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的蝴蝶(糙汉男主视角)

我未婚妻死的那天,我正在酒店里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一/

大学毕业后,我创业失败,背了几十万的债。

于是,我做了外卖员。

我们之间的开始,应该源于她点的一个单。

那天,我提着一盒烧烤进了那个拆迁安置房的小区。

小区挺大,我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她的单元楼层。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无数下,依旧无人应答。

“妈的。”

下个单子快来不及了,我有些不耐烦,看了一眼手机,拨打了她的电话。

“你好,您的外卖到了。”

“啊,哦,好的,稍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的语气有些沙哑,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

中午十二点,能睡到这个点的人真好命。

随后我听见拖着耷拉的声音,你倒是快点啊,这姑娘,脚步虚浮得很。

门被拉开的那一瞬,一张白得可怕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像是多年不见阳光的吸血鬼。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蕾丝睡裙,一只手捂着肚子。苍白的额间缀着汗珠,看起来很痛苦。

“谢,谢……”她把手递给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还没来得及把外卖给她,下一刻,她就倒在了我怀里,像只坠落的白色蝴蝶。

“喂,喂,姑娘,姑娘。”我吓得不行,试图叫醒她,又向房间里喊人,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我叹了口气,通常这种隔断间,都是打工人租的。虽然住在一套房里,但彼此都不认识,谁也不管谁,谁也管不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我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的几十个单子,骂了一句娘。

万般无奈下,我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

“喂,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天都白干了。”

“喂,你看看这些投诉消息,老子这辈子就没这幺憋屈过。”

“你说你一个年轻小姑娘,急性肠胃炎还吃烧烤,你这是害人害己。”

我自暴自弃地吃起了她的烧烤,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儿,开始坐在她床边骂骂咧咧,像个怨妇。

“对不起,我会负责。”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语气淡淡的,一双幽深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

我叼着签子愣了一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人。这姑娘生得挺好看的,眉眼纤细,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就是皮肤白得离谱,毫无血色。

“多少钱,我转你。”她看了一圈儿,大抵是没发现自己的手机,脸上浮现了一层红晕。

唉,美色误人。

我轻笑一声,心里的懊恼烟消云散,“没事,我也吃了你的外卖,扯平了。”老子自认倒霉。

我转身打算离开。

“不行,给我你的电话。”我的手腕上多了一丝微凉的触感,那只还在输液的手复住了我。

我回头,对上一双倔强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报了一串号码,“记得住吗?”我笑问。

“记得住,我记性很好的。”

姑娘松了手,那柔软的触感从我手腕处消失。

“你家人朋友呢?要不要帮你联系他们。”我忽然想起什幺。

那姑娘神情忽然冷了下来,淡淡启唇道,“没有,也不用。”

我不再多问。

这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不足为外人道,只适合在每个黑暗降临的时刻自我折磨。

一阵持续的铃音,手机的消息疯狂弹出。

“我出去一下。”

我打了个招呼走出医院,该道歉的道歉,该赔钱的赔钱。

反正,人生已经烂成这样了。

黄昏降临,街头的灯火渐次亮起,车流喧嚷,人行步履匆匆。

总在这样异乡人与本地人混乱交织的时刻,这座城市漂泊的孤鬼会产生一种错觉。

他们在回家,我也在回家。

未来,我也会在这座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

我们没有什幺不同。

可是,未来,未曾到来。

我抽完一根烟,走进了沙县,吃了一碗大排面。

擡头看见菜单表,打包了一碗养生粥。

我再踏进病房的时候,映入我眼帘的是窗边的那抹苍白,瘦小的背影。

夜风寒凉,吹得她的头发肆意翻飞。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眼前的她好像消失了,变成一只白色的蝴蝶,紧紧地贴着窗棂,命运的风无情刮擦,她颤抖着翅膀,无声地呼救。

“你怎幺回来了。”那姑娘转过身子来,淡漠的神情上了一丝惊奇。

鬼知道我为什幺回来。

“你吃饭了吗?”我把粥递给她。

她怔了怔,随后掀起一个感激的微笑,“多谢。”

她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十分捧场地吃完。

看来真是饿了。

“钱我到时候一并转你。”她的语气里夹杂了几分为难,“你能借我点钱回家吗?”

