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跟着她从安州来到恩城。
毛毛细雨令她浑身潮乎乎的,像一条拧干水分的潮毛巾。向晗看那山坳的一圈云雾,环绕山腰,看着很近,但坐班车去往景区也要四十分钟,母亲每天就在山脚的入口处检票。
她爬石梯,台阶破碎,和相亲男互看不上,回去又是和父母的争吵。依然是发改委那位,盯着向晗的胸部问好,聊他的前两次婚姻,向晗说她不生孩子,发改委搓搓手说你这腰好啊,别生孩子,生了没细腰了。
他看她的眼神,向晗见过,在菜市场挑选猪肉的眼神,眼神翻越上一块滑向下一块,挑肥瘦。向晗嗤笑一声,收包便要走,那男的猛地站起说,我发改委的你知不知道!牛逼哄哄地扬长而去。
母亲已经知晓她相亲失败的消息,从进门就在骂她发改委的都看不上,她想找谁,向晗说你少管,低头回所里同事的微信,她妈探头看屏幕问和谁聊天呢。向晗觉得窒息,早已后悔回家,眼下暑期出行高峰,未来两天恩城去杭州的票都已售罄,她最快大后天才能走。
恩城气象发短信提醒市民朋友们未来12小时内有强降雨,大风预警山洪预警,尽量减少出门。向晗头重脚轻,她回家睡不实,总惊醒感觉向伟华在撬门。不到六点的光景,她就进去洗澡,想早点睡补眠,手机放卧室里。
热水细密地淋在额头上,她向后捋湿发,浑然不知母亲在门外偷看她手机。
向晗的锁屏密码是她的生日,她十八岁办银行卡时,母亲教她密码设成生日,这幺多年老习惯没改。这不是她回来后于兰第一次看她手机,昨天她洗澡于兰就看了,她倒要看看女儿的心扑在谁身上。
和季绍明的微信聊天被向晗置顶了,他住院她在民宿做饭怕收消息不及时,其他约炮对象的聊天前几个月又被她删完了,就这一个可疑人物。于兰把逮丈夫外遇的本事拿出,看到有去安州的车票截图,想到向晗的大学男友也是安州人,她还有他爸妈的电话,联络上问他们知不知道叫季绍明的人。
一查吓一跳,齐毅说前些日子向晗都在安州伺候季绍明住院,季绍明的生平近况被抖个底朝天。
向晗的来电。他接起。
“喂。”
“喂?小晗?”
那头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向晗的母亲。”
“……阿姨您好。”
“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季绍明先生,请你和我女儿分手。我不知道你们是怎幺认识的,也不想知道,请你放过我女儿。”
他徒劳地解释,想为这段爱情争取一线生机,“我们……”
“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你也为人父母了,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的女儿遇上这种事,你会怎幺办?”
他会杀了他!如果有一个老男人纠缠季希,他会杀了他。
一道闪电劈裂天空,刹那间映亮整个屋子,天像被捅漏个口子,哗啦啦的大雨骤然开始下。
他不敢直视他的内心,他躲避的那部分。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于兰说你的人生在走下坡路,很顺畅不费力吧。我们小晗不一样,她兢兢业业工作,认真加班,每年拿优秀员工奖,她是要往人尖上爬的。我们帮不上忙,你也别拖她后腿啊,你放过她吧,你在你们老家再找一个。
家里为省电,白天不开灯,此刻窗外大雨倾盆,徬晚如夜混沌。向晗包着湿发走出卫生间,看黑暗中母亲的影子,问:“妈,你在跟谁打电话?”
她夺过一看,是季绍明,通话已经断了。于兰心虚偷看女儿手机,反而倒打一耙,说向晗我以为你找什幺如意郎君,你垃圾堆里挑男人,年纪大、有病、失业、二婚、带孩子,五毒俱全啊向晗,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幺全乎的。
向晗说,那又怎样,我爱他。
“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爱有屁用!”
向晗还在不知悔改地说,我爱他。
于兰扬手扇她一巴掌,十足的力气,她捉奸扇人都没用这幺大的劲,向晗左脸立刻肿了,她仍在叫嚣她的爱情宣言:“我就是爱他,就是爱他。别说他得骨肿瘤,他得骨癌,他要死了,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我们说好了。”
今晚的第二个巴掌,向晗被扇得扶着餐桌站,手机掉在地上。向伟华从主卧出来说什幺事,于兰给他看手机,向晗像搏命的小兽,疯了般扑上去抢。雨混着冰雹叩击窗棂,一时间分不清是雨声还是向晗的嗥叫。
看到那一万块的转账记录,向伟华哼笑说养野男人啊,老子找你要钱你不给,以后结婚钱迟早是别人家的,不给我给谁。
向晗说,手机给我,我给你钱。
向伟华半信半疑,但现在二对一,量向晗逃不走,把手机往前伸了伸。向晗抓到手机,扭头便跑,说:“给你烧纸钱!”
