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内厅，云承虚弱地坐在椅子上，王林在一旁一脸担忧。
见了祖父，云风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她一步上前跪倒在云承面前，哽咽道：“祖父…风曦无用，不光没有护送父亲和二叔的遗体回到将军府，连三叔都没有办法守护好…风曦太没用了…”
一声长叹响起，云承缓缓开口道：“风曦啊，这不怪你。从你父亲和二叔战死那一刻，你的三叔也绝无可能再活下来了。”
听闻此言，云风曦先是一怔，但立刻明了。
是了，在李明辉如此打压云家的情况下，怎幺可能还允许剩余的云家人完好无损？怕是如果没有三叔以自裁明志，她又借着三叔的死请求挂帅上阵，李明辉应该会借着父亲的败仗对云家发难。
可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云之容只是一个文弱书生，那他身为云家最后的后代，或许李明辉虽会针对云家，但三叔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想到这里，云风曦颤抖开口，牙关仿若都在不停打颤：“祖父，或许是我…如果没有我…那份生机就会在三叔身上了…他也不会死…”
“风曦，你是个豁达的孩子。祖父只想说，将军府已然是强弩之末了，或许真的有那一线生机。但这也只因存于你身上，才出现了这一抹生机。”
“以后，将军府真的要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云承却终于好像到达极限，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片鸡飞狗跳，云风曦和王林一起将云承安置于榻上后府内的医师也已赶到。
心中交杂情绪太过猛烈，有愤怒，有仇恨，有悲伤等等，硬生生冲击着云风曦，她突然张开嘴大口呼吸，竟是差点被这激烈的情绪搞得窒息。于是云风曦退出房门将空间安静的交于医师查看祖父，也只为让自己能有一瞬喘息时间。
其实好像也没有什幺看病的必要了，她心中有预感，祖父，应当是撑不过今天了。
毕竟这些事全部发生在一起，绕是她年轻体壮也几度被刺激到窒息，更不要说本就缠绵病榻多时的云老爷子。
本来以为生离死别离她还有很远，没想到只在今天她就经历个遍了。本来以为稍微冷静下来后自己会很痛苦，可那如潮水一样的感情冲击过后，她的心却只剩下空荡荡。
匆匆的脚步声终于打破了麻木，云风曦擡起头，看见是江繁霜过来了。
即便是这个时刻依然能看到她良好教养的姿态，但江繁霜神色一如刚才一般的凄婉，泛着泪光的眼和略蓬乱的头发也能让人知道她真实的心情。
她走到云风曦面前，紧紧拉住她的手，眼里带着一抹下定决心的坚毅。
“风曦，这件事我不能瞒你。今早我用膳食时候突然呕吐不止，唤了人来看身子，竟然，竟然是有孕了——”
宛如被梦中惊醒，云风曦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她压抑住自己快要溢出喉咙的惊喜，尽量保持沉稳道：“三婶，此言当真？”
若是三婶真的有孕，那至少愁云惨淡的将军府好像注入一丝微弱的曦光。
“千真万确，我找人确认了无数次…只可惜，我因云府不可有子嗣的家训迟疑是否要给容郎说，偏是这一分犹豫，便令容郎与我阴阳两隔之前也不曾知道我有孕了。”江繁霜悲苦道，当真是造化弄人，本该是一次喜事，却因这一分迟疑让本该最高兴的那个人死之前都不知道。
听到江繁霜此言，云风曦麻木的心突然好像有了一个新方向，她在心里立下了一个誓言——此生，只要她活着，定要护这个孩子周全。
“此事事关重大，三婶务必不可同其他人道与。除了医师，可还有人知道？”
“大少爷请放心，其实发现我有孕的并不是医师，是我的陪嫁丫鬟清素。她母亲做过相关之事，所以她也略知一二，看我状况与怀孕相差无几，便趁着医师到来之前帮我看了。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是绝对忠心的。”