“嗯?”

我看见她的一身睡衣,没钱没手机,顿时了然。

“你不用住院吗?”

“老毛病,输完液就可以走了。”

“哦。”我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家吧。”

那姑娘原本垂下的脑袋忽然擡起头,一脸的疑惑和戒备。

我哑然失笑,真是个没良心的主,“放心,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她低低地答,脑袋再次垂下去,一头乌黑齐肩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柔软明亮。

我骑着小电驴将她送了回去。

城市的建筑在我身后极速退去,她柔软的手臂环着我的腰,温热的胸膛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

如此陌生,如此亲密。

我觉得我的身后贴着一只蝴蝶,翅膀潮湿的寂寞的蝴蝶。

/二/

我将她送回家后,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毕竟,这座城市这幺大,人与人的缘分那幺浅。

何况,一个外卖员,能有什幺故事。

风里雨里,浪漫无关。

可是,第二天,我收到了微信上的好友申请。

一个网名叫做「浮光掠蝶」的姑娘。

那时候刚换班,我正在和几个同事在大排档喝酒。

有人愁孩子上学,有人愁妻子不体贴,有人愁没房没车。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妈处处是十之八九。

看到这个网名的时候,我脑子忽然浮现一只白色的蝴蝶。

我想我是喝酒喝昏了头。

我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没几秒,一个语音电话。

我吓得握不住酒瓶子,这他妈谁啊,不会是是老子债主吧。

找个姑娘催债?!

我试探地接起,“喂?”

“是我,昨天那个……”她解释一番,我脑海里的小蝴蝶变成了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什幺事?”我灌了一口酒。

“上次走的急,忘了问你叫什幺名字……”她糯糯地解释。

“你打电话就问我名字。”我被风吹得头疼,语气很不友善。

“不是的,我想请你吃饭,顺便把钱给你。”

“不用,全当我做慈善了。”我的语气有了些戏谑的意味。

“不行的,不然我会不安的。对了,我的名字,季烟惟,那你的呢?”

她似乎执着于我的名字。

“阮效宗。”我瞥了一眼周围,身旁的同事醉得七倒八歪。

“不过,手机里的外卖单上不是应该有我的名字吗?”我笑意慵懒地问她。

“那什幺……我就是确认一下。”她的声音里有被拆穿秘密的尴尬。

我转了转空掉的酒瓶,光影迷离,悠悠地吐出一句话。

“笨蛋。”

我没等她说话便挂了电话。

一旁唯一还算清醒的同事还是调侃起了我,问我是哪个美女的关心。

我踹了他两脚,“谁他妈能看得上我。”

一个负债累累的城市蛆虫。

“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没偷没抢,凭自己双手挣钱怎幺了。老子光荣,老子骄傲……”我看着他一身明黄色的制服,摇摇晃晃地站上凳子发疯,笑而不语。

“再说了,你这张脸。我要是女的,我都心动。你知道咱同行私底下都叫你什幺吗?”

我点了根烟,擡眸看他。

“他们叫你东城陈冠希,我他妈快笑死了哈哈哈……不过,老子真服,你还真配得上……”他忽然凑下脸来盯着我。

我黑了脸,扯了他的凳子,站在一旁看他摔得狗啃泥的样子。

“陈冠希,你个王八蛋……不对,阮……”他骂骂咧咧,醉得糊糊涂涂。

“嗯,陈冠希王八蛋,阮效宗可不是。”

我掐灭了烟,拿出手机。

一连串的消息,全是来自同一个人,季烟惟。

连续好几天,她时不时给我发短信,甚至天天在外卖app上给我打赏。

“你是不是有毛病?嫌钱多?”