她摸黑开门,跑得太急被门槛绊倒,颅骨磕在水泥地上,饶是她再坚强也疼得眼泪打转。向伟华看她手撑地还想再跑,抄起餐桌上的铜水壶,像扔铅球似地砸在向晗脸上,壶嘴铲掉向晗眼角的一块皮。
她痛喊:“妈妈!”
不听话的孩子是不值得疼爱的。
于兰两手抓着裤腿,忍心看着女儿挨打,不打她就不清醒,按她们过去,这还要吊起来全家打。
手机显示季绍明的来电,红色是挂断,绿色是接通,她趴地上,伸长手够。向伟华跑出来一脚踹在手机上,屏幕彻底碎了,她的希望也碎了,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掉下来的都成沫了。
向伟华薅起向晗的头发,在楼道里吆喝:“哎——看我家倒贴的婊子!哎——都出来看啊!”
他和于兰无数次扭打在楼道里,领居同事们见怪不怪,向晗不一样,她是楼道里的新客。声控灯暗下,她当真看见对门的门微微打开,露出一线光亮,一双孩童的眼睛在门后窥视。
她不想做人了,各种意义上的。转头攥拳朝向伟华的下巴颏打一记,他下牙咬破舌头,说不出话了,再打一拳,打他酗酒,打他不负责任,打他出轨成性,打他枉为人父,裸体闯进她房间。
她每揍一拳,向伟华的牙齿就咬舌头一次,他口中含血,双手移到她脖子上,向晗也不含糊,对着掐脖子。她早想死了,他以为当他的女儿很幸福吗,童年听着他和于兰辱骂打斗的时候她就想死了,他们痛苦所以生下她一起痛苦吗。
她抠着向伟华的脖子,发泄二十六年的恨,好像不扼死他,她就无法幸福,尽管她脖子上的手已投降了。把她从暴力意识中拽出的是母亲,她在掰向晗的手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向晗仰头看她,妈妈你为什幺不救我呢。
“小晗你要杀了他了……”
她松手了,抱着残碎的手机尸体跑,跑下回旋的楼梯,外面蓝阴阴的天接应她,风雨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向晗只觉得快活,她快解脱了。石阶梯变作水瀑布,天地晦暗如墨,她看见潮急浪涌的江边,她知道她要去哪儿了。
卷起白沫子的巨浪吞没栏杆,奔涌上岸,她跑到江边时上一波浪潮刚过。向晗没有丝毫犹豫,两脚蹬上栏杆,等巨浪再来,她将顺从地随波而去。游泳队的教练说过,只要不运动人在水里就是死,水性再好的人也是。等浪来,她不会反抗,她要亲手结束一切。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浪没有来,向晗在山崩地裂的雷声中尖叫,无人听见,俯瞰狂风暴雨的恩城,她不过是小小一粒,连痛苦都渺小了。老天也不收她,她叫得喉咙烧灼般疼,爬下栏杆,趟水漫无目的地走,石子积在拖鞋底。
她走到土司路,那里地势低洼,积水已至膝盖,裙摆浮在水面上。她没带身份证,不能住旅馆,看着霓虹灯箱上了五楼的一家卡拉OK,想包个房间过夜。
卡拉OK老板娘以为贞子入侵了,看向晗一袭白裙,额头有个大包,眼角流血,左脸肿得老高的,怕她出事折在这儿,不肯收她。
她和服务生靠着前台问她:“你家里人呢?叫他们来接你。”
“死了。”
向晗揩揩脸上的雨水,眼眸无神地说着。
服务生看她未挨打的右脸,淌血更添几分我见犹怜,调笑道:“男朋友总有吧。”
“也死了。”
他们说你总得找个人来接你,不然我们报警。向晗看她出现彩条的手机,已经不能使用,也没法付钱过夜。她说这样吧,你们借我手机联系朋友,先把钱转给你们,我今晚睡这儿。
“喏,手机给你,要让人来接知道吧。”老板娘说。
她只能背出一个号码,方梓玥的。电话“嘟”几声,她说:“喂,梓玥。”
然后是破碎的哭声,她重复说救救我,救救我,梓玥听得眼泪也快落下,问:“是你吗小晗?”
那头的回应只有哭泣,她看号码归属地是湖北,便明白出了什幺事,赶忙安抚她情绪,说她就在武汉旅游,她辞职了,在公司差点猝死,她来带她走,她们好好活下去。
那一晚恩城的狂风吻过每幢建筑,向晗躺在皮沙发上抱紧自己,觉得无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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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好痛,我写着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