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悠身体被固定在金属椅子上,椅背上挂着两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延伸到头顶看不见的黑暗中。这张专为犯人定制的椅子对她来说并不合适,捆绑的束带要绑上好几圈。束带是皮制的——上面的金属扣又湿又黑,像是被什幺不干净的液体浸泡过。
空气潮湿阴冷,气温比地面上要低许多。这是贝壳岛上的一处防空洞,是由溶洞加固改造而来。最初修建的时候,Y国的士兵们在地下意外地挖出一条暗河,发现了这处天然洞穴。
现在,那条暗河就在顾悠的身后。
溶洞里只有一束光,来自石壁旁的一架落地强光灯,是影棚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照明设备,照在阴森森的钟乳石上,仿佛魔鬼的爪牙,让人不禁联想到地狱的景象——假如地狱真的存在的话。
而站在她对面的男人,就是地狱里的酷吏。审讯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始的。
“好了,不想吃苦头的话就告诉我,0433去哪儿了?”
顾悠像固定板上的小白鼠,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谁是0433?我不知道您在说什幺,萨维尼教官。”
“是吗?你不知道?”萨维尼教官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踱着步子,“你和0433关在禁闭室一晚上,第二天他人就不见了,你敢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见了。”顾悠目光朝上想了想,“原来他叫0433?怎幺,他失踪了?今早发生的事?”
“这些不是你该问的。”教官说,“我要知道0433跟你说过些什幺?”
“什幺也没说。”
“什幺也没说?哼,卑劣的谎言!”萨维尼教官停下步子,将身体转过来,“我并不是非问你不可——听着,小孩,这里拷问犯人的方法有上百种,都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必须自觉主动地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顾悠摇摇头,继续装作不懂的样子。“我没有撒谎,教官,你可以问问别人,或者问问辛普森先生。”
“你觉得自己有点小聪明是不是?”萨维尼教官盯着她,“辛普森先生当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现在非常不高兴,决定全权交由我来处理,我已经把负责看守的人狠狠修理了一顿,那个蠢货粗心地把你们关在同一间牢房绝对是重大失误。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修理我?”
“不,不,我给你一次机会,干嘛不说实话呢?我猜0433也许承诺会给你什幺好处,不过实话告诉你,没人能从岛上逃走——出岛的航线只有一条,除了那条固定线路,海域其他地方都飘着水雷,不管是游泳还是偷渡,0433必死无疑,他自身难保——噢,他现在也许藏在岛上某个地方,你也不希望看见他被水雷炸成碎片的样子吧?”
顾悠沉默不语。
“没错,好好想吧 。”萨维尼教官满意地说,“但是记住,时间不等人——”
她擡头看他。
“既然这样,那你还不快去找?”
“什幺?”
“时间不等人,你还在等什幺呢?”她问道。
萨维尼先是一愣,接着恼羞成怒。
“你说什幺?见鬼,你这个死丫头,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的?”
“……”
顾悠看向石壁的钟乳石,不再搭理面前暴躁如雷的男人。她手脚麻痹,几分钟前,她还想是皮带太紧的缘故,但是现在身体也变得又痒又痛,像是有千万只蚂蚁覆在皮肤上爬行,一层一层往肉下钻,这种熟悉的蚀骨之痛……
不好,她的毒瘾要发作了。
“我身体不舒服,”她说,“我要见医生。”
“怎幺,现在知道害怕了?快点告诉我,那小子逃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幺?”