“你要是不和我吃饭,那我明天就继续了。”她甩过来一个坚持的表情。

老子服了。

“时间,地点。”我拗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她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火锅店。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店里。

看到我,开心地同我招手。

她穿了一件玫瑰色的连衣裙,原本乌黑柔软的直发变成了波浪卷。

眼线微微上挑,唇色朱红,竟有一丝风情,与那日苍白孱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小姑娘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我走过去,冷淡地招呼一声便坐下。

她满是热情地将菜单推给我。

“不用,你挑自己喜欢吃的。”

那一顿饭,季烟惟吃得很开心。她问东问西,甚至连我老家榴城都被她套出来。

饭后,我要去付钱,谁知她在我来之前就付过了。

我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幺。这样也好,早点断干净了,好聚好散,省得她天天来烦我。

我们出了餐厅,并肩立在路口。斑马线对面的红绿灯明灭闪烁,像是细数她的呼吸。

我知道,她很紧张。

她站在我身边,晚风撩拨她的发丝,轻轻刺进我的脖子里,有点痒,也有点疼。

“我们去看电影吧,反正还早。”她按亮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没空。”

我们过了马路,我将她送到地铁站,准备离开。

“真的不行吗?”她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一副怯怯的可怜样子,实在是……和她这副装扮不太相符。

那样清纯的眼神,那样妩媚的身挑。

“赶快回家!别他妈招惹我!”

我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便径直走了,也没管她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的大脑不听使唤。

我总是想起她在饭桌上撩头发的样子,想起那杯温水贴着她唇齿流入她喉管的样子,想起她站在地铁口咬着嘴唇,眼里水雾朦胧的样子。

我烦躁得快要爆炸,起身抓了一把床头的纸巾。

/三/

我以为那次以后,季烟惟和我的生活不再有交集。

但是三周后,我又接到了她的单子。

是一盒胃药。

“不舒服?”我的手抵住了她的门。

她苍白一笑,略带嘲讽,“怎幺,同情心又泛滥了。”

呵,我垂了手,按下电梯的按钮。

她一袭睡裙,疲懒地站在门口看着我。

“照顾好自己,别他妈一天天地乱吃。”我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丢了一句话给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梯厢下行,屏幕上的数字快速变换着,我耳边似乎有一阵嘶叫的声音,那是蝴蝶的嘶叫。

24楼,18楼,13楼……5楼,1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空气凝滞几秒,蝴蝶停歇。

“操。”

我将手重新复上了29那个数字,那是季烟惟的楼层。

我上去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门口。看见我的时候,却并不惊讶,依旧是那张无辜的脸,可那眼神里分明有胜利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和她苍白的脸,如此违和,又莫名契合,如同一只重新振翅的蝴蝶。

“进去。”

她只是瞧着我,身子斜斜地倚在门口,并不动。

“外面风大,乖。”我扯过她,她才顺从地进了房门。

这种隔断间,在城市里并不少见。

季烟惟住在一个只有十几平米朝南的房间,看格局显然是用客厅改的卧室。一个阳台被门分成两端,一半改成了浴室,透明的玻璃上只贴了磨砂,并没有其他遮挡。另一半则是改成了一个小厨房,操作台小得只能放下一口锅和几口碗。

我皱了皱眉。

她这房子太小,比之我从前的房子。但又太大,比之我现在的宿舍。

“阮效宗,你为什幺回来?”她坐在床沿,一双光洁莹白的腿随意地晃荡着。

“老子心善,怕你死。”

我开了她的冰箱,发现里面只有一堆啤酒和快过期的吐司。

“那你不送外卖了吗?”

“不送了。”

老子今天只接了你一个单。

“哦。”她别有深意。

我按了按凸起的太阳穴,“家里有米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起身去阳台打开橱柜,拿出米箱,才发现里面早已经见底。那为数不多的几粒米几乎连个米汤都煮不成。

我砰地一声关了橱柜,“你就这幺过日子的。”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迈步要走,却被她拉住。她扯扯我的袖子,语气委屈地说:“你要走了吗?不走好不好。”

我挪开她的手,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叹了口气,“我去楼下给你买点吃的,坐着乖乖等我。”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雀跃,嘴角弯弯,可爱得让人想欺负。

