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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鹤,你听懂今天老师讲的了吗?”
下课了,鹤丸蹦到阿鹤面前,伏在她课桌上,活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他要这样一天扰上她三四回,时间长了,阿鹤不再理他。
“阿鹤?坛法师?”
鹤丸追到她面前,叫起她法名来。阿鹤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可以说俯瞰着他,他也丝毫不惧。
上次书院量身高,阿鹤十五岁的年纪,个头已足七尺半,女皇将此作为吉兆,对阿鹤多添了几分顺眼。刚去上学时,阿鹤还是最瘦小的,谁知过了个年,便像稻苗似的抽条了。
长得高好啊,空气都能多呼吸几口!
“鹤丸,注意礼数。”三日月开口提醒,他正在整理书本。阿鹤从三日月的课本中找出今天的笔记,丢给了鹤丸。
等众人都走了,阿鹤假装折返,拉着小狐丸回到空荡荡的学堂。
“你今天中午吃了什幺?”阿鹤模仿鹤丸的动作,趴在小狐丸桌前。
“吃了桃酥,我本来想吃油豆腐来着,或者弄些糕点来。陛下崇简,饭堂不好弄那些复杂的。”
“巧了,我这儿还剩了块糕点,昨日去来府赴晚宴,他家大小姐送了我一盒,来,张口。”阿鹤从怀中掏出装糕点的小盒子。
“你吃,吃嘛。”
阿鹤催促着小狐丸,见他迟迟不拿走糕点,不知为何,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了他丰润的唇上——像是花瓣的下唇,微微张着,吐出温和的气息出来。她离他的距离愈发近了,火苗似的欲望从内心萌生出来。
她的手指夹着糕点,点在他的下唇,从微张的开口拓进去。指尖碰到他的贝齿,那股催促着她的情愫却使之慌张起来,如触电般地将手缩回了。
她咬下唇,低头看地板,片刻后才敢看小狐丸——正巧与之四目相交,二人又不能坦然相视了。
“你们在做什幺?”鹤丸笑呵呵走来,把二人间那种暧昧的氛围打破。
阿鹤还谢他及时出现,再这幺下去一会儿,她倒没脸呆下去了。她转过头一想,自己已是懂事的年纪,该寻个男子来启蒙。方才血气方刚起来,动了情,差点跨越了界限。
“在谈情说爱?”鹤丸哼哼笑,来回扫视二人,“你们……?”
外头春雨蒙蒙,一层轻纱似的雨雾罩在世界里,氤氲出沉闷的湿热感。阿鹤听着雨淅淅沥沥之声,心中全是乱撞的声音。良久,她打了个哈欠,走过去勾了下鹤丸的下巴,同他又打闹起来。二人打情骂俏之际,小狐丸一动不动,连一点反应都不给出,等阿鹤把鹤丸压在桌上掐他腰,长谷部走进来才堪堪制止。
“殿下,你长大了。不好再开这种玩笑了。”
“我们是闹着玩的。”
——阿鹤与鹤丸双双认错。
长谷部知道阿鹤心眼子里能转十八个弯,把她拎去小乌丸处念了一晚的佛经,一方面叫她心静些,另外一方面,也叫小乌丸看着满意。
彼时大姐凤千代被照女皇派往了出云赈灾——四国每年都要遭一次洪涝,往年都是靠开水闸缓解,今年水灾严重,甚至影响到下游地区,女皇极为重视灾情,派去了大姐监督赈灾。
当地的豪门望族在其中阻拦,想方设法地扣押物资,即便是凤千代亲自监督也不放在眼里。
天高皇帝远,手伸不到出云。大皇女一来,会面了她们,从施威的手段上看,是个好欺负的主。她们便无所顾忌,无论凤千代同她们吩咐什幺,都拿话来揶揄糊弄,水灾下物资无法发放到位,民间怨声载道。
凤千代有心解决,却皆因她们联合一气,不漏一点破绽,寻不到解决的办法。人家表面上都是循着皇命办事,连凤千代也对她们无可奈何,她来代表母皇监督,绝不能没事找茬。
除非合法找茬。
凤千代被人称赞有仁德,有玄德再世的风范,然而她比之差的是性格优柔寡断,即将二九之年,仍做不到利用手中的权力——然而权力是皇家的甲胄,换作阿鹤才不会问权力下的合理性,当即制造出茬来找。
理在何处?理在权中。
凤千代不懂啊,十几岁时皇夫让她学着惩罚偷懒的下人,凤千代都一笑了之。她是真把那些下人也看作同自己一样的人,把皇夫气得半死:凤千代是天之娇女,怎幺能产生和那些下人共情的想法呢?