“我不知道……我要见医生,去把医生叫过来。”
“闭嘴!”萨维尼教官暴怒道,他失去了耐心,上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摇晃起来,“这里没有医生,死丫头,我在问你话!我问你话,你就得回答!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顾悠一阵恶心,她喉咙干痒,更加说不出话了。
“萨维尼,离她远一点。”这时,一个沉缓的声音说道,从石壁那头传来回音。
是辛普森先生。他穿着灰色西装,一手拄着文明杖,从防空洞入口处的阴影走进来。
萨维尼教官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他立马放开女孩,往后跳开两步。
“呃,辛普森先生。”
“咳咳……”
他一松手,顾悠就剧烈咳嗽起来。
“我提醒过你,不要靠近她。”辛普森说,“你没把我的话记在心上。”
萨维尼教官悻悻然地站到一边,他想起辛普森先生的确这幺说过,他刚刚一气之下全忘光了。
“十分抱歉,先生。”他绷着下巴说,“我当然记得您说过的话,您说0512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她擅长话术操纵人心,不可着了她的道——你瞧,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问题在于她什幺也不肯说,您如果允许我采取一些必要的审讯手段……”
辛普森擡手打住他。
顾悠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些,她的肺好像漏气了似的,又是咳又是喘的,眼泪浮在眼眶中十分刺痛。
“顾悠。”
有人喊她的名字。顾悠擡起头,在朦胧的泪花里看见了辛普森的面孔,她一边强压咳嗽,一边回答:“是,先生。”
“项链是谁给你的?”
她摇摇头,又连续咳嗽了几声。
“什幺?”
“那条金项链。”辛普森放慢语调,“那条你故意丢掉,让医生拿走的项链,究竟是谁给你的呢?”
“……”
“你来岛上的时候,说项链是父亲留给你的遗物,我没有怀疑,但我该问问是哪个父亲?”
顾悠还没想好怎幺回答,她的下巴忽然被人捏住,被迫扬起脑袋,对上老人那双如沼泽般浑浊的灰绿色眸子。
“是那位叫顾邵京的?还是Elisha?”
她的思维停滞了一秒,这一秒足以露出太多破绽,尤其是面对辛普森这种审讯专家。但是,管不了那幺多了。身体的疼痛,加上紧张的精神压力,她几乎不能好好思考。
哪里出了问题?
高文说,那条项链是他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刻有他的微缩签名,以及Lee的拉丁铭文——是极其私人的物品——除非项链所有者公开拍卖,否则是无法在市场上流通的。其他人得到项链,如果想借此大捞一笔,很快就会招致麻烦。显然,麻烦找上了阿方索医生。
医生上钩了,他卖掉了项链。不出意料的话,高文应该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这里。
可是,这幺多天风平浪静过去了,辛普森怎幺会突然发现项链的秘密?
他又知道多少呢?
她该怎幺回答?她该怎幺做?
该死的戒断反应……
头痛欲裂!
“你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幺天真对吧?”辛普森弯下身子,逼近她的面孔,“顾悠,你在罗根机场的那番表演很棒,称得上是精彩绝伦。所有人都以为Elisha死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我。因为我很了解他。Elisha Lee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是我改造了他的一切,赋予他新生,我非常了解他,就像父母亲了解自己孩子一样。你的父亲和母亲又在哪里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摇头。“人是不可能被改造的,那是机器。”说完这句话,她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肠胃阵阵痉挛,她咬紧牙关,“……违背自然法则,要付出代价……”
“你总能说到点子上,顾悠,我确实付出了很大代价,”辛普森右脚往前一步,用手拉起西装裤筒,好让她看见他的右腿假肢的金属关节。他居然带着假肢,她以前竟从未发现。“Elisha Lee害我失去了一条腿,但我活了下来。”他重新站直身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幺吗?全新的开始,这个世界充满各种各样的纷争,需要我这样的人来维持秩序,可是总有人想搞破坏。你是那种喜欢搞破坏的人吗?嗯?”
他等她回答。
顾悠抠紧金属扶手,忍耐身上的疼痛。
许久后。
“我,不知道。”声音已是颤抖,“我要见……医生。”
“医生?噢,不,你不会再见到医生了,他……”
后面辛普森继续说了什幺话,萨维尼教官好像也在说话,嗡嗡嗡嗡……她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了,眼前的景物失真,灯光变得更加刺目,重叠的光圈聚集又扩散,分开变成无数个小光圈,忽大忽小,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
突然,周围温度急速降低,冰冷刺骨,像是穿越到了北极。她发现自己窒息了——不,不是窒息——是她的身体连同椅子一齐浸泡在冷水里。她无法呼吸。
那条暗河!他们把她扔进了河里!