略知一二，这便是谦辞。官家里内宅阴私多如牛毛，小姐们身边备有会有此道的侍女并不鲜见。
听闻此言，云风曦也是舒了一口气。若是有外面的人知道这个消息，难免不保证会不会传入皇帝耳中，毕竟徐林甫的势力已经如同扎根于地百寸的千年老树，一阵微风吹过，数百片叶片都会随风颤抖。
她不想滥杀无辜，但为了以绝后患，有时候还是要做不想做之事。幸好，不会有无辜之人因为这事丢了命。
这时，随着门打开的吱呀声，是医师终于出来了。
他迎着两人紧张的目光，重重地叹着气，说出的话也在意料之中：“在下尽力了，云老爷子的身体已经是无力回天。在下刚刚施针吊命，云老爷子将将醒过来了。但恕在下直言，这也只是回光返照，你们——抓紧剩下的时间陪他吧。”
房内的云承一扫之前的虚弱病恹的样子，坐在床上，花白的头发也掩盖不住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下了定论，却没有任何悲伤的样子。
“风曦，繁霜，你们俩过来吧。”一如既往的慈爱和蔼，却只让人的心更加钝痛。
云风曦不发一言，默默走上前，紧紧握着云承的手。
“祖父，我和三婶想给您说个消息…三婶她今早被检出有孕了…”
“此话，此话当真？”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消息，云承高兴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待我下去了地府见了三小子，定要有把这好消息告诉他，教他莫恨我了。”
“风曦，祖父自知将行就木。但祖父这一生，行的端坐的正，好似已无遗憾。年轻时志得意满，飞扬飒沓。中年时幸遇明君，伴驾景帝身侧，得其赏识实现抱负镇守边关抗敌，不教胡马度阴山。
老年了有三个人中龙凤的孩子，还有一个最优秀的孙子。虽不算事事顺遂，但此事古难全。祖父这已经是几辈子都修不过来的福气了。”
少年将军彼时不知愁滋味，意气风发，策马于京都疾驰，春风得意马蹄疾。谁见了不赞叹一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祖父走后，云家就交给你和你三婶了。务必不能让当今圣上知道你三婶有孕的消息。这孩子若是能平安降世，无论男女，便将其命名为“初”吧。”
“云风初。祖父希望你的弟弟或妹妹，能同你将我们世代镇守的国家，一起带来如初生曦光那样的希望——”
然后，然后的事，她记不清了。
她好像只记得她强忍着泪水，一直一直又和祖父又聊了一些看似日常简单的话，宛如从前，什幺都没有改变。但越来越虚弱的声音直至不管怎幺呼唤都没有回应，和冰凉僵硬的手臂，无一不在告诉她，有什幺已经彻底变了。
她麻木地伪造出江繁霜为云之容殉情自尽的场景，将流言传出去，然后亲自主持了云家之人的葬礼，干涩的眼终于流干了她或许是今生的最后一滴泪。
将云府交给王林照顾后，趁着夜幕掩盖，她带着京都的为数不多的暗桩云家军之人，所剩无几的还可以行动的士兵以及三千里，将江繁霜和清素简单做了伪装混入了部队里，趁着夜色就朝着战场出发了。
策马立于城外，风将新任长宁侯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她却也只是不发一言，只回首望向已关闭的城门。
但她出神盯着的仿佛并不是黑暗厚重的城门，反倒好像隔着城门看见了京都里的万千灯火交流相汇，衣着光鲜的人群川流不息，在他们不远处就有衣着褴褛滴米未进的乞丐安静倒地等死。宛如盛世将塌之前最后的迷幻光景。
刹那间，万千流光汇于她的眼底，将苍茫夜色都掩盖了下去。
雪下得越来越小了，一副将要停止的趋势。但谁也说不准，究竟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还是最终柳暗花明前的预兆？
她终于转身，没有迟疑的双腿一夹马肚，骏马受到指令朝着远方开始飞奔，踏碎脚下落叶。紧随其后哒哒的马蹄声冲破了夜色里浓稠的黑暗寂静。
而为首的那位，却再也没有回头过一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