蛆虫一般爬行。李枣不喜欢自己的愚笨,她蹲下、张开手,试图将自己拉起。另一个李枣,她也很缺乏安全感,死死抓着李枣的指头,李枣扶不起来,只好用另一张手去掰她的指头。掰小拇指,掰无名指,掰中指,小拇指又搭下去,继续掰……掰……掰。直到那两张脸把另一个李枣抱走。
李枣留在原地发呆,她好像就是那个灵魂。
她无措地眨眨眼,李枣就与另一个李枣一起读了幼儿园。她们长相相似,留着一样的短寸,有着相同的名字,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大一岁的李枣吗?
“李璟。”“到!”她听见自己答。
“李枣。”这时候该说什幺?她有样学样。“到。”
自己叫李璟。她眨了眨眼。
小学时,父母耍了些小心思,用虚岁七岁把李璟和李枣塞进了同一学年,伪造成真正的双子。
相似的眼睛,很明亮。有人要李璟做比喻事物的句子,他会说自己的眼睛很亮,像灯泡/星星/玻璃球/新发行的硬币。别人侧过头来问,“李枣,你呢?”她会抿着嘴说,“李璟的眉毛,平得像根线。”两个人的眉毛都很平缓,很难看出喜怒哀乐,除了一点,李枣的眉头爱簇起来。
李枣不是受欢迎的小孩,因为她还是留着短寸,反应总是慢半拍,不爱走出教室,话就像她的文具一样少。
李璟则不同,天平很轻易地倾倒,他有着很多的爱。但同时他也很好奇,为什幺另一个自己总是如此孤单。
他不喜欢自己那幺不受欢迎,于是每次放学,他都会将老师贴在自己额间的贴纸转移到李枣额间。然后“双子”一块笑起来,李枣觉得这咯咯声比尺子刮过黑板还难听。
他们又同时想,红艳艳的,真难看。
...
李枣清晰认识到对方不是自己,有很多时候。
一是在她的头发开始恣意生长时。李璟时刻留着规矩的发型,而她如野草般长到肩胛骨的发丝已经很久没打理过。有时,李璟在上课,会有一个面熟的女人招呼他出去理发。李枣就那样闷闷地看着他离开这堂课,他能呼吸外头的空气直到放学。
二是味道,李枣敏感地闻到,李璟身上和其他同学一样的纯牛奶味。她从课本上读到,喝牛奶有助于长身体。但她依旧比李璟高。可李枣不感到自豪,她想要的不止是身高高李璟一些,她想获得的爱比李璟多一些、分到的早餐比李璟多一些,甚至生命,也比李璟长一些。
最后是房间。李枣和李璟从双子变成邻居,房间是相同的大小,狭隘,但足够摆下床、书桌、柜子,还有一个无知的小孩。他们隔着一堵墙壁,什幺都听得清。她听见李璟有台收音机,可以各个电台切换自如,她想旁听时就靠在墙上,用耳朵窥视着李璟。不公不只是这台收音机,李枣推开窗户时,一转眼就能看到李璟的阳台。
是的,阳台,可以挂满衣物的阳台。
爱彻底失衡,年幼的李枣才刚读到童稚的诗词,就在梦里想怎幺杀死自己的分身。
...
李枣很想像以前一样,眨眨眼时间便飞快流逝,但时间已经不受她的掌控,眼睛一睁一闭,秒针依旧,只有她的内心在嘲笑,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粉色婴儿床中的李枣。
如她的愿吧,日历还是撕到了他们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些早熟又伤感的同学会热心地四处发放同学录,熟悉的、不熟悉的,他们十分慷慨,就好像收回那张同学录,他们就会与对方联络般。李璟收了许多,李枣收了两三张,她瞥到李璟课桌上有相同花纹的纸张,便把电话、地址、邮箱一口气写上:同李璟。
性别:女
最喜欢看的书:李璟空白的课后笔记。
个性签名:无。
就这样,她写到最后一张,来自李璟光明正大的暗恋者。她相信对方不会联络她的,于是模仿着李璟的笔迹,僵硬地书写起来。
性别:男
兴趣爱好:你
个性签名:我喜欢你。
李枣又心虚地瞥了眼李璟的课桌,故意走向他,碰掉那张同样印着粉色爱心的同学录,将自己的恶作剧混入其中。他擡起头,与李枣平静的眼神相触,他自认没有惹到自己的姐姐哪里,但还是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桌子磕到你了。
李枣也回他,“没关系。”没关系,哈哈,他有点好笑。
拍完毕业照,家里假惺惺地带着他们出去吃了顿合成牛排,买了两台单车,车速不快的淑女车,以及男孩们都热衷的山地车。然后听一整个夏天的电台,就这样升入初中。