太糟了。没想到他们会用水刑对她。
不过,反倒多亏了冷水,她感觉大脑清醒了一些,她喝了几口脏水后,强迫自己屏住了呼吸,谁知道这水里死过多少人呢?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铁链一紧,金属椅子被拉出了水面。
大口呼吸,感觉耳膜鼓鼓作响,全是水从身体里往外流的声音。睁开眼睛,顾悠看见自己被悬挂在空中,暗河就在她的脚下,距离她的脚不足十厘米。黑色的水,深不见底,像一张海怪裂开的大嘴在她下面摇晃着,水下似乎藏着未知的恐怖。
深海恐惧症……
她喘息着,咳嗽着,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她的模样一定很惨。
亮光处有人说话。
“顾悠,好好想一想,是谁让你来这里受罪的?你以为他们真的在乎你的死活?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这次她听清了,原来他刚才问的是这个问题。
她没有马上回答,继续调整呼吸,让自己恢复清醒状态。她浑身滴滴嗒嗒往下滴着水,约摸过了半分钟,水滴变少了,她嘴唇颤动说了一个名字:“……Elisha Lee。”
“哦?Elisha Lee为什幺要派你来这里?他有什幺目的?”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说。
可惜辛普森没有上套。
“我想的那样?”老人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温和,“很抱歉,我不懂自己想的哪样,听上去你好像比我更懂。”
“……”
“顾悠,你说谎的伎俩实在不怎幺样。”
铁链一松,她再一次被椅子拖进黑水里。
冷。好冷。水漫过身体,将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布料漂散开。她会游泳,本能地想蹬水,可是她的腿与椅子紧紧束缚在一起,动弹不得。相比于新鲜空气,她更渴望身体活动的自由。她需要掌控力。
不,冷静。她转移全体感官的注意力,把它们集中到思维里的某一点上。一个立体方块出现了,像魔方一样旋转,横,竖……不对,刚才那步走错了,返回,重来。
湖水不存在了,她不需要呼吸。钟乳石和辛普森也不存在了,寒冷远去。但是新的麻烦出现了。她的意识海洋中突然冒出一团黑雾。
放弃吧,秦箫,你对抗不了他们。
顾邵京的声音挡住魔方,黑雾幻化成人形。他坐在魔方前,手里拿着一本硬壳书,西装外披着白色的大褂。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候,放在书房的扶手椅——胡桃木腿,真皮软垫——是她买的。
走开,我不想看见你。她冲他说道。
真的吗?
顾邵京用修长的手指翻着书页。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为什幺我会在这里?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顾邵京是她意识的一部分,是梦魇在作怪。
因为你对我进行过催眠。她冷冷地说,你在我潜意识里植入了你的意识。走开。
她继续转动那只浮在空中的巨大魔方,可是她转不动了,卡住了。她打了个哆嗦,寒冷再次侵袭她的身体。
黑色的水涌上来,吞噬着魔方。她不能呼吸,她会死掉。但是她固执地去控制那个方块。她可以,她能做到。
顾邵京和他的扶手椅悬浮在水面上。
秦箫,这不是你的身体。他说,你对自己心狠就够了,没必要让孩子受苦。你知道该怎幺应对这种局面,对不对?
闭嘴,这是你的错!她一边努力集中精神,一边吼道,我就不该和你结婚,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顾邵京放下书。你做过最后悔的事?难道不是当初选择当警察吗?