我买了米和蔬菜,还有几个苹果,又给季烟惟煮了一锅粥,炒了一个青菜和鸡蛋。

她很给面子地吃了个精光,嘴角没有下来过。

我看着她这样开心,心里莫名觉得舒畅。

“乖乖地把药吃了。”我把水递给她,“要是还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嘴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被咬得猩红如血的唇,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柔软的触感一下贯穿了我。

我语无伦次,在她茫然地目光里慌乱地逃离。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那身后的眼神很快变成了狡黠。

我呼吸凌乱地站在她小区的楼下。

我望着她房间里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像是蝴蝶抖落翅膀上的鳞粉,充满某种不为人知的暗示。

我在她楼下抽了两个小时的烟才离开。

第二天,季烟惟给我发了消息。

“你今天来吗?”

“……”

“我不会做饭,你还买了好多菜,不做要浪费。”

“知道了。”

莫名其妙的,我开始了每天下班给她做饭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

季烟惟冰箱的菜仿佛永远也吃不完,像是变魔法似的,前一天消失了,第二天又会原原本本地重新出现。

可是,菜怎幺会吃不完呢。

凤梨罐头会过期,菜也会吃完。我不戳破,但并不代表我一无所知。

我和她,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四/

“叮咚,叮咚——”

我按了半天的门铃,季烟惟迟迟没来,发消息也没人回。

我快没了耐心。

最后是套间里另一个房间的人来给我开了大门,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年轻好看的男孩子。

“你是5号房姑娘的男朋友吧,我最近常看见你来。”他笑了笑,礼貌而温和。

“她好像出去了,你在门口等一下。”

我嗯了一声,道了谢,没有解释。

他可能怕我无聊,觉得我一个人站门口怪尴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了起来。

男生见我语气淡淡,大概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讪讪地进了自己房间。

季烟惟很快地回了家,把自己包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她气喘吁吁地拎回来了一大袋子菜。

见到我的时候,她明显地怔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正常。

我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问了一句,“怎幺不接电话。”

她嫣然一笑,“手机没电,在房间里充电。”

我面无表情地给她做了饭,等她吃完,然后洗了碗。

“季烟惟,我明天开始不会再来了。”

她停下刷手机的手,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

“我做错了什幺吗?”她擡头,眼睛里水汽氤氲。

“不是你的错,只是各归各位罢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身后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那样紧,那样用力。

我身子一僵,心里却乱七八糟,心绪翻腾。

我想起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男孩,想起他年纪轻轻便考取了律师资格证。

这样的男孩子,注定优秀,注定不会在这种地方久住。

最重要的是,他言语之间,表达了对她的欣赏。

或许,这样的男孩,才是最适合她。

一股酸涩在我心头蔓延。

公司破产后,我几乎对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失去了任何兴趣,对任何人提不起情绪。

要不是那些他妈的该死的债务,老子早解脱了。

可是她偏偏闯了进来,闯进我暗无天日的世界,告诉我,原来晦暗至此的我,竟然也有被需要的价值。

这一刻,我突然对生命重新燃起了兴趣,因为季烟惟。但我依旧企图叛离这个世界,也因为季烟惟。

我他妈能给她什幺,一堆巨额债务和一个腐朽溃烂的自己。

“放开我,季烟惟。”我语气冷淡像是夹杂了凛冽的风雪。

“我不放,你不要走好不好。”她转到我面前,紧紧地勾着我的脖子,脑袋陷在我怀里乱蹭。

她的泪水快烫伤了我,灼得我心口一阵阵地发疼。

我看见了,蝴蝶在哭泣。

“求你,别走。”她仰起受伤的小脸,忽然吻住了我的唇,笨拙而青涩地辗转流连。

如同过电一般,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无数的烟花。

蝴蝶吮吸着我,像是在释放一种名为沉沦的毒素,那毒素织成了一张网,不断地吞噬着我的灵魂,试探着我的渴望,蚕食着我的理智。

蝴蝶拼命地哀求着我。

蝴蝶啜泣着,它说,阮效宗,留下,求你。

我在那张绵软潮湿的网里下坠,却在她手往下腹游移的时候清醒过来。

我猛地推开她,怒不可遏,“你疯了,季烟惟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她止住了眼泪,忽然笑了,笑得凄凉而动情:“我很清醒,阮效宗。”

“给我。”

我没有看她,透过她身后的镜子,我看见镜子里的男人,眼底尽是浓墨翻涌的爱恋,那是一抹化不开的欲望。

男人的眼睛很诚实,身体,也很诚实。

我扣住她的脑袋,激烈而缠绵地回吻。既然选择了,那没有退路可言。

沉沉的夜幕之中,有人撕开压抑困缚的茧,蝴蝶的灵魂在泥沼里沸腾。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场荒诞的,纠缠的,失控的梦。

然而被占有的,并不是那只蝴蝶。蝴蝶是主动占有的那一方。

我想,我愿意为蝴蝶牺牲,堕入滚烫的地狱,那也是我的天堂。

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深深臣服于蝴蝶的诱惑。

逃不过,我认了。

/五/

这一夜,她想是累透了。

我摸着她清恬的睡颜,不知道抽了多久的烟。

我想,我应该离开的,然后删除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消失于人海。

又或许,我该给她留一张纸条,告诉她,「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所有喜欢都能实现。」

但是,我忽然不想走了。我他妈就是个畜牲。

我的前半生失败透顶,可我想为一个人重新开始,我想试试。

我擡头,无尽的夜空里有月光照进来。

我笑了笑,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有只白色的蝴蝶在向我索吻。

蝴蝶的身体美得惊心动魄,我想,她不止在我向我索吻,那应该是一场求欢。

我无比愿意成全她。

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我看见床单上的血迹,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天以后,我搬出公司宿舍,和季烟惟住在了一起。

“小惟,起来吃早饭了。”

“不要,我不吃。”她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眼皮都懒得擡一下。

我轻笑,贴到她耳边,咬住她的耳垂说:“宝贝,你要是不吃,那我就吃你了。”

她吓得赶紧睁开眼睛,举手投降。

小样儿,还治不了你。

季烟惟是个网络作家,常常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一整天,不见天日,难怪我初见她时苍白得像鬼。

和我在一起前,她白天睡觉晚上码字。

和我在一起后,她的作息渐渐被我调整过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白天上班,只能晚上下班陪她。

而晚上,她也没空写字。

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从外卖公司辞职,卖了老家的房子,开始重新创业。

老家的房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他们在我17岁那年过世,除了一栋房子,什幺也没留下。

如今,这栋房子我也留不住了。

我只是有些感怀,并没有多难过。比起季烟惟和我的未来,它算不了什幺。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忙碌。我常常出差大半个月,拉客户,找投资。

为了应酬,我隔三差五地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可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季烟惟并没有责怪我没时间陪她。她很乖,不作不闹,懂事得不像话。

她只是常常在我喝醉的时候,红着眼眶帮我擦洗。在我为生意头疼乱发脾气的时候,给予我温柔的安慰或者沉默的陪伴。

她越好,我越愧疚,越急于成功。

可这世界的事情,往往如此,你越着急它越吊着你。命运最坏,最享受人类求而不得的痛苦。

那时候,我试图刻意挑她的刺,引她同我争吵,最好迫使她离开我。

可是,她仿佛没有同他人吵架的能力。每一次,她都只是抱着我哭,坚定地表示绝不离开我。

每一次,我都在她的眼泪里败下阵来。

最后一次,我在她睡着以后,吻了她光洁的额头。

这样一个滂沱的雨夜,最适合分别。

而我还没拉开门把手,她便已经坐上了阳台的窗户。

我不知道她是什幺时候醒的,只觉得脑子瞬间一声轰鸣。

只一刻,我的呼吸都快停了,恐惧钻进了我身体里的每个毛孔。

我失神地冲到阳台,将她抱了下来,我紧紧地箍住她的肩膀,大声质问她:“季烟惟,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她哭了。

从来不在我面前失态的季烟惟,像个孩子一样地蹲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她抱着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阮效宗,没有你,我一样会死的。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远超过你的想象。”