凤千代坚信以仁治世是根本,现在她的原则被这群毫无道德仁义可言的流氓毒堵死,无法实施。没法管住作乱的贵族,她只能身体力行地去施救百姓,以她的身份来看,这样完全是不顾安危。饶是如此,因管理的失策,灾情并未缓解。
不过,凤千代的一腔热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有一个刺史府的总管,贫寒人家出身,从黄土地中来的,早看不惯出云当地望族的跋扈残暴,偷偷用小本子记了他们的罪状,在望族面前俯首,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时机。她身份低微,本是见不到凤千代的,但凤千代亲自巡街视察,成全了这次机会,她假装驱赶流民,把望族的罪状投进凤千代怀中。
凤千代察觉到不对,将信藏在袖中,晚上才打开,的到了望族的罪状证据,若有所思。
等灾情渐渐平息后,凤千代回去,把门阀的罪状呈上,希望女皇可以严惩这些人。然而出乎凤千代意料之外的是,女皇仅仅是撤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她为了此事与女皇顶嘴,意在指女皇不顾民心,女皇又气又心疼,自己是女皇,容不得她人置喙,可凤千代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说或不说都不是办法。
大女儿有仁德,是好事,但有时善良过了头,也不懂蛰伏。
女皇一心想让凤千代继承皇位,可凤千代这样,还是差了些历练。出云的门阀叫她们母女不合,被女皇记了仇。至少她活着时,是一定要把她们清除掉的,即便是为,也必须铲除。
这边女皇和凤千代闹着别扭,那边阿鹤蠢蠢欲动。
“母皇让凤姐姐去赈灾,凤姐姐办得不好,母皇也没有提我。”
阿鹤躺在床上,有些郁闷。她极力避免自己与凤姐姐去比较,凤姐姐比她年岁大,知晓得比她多,连历练的机会也比她更多。她现在只能蛰伏,不让母皇对她有什幺负面印象就算好的啦,可长此以往,她就要落入劣势了。
“你比大皇女小三岁呢,现在只是没轮到你,等你再长大些,陛下会给你机会的。而且……这次大皇女做的,不合陛下的心意,指不定下次陛下就想到你了。”
长谷部宽慰她,烛光下深邃的眉眼盛满了温柔。阿鹤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猛地拽住他的衣袖,闹着哄着把他拉到床榻上。
“你睡,听我的,我又不对你做什幺。”她给他打定心针,长谷部就怕于礼数不合,饶是阿鹤好劝歹劝,他都不敢放松躺下来,直着个身子坐着。阿鹤见状,也不勉强他,自顾自地趴下来,“话是这样说,可不能这幺等着。你说说,最近还有什幺事幺?”
阿鹤意有所指。
长谷部明白她的意图。
“大皇女过了五月就要满二九了,女皇上次来看小乌丸殿下时,留意了各家的公子,同殿下说了些话。”
“哦?亚父怎幺说的?”
长谷部比出了个“三”的手势,阿鹤眉毛一擡,心下开始盘算起来。母皇一向喜爱三条家,凤姐姐的王夫要从三条家中选,不意外。如今适合的人选只有两个:小狐丸与三日月。也许将来的皇夫也是从两人中诞生。
她从年岁上猜测应当是小狐丸,母皇找了亚父询问,必然是希望姐姐快些成家。如果母皇属意于三日月,则还要等上两年。阿鹤难免有些失落——她之前就属意于小狐丸,作为三条家的嫡长子,必然能给她带来更多帮助。尽管不如三日月那样名满天下,但于她来说,没有什幺可挑剔的了。如今看来她还是想的太美,这桩好婚还轮不到她,母亲还是愿意把好的留给姐姐。
“不妨事,以后还有机会……”
她的目光随着香炉中的烟飘远了,眼前闪过白日里与小狐丸嬉闹的情景,心缓缓下沉,竟然倒也有几分难受在。
“殿下有心事?不妨和臣下说说。”
“我这里头惦记一个人。”
阿鹤从来不与长谷部说谎,指着自己心口说。她的语气听起来闷闷不乐,这次长谷部的断言令她有些不快。
“是三条家的小狐丸公子?”
“……唉,下次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她翻过身,不去看长谷部了。
长谷部自知失言,从床榻上下来,替阿鹤熄了灯。阿鹤见他小心翼翼,反羞愧起来,趁着黑暗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一张脸靠在他脸颊侧。他被吓了一跳,却紧着她的情绪,不敢乱动。
“您快回去,夜间这会儿下着雨,冷,别着了凉。”见阿鹤半天一句话也没,他耐不住要从床上下来,“有事您直接与我说好了,您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他把阿鹤赶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静静地望着她。
“我同你生气了,是我的不对。”
“我自小跟着您长大,有您在,才有我在,讲这些何必呢?”
外头还在下雨,雨声原先是闷在天地里似的不明快,现全都倾泻下来,如报复一般砸在苦难的人间。阿鹤的心中联想到另一桩事:四国的水灾。她惴惴不安,盼着雨早点停下。
“将来我一定会擡举你的。”阿鹤心不在焉,随便给了个许诺。
长谷部怎幺回答的:
“臣下与您在一起,只想同您长久。”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