不。
如果你毕业时肯听我的话,不要当警察,我们的婚姻会很幸福。
你没有资格管我当什幺。我不和你吵,我吵不过你。
是啊,秦箫,你输给了我,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打从一开始,自私的人一直都是你啊。瞧瞧这里,都是些什幺?魔方,水,雾气,还有蛇。他指着她身后说,你的心里只有这些。
她转过头,果真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粗长的身体穿梭在雾气里,像一条莫比乌斯环。除了蛇,雾里还飘着许多其他东西——蓝色的卡车,桌子,食物,衣架,电视机,零零碎碎的拼图和弹壳……
这些是你意识的投现。顾邵京说,太乱了,很难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但你的时间不多了。
多久?
恐怕不到一分钟。
帮我,顾邵京,你得帮我,这是你欠我的。
扶手椅和书消失了,顾邵京站了起来,那双桃花眼里带着无奈的微笑,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说道,你终于知道我为什幺在这里了。有我在,你为什幺还要单打独斗呢?
她耐着性子。
告诉我,该怎幺做?
我建议你放弃。
我不会放弃。她说。
我猜也是。顾邵京笑了笑,还记得那个感官剥夺箱吗?
她记忆很好,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灰色的封闭水舱。若干年前,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参加过某场科技展,顾邵京指着那个灰色的高科技金属舱,告诉她,这是感官剥夺箱,是一种用于心理治疗的设备。当时他还让她躺进去体验了一把,那感觉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水舱中灌满某种密度比水大的无色无味液体,温度适宜,人可以放松地漂浮在上面。然后关上舱门,切断感官与外界的联系,保持绝对黑暗、绝对静止的状态。对于精神抑郁的患者,心理医生通常会让他们躺进去,像僧侣那样进行自我冥想,以达到平和的心静。
来吧,别管魔方了。顾邵京说,什幺也别想,试试看。
……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她不知道辛普森有没有延长她的惩罚时间,再一次吊出水面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想好该怎幺回答了吗?”辛普森问。
她大口呛着水,又呕又吐,那不仅仅是水,还有她的胆汁和没消化午饭。
身体麻木,她不停打着哆嗦,四肢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如果不是皮带捆着,她早就蜷成一团了。她这次什幺也没说,没有力气,只是僵硬而缓慢地摇摇头。
于是,黑暗再次吞没了她。水,冰冷,疼痛,交错成一根铁鞭鞭笞着她的神经。
一切都会结束的,但什幺时候结束?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只会削弱她的意志。
她不知道外界是怎样的局面,在信息不明朗的情况下,如果她说错一个字……如果……
啊,空气回来了,但是也更冷了。
“是谁让你来的?让你来干什幺?”继续提问。
摇头。
空气又变成了水,她是鱼儿,肺里充满了水,胀痛,不可以呼吸。
“名字,顾悠,给我一个名字。”
“……Elisha……顾……FIB……凯瑟琳……费丹……0433……”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大概是疯癫了。
于是,河水再次与她作伴。
还能坚持多久呢?
巨大魔方越转越快,洪水冲进迷雾,她的意识逐渐卷进了漩涡。蛇,体型庞大的蛇,像上古怪兽,猛然破水而出,撕开白雾,粗壮的蛇身挟水盘旋而上,像龙卷风一样将魔方牢牢裹挟住,诡异的场面且异常壮观。
它终于找到了她。
她窒息了,再也不能转动,停止了。魔方变成了巨大的红色苹果,被蛇身粗暴地绞碎,红色的汁液流下来,洪水变成了红色。
嘀——嘀——
她听见了遥远的天边,传来电子倒计时的声音。
意识空间在崩塌,像沙子一样溶解。
顾邵京又坐回张精美的扶手椅上,他安然不动地看着书,仿佛看不到周遭的变化。
洪水在他脚下疯狂地翻涌着。他微微侧头,似乎只是觉得有些吵闹,他目光从书页上擡起,把食指放到唇间,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冥想。冥想。够了,她无法冥想!她要回归现实!走开!怪物!别缠着我!
……
嘀——嘀——
凌晨两点四十二分,光荣疗养院的B302病房里,体征参数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哔波声,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女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