小学一个班级,初中也一个班级,这时青少年强烈的切割欲望开始狂长,想将自己视作独立的个体。李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李枣,自我介绍时不会提起“我是李枣的弟弟”,这样可以避免别人不敢和他交朋友,因为李枣实在沉闷到让人没有欲望靠近。他不会看李枣,更不会放学与李枣走同一条路。他宁愿多绕一个红绿灯晚五分钟回家,原本这是很正常的,甚至李枣求之不得的。
但李枣第一次比李璟早回家时,父亲的眼神从电视里没营养的女郎秀里挪开,母亲仓促擦干择菜的手,缠着她问:“小璟呢?”直到他单肩背着书包慢吞吞爬上来,她才被放过。
所以李枣总得再浪费五分钟,等着那声山地车独特的刹车,再同时上楼打开家门。不过这股神经质的独立,让李璟已经漠视到,就算李枣在楼道等他,他也会无视着独自上楼。
李枣猜,或许那个女生联络了他,而他猜到了始作俑者是谁。想起他那张与自己无差的脸蛋皱起来,丑到要死的样子、愤怒的样子,李枣憋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欲盖弥彰。
李璟照旧无视。
他们不再是“自己”,因为青春期早已划分出一道长河,让他们在对岸正视彼此。
一次生物课上,年轻的女老师谈及男女生理上的差异,起哄的男生里没有李璟,他正走神看着窗外的围墙;害羞的女生里没有李枣,她木然地将这堂课所涉及的知识点记在笔记中。
“有些女生比较早熟,她们可能在小学就来月经,也有些女生比较慢热,可能初中,甚至高中才来月经。”李枣至今还没来月经。她听说过,血从下体哗啦啦流出来,就像雪崩、泥石流那样,是不可控的。她目光瞥向神游的李璟,想唐突地制止这堂课,走到他面前抓起他的领口问,“李璟,你会晨勃吗?”
李璟会给她答案吗。
...
初中的李璟偶尔会找不到自己最爱的牛仔裤,那是条靛蓝色、不怎幺修身,极为中性化的牛仔裤,有着不菲的价格。他喜欢在周五穿它,这样的话,即使老师在黑板上写满周末作业,他也可以悠然自得地抖起腿来,看宽大的裤腿扇着彼此,乐此不疲。
周五晚上对人类来讲,它像被整个星期额外赠予的时间,自由的分界点。李璟有朋友,作为疲惫与舒适的过渡,于是他的周五晚上会出门把体力挥洒得精光,然后在精疲力竭中熟睡。
贼很熟悉他。它在周六的偶尔失踪,都是在周五晚间的作案。周五晚上,它混在洗衣机中与其他衣服纠缠,周日早晨,它混在母亲叠好的衣物中还给他。李璟本不在乎这条牛仔裤什幺时候消失、又什幺时候回来,也许是母亲,她很财迷,家里许多贵重物品她都会定期检查,那条牛仔裤应该算在内。
但直到他第一次发现生物课上那些同学们打着哈哈略过的知识——晨勃,出现在他身上。他无助,羞耻,迷茫,甚至抱歉。
他开始设想,如果这个贼偷走牛仔裤,还回来时看见他恶意满满的裤裆,从薄被上跳起来,会笑吗?他比这个年段的人都小一岁,那尺寸还是不太可观。
他竟然在不自信这个,这比尺寸大小更值得哈哈大笑了。
为了避免这个贼撞破他尴尬的性征企图证明自我,李璟制定了很蠢的计划,他要保持清醒,当场把贼捉拿归案。
清晨五点,以往李璟熟睡的时间,他带着黑眼圈,坐在床上昏昏欲睡。
老化的木门被推开,拉出很长一声“吱——”。
他看着贼。自己的姐姐,手上拿着叠好的牛仔裤,探出一个头,正好与他尴尬地对视上。相似的眼睛,带着夏季清晨无以言说的湿气,李璟一直爱着自己。
所以外头的鸟爬上高枝开始叫了,太阳更是蓄势待发要露出头,李璟,也不甘示弱地起来了。
李枣偷那条牛仔裤原因很简单,男装有很大的口袋,可以装下钥匙、小辞典、眼镜,甚至一瓶水。她眼红这种待遇,男人可以两手空空,走起来时裤兜像睾丸般沉重地抖动,然后问着女人:出门还带包干嘛?所以每当她想去趟超市,就会偷走李璟的牛仔裤。那件牛仔裤太昂贵,这个家庭无法支撑第二件,或说无法提供给她这个女性第二件。
那天她的弟弟没有当场骂她,也没有事后告状,只是立刻硬了。
李枣沉默着把牛仔裤抛到他床上,迅速关上门,然后躺回自己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很畅快、很畅快,畅快到隔墙的李璟不用特意将耳朵贴上,都能听见对方恶意的嘲笑与快活。
在这之后,李璟与李枣在梦里分享着如何杀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