那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她那句话的份量。

那时候,我只有满心的自责与懊悔。我竟然让我的姑娘这样伤心。

阮效宗,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

“不走了,小惟。我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安抚地拍着她,拥着她,她勾着我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在我的左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很痛,很爱。

我也俯身去寻她的唇。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琳琅,我们像两只失去世俗枷锁的蝴蝶,互相撕扯啃噬,毫无节制,不知分寸。

感官世界的欲是爱最极致的表达。

我近乎病态地在这种愉悦的疼痛中缴械投降。

/六/

雨过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公司的问题。

季烟惟很聪明,也帮着我一点点地厘清人脉,整合资源。

她依旧不出门,却在背后为我默默做了许多。

我的证券公司终于渐入轨道。

五年后,我二十九岁,不但还清了债务,事业上也大获成功。

而季烟惟,也出版了她的第九本小说,开始第十本书的连载,她说那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我的姑娘多幺优秀,我多为她骄傲。

同年,我带着她离开了那个隔断套房,搬进了属于我和她的家。

暖黄的灯光打在季烟惟白皙的大腿上,明明只是一件普通的吊带裙,可她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什幺都不做,轻而易举地撩拨起我所有的欲望。

“宝贝.......”

我俯下身,重重地含住她的唇,一只手将她的裙子往上推。每次洗完澡,她没有穿内衣的习惯,刚好方便意图不轨的我罢了。

白细胞满的双乳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低头含住粉红的尖端,硬了,和老子下面一样。

她被舔的全身发软,软软地推着我,“不要,阮效宗,呜呜呜……”

“真不要?”我挑开她的草莓内裤,拨动一池的盈盈水光。

“你别,欺负人——”

她眼角有泪,喘得厉害。

真要命,我的宝贝。

我抓住她的乳肉,白嫩嫩的,又香又软,可爱极了。许是我的力道重了点,没一会儿就红了。下面揉弄的力道也不轻,她弓起漂亮的脊背,嘤咛一声,床单的颜色立刻暗了几分。

“阮效宗——”小惟酡红着一张脸,声如蚊蚋地喊我名字。

简直是催情药,我放出胀痛的性器,迫不及待地往甬道里钻。

“嗯哼——”

“宝贝,别夹那幺紧,你老公废了你就哭去吧。”

我轻笑着抽动,她气得抓过被子盖在自己脸上不理我了。

“小祖宗,这时候和我闹什幺?”我拉开被子,捧起她气呼呼的脸,含住她嫣红的唇。

“宝贝,你可以叫出来了。”

从前,我们住在合租的隔断套间里,隔音效果差得要命。那会儿,她总是咬着唇,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喘息,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卖力。

“小惟,你叫出来好不好。”

我身体力行地鼓励她,我的宝贝,让我知道你有多舒服。

她呜咽出声,收缩的内壁绞得我灵魂出窍,我顶胯重重冲撞,想干死她。怎幺能这幺叫我喜欢,想和她做一辈子,死在她身上也行。

炙热的潮水包裹我们,彼此被烫得缺氧窒息。

她的手指攥着床单,咬着唇敷衍我,我无奈失笑,手指顶开她的唇瓣,“别咬自己,咬我。”继续撞得她理智溃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做到后面,她成了一只毫无力气的小蝴蝶。

*

两个月后,我带着季烟惟去三亚旅行。

我精心策划了一场求婚,本以为那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

殊不知,命运的这一页的注脚并不叫未来,而叫噩梦。

现在想来,我真的恨透了自己的本以为。

气球,鲜花,乐队,我在漫天烟火的海边向季烟惟郑重地许下自己的誓言。

“小惟,我能要一个和你的名字写入同一张纸的机会吗?”

我以为她会像一只蝴蝶一样扑进我的怀里,然后感动地点点头,告诉我她愿意。

可下一秒,我只看见她戛然而止的笑意,惊恐的眼神,和匆忙逃离的身影。

我怔了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季烟惟多爱我,没有谁比我更清楚。

但她为什幺害怕我的求婚,我不明白,又或许,当时的她,越过我,看到的是别的什幺令她恐惧的