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今日演的又是白蛇传。
听说是当下最红的两个角儿,演这一出最热门的戏。
等台上起了调,二楼雅座上的人端起青瓷杯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抹着水粉色甲油的手落到膝上,跟着弦音节拍轻轻点起了节奏。
前面的剧情她看了不下二十次,台词都能道出几个版本———
三月天,西湖美景之上,等许仙撑着油纸伞和白素贞在断桥上相遇,郎有情妾有意,这本就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那双素手揪起帕子,轻轻拂过眼尾,只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站在一边的阿喜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何还会为了这看腻的剧情动容。
二楼这一处舞台的灯光要比楼下昏暗的多,朦朦胧胧落在身边这位身上,映出她眼里的水光,只觉得心口一顿,更渲染了这一处的氛围。
阿喜一下子又觉得不奇怪了,饶是她一个女人,每每看见二小姐都要心醉一下,说明只要足够好看,看再多遍都能调起感官。
再次看向台上,许仙白蛇定了情,她就该走了。
又闻一声轻叹,身边的人站起身,擡手抚平腰线处旗袍的褶皱,阿喜见样,给她理了一下妆发,拿起边上的团扇递给她。
“走吧。”
阿喜实在好奇,今日终于忍不住问了:
“小姐,怎的不把这出戏看完?”
团扇挥起,轻掩玉面,她说:
“之后悲剧一场,有何好看的。”
“悲剧?”这似乎与她听闻的结局有所出入。
高跟鞋落在楼梯上,踩出空洞的声音:
“最后,小青抢了许仙,白蛇郁郁而终,让小青永远困在那青城山下忏悔。”
停下脚步,站在楼梯转角,盯着台上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她很想上去问问白素贞,如果早知道结果是这样,后不后悔当初给小青开了那扇门。
……
四月的上海,清明节气,细雨蒙蒙。
一大早,天还半亮,榕园的门就被敲响。
“来了来了。”
看门的老倌披了件薄袄来开门,上下扫了一眼来人,皱着眉往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问:
“你是?”
门外站着位瘦削的女人,这会儿天气儿还凉,她一身单衣被细雨沾湿,发丝上沾了晨霜,脸侧的头发凝在一块儿。
能瞧出些姿色,不过这会儿实在狼狈,冻得脸色发白,牙齿轻轻打着颤,说个话也是细声细语:
“我是少帅夫人的娘家人。”她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我是她亲妹妹。”
老倌上下扫了她一眼,似是不信她的话。
都晓得少帅夫人老家在广东,虽不是什幺大富大贵门家,也不像她这一般,狼狈的像是那租界外头流离失所的难民。
她垂下眼:“我叫穆余,您可以进去,问一问姐姐。”
老倌又扫了她一眼,让她就在门口候着,说主人家夫妇还没起,他们不敢一早搅扰,等他们起了再去问。
穆余点头应了一声,低着头站在气派的大门外。
老倌搓着手到一边内屋里坐下,喝了口热茶,眼睛透过窗户死盯着她那双脚,生怕她踏进一步,脏了这门槛。
黑色的铁门槛,院子很大,里头有棵百年老榕,郁郁葱葱倚着边上那座洋房。门院中心还有个巴洛克喷泉,穆余离得远,也能听见那细细的流水声。
穆余没见过,擡起头望了一眼,被那老倌一瞥,又低下头去。
等了半个时辰,仆人副官都起了,院里有人清扫落叶,偶尔会看一眼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等空气里飘起饭香,这才有人去叫这榕园的主人。
穆楠正在给付廷森打领带:“我晒的玫瑰干好了,等做好了花茶,别忘了给姆妈送过去。”
付廷森说:“你送去就好了。”
“她晓得是我做的,又要丢掉。”
“那就不送了,她既不领这个情,你还做这些干什幺。”
“……”穆楠欲言又止,横了他一眼,“现在差都差不动你了。”
付廷森轻笑:“知道了,我抽空走一趟。”
仆人来敲门,说外边有个叫穆余的来找夫人。
穆楠皱了皱眉,对付廷森说:“我出去看看。”
付廷森应一声,扣了发胶抹在手心。
穆楠裹着付廷森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狐貂出门,远远就看见了那抹瘦削的身影。她站在台阶上,给副官递了个眼神,让他到门口去领人。
走近一瞧,还真是自家妹妹。
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一阵冰凉:“怎幺弄成这个样子。”
穆余鼻尖一酸,滚出两滴热泪,刚想开口就看见付廷森一身军装,臂弯挂着件绿军色的大衣走过来,带来一阵无形的压力。
穆余呼吸一搁置,对上他的眼睛又慌忙垂下去,想想自己现在的狼狈的模样被他瞧去了,心口更是一阵酸。
“早上有个会,我要早点赶过去。”
穆楠接过他臂弯上的大衣,给他披上:“早饭也不吃了吗?”
“不吃了。”
穆楠还是给两人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娘家来的妹妹,叫穆余,你应该见过的。”
当初付廷森跟穆楠回娘家见父母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她才十五六岁,匆匆几眼,只给付廷森留下个长得蛮漂亮的印象,现在一瞧,他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人。
他和穆楠婚后就再没见过这个妹妹,听说前两年也嫁人,嫁了广东那边南派的接班人,原本算个好亲事,不过新婚之夜就丧了夫……
穆余扣着手心,擡起眼看他,叫了声姐夫。
付廷森嗯了一声,没多看她一眼,低头在穆楠脸侧挨了一下:“先走了。”
等付廷森上了车,穆楠才回来招呼她:“先坐下吃点东西吧。”
穆余盯着她刚刚被付廷森亲过的半边脸说:
“阿姊,我想先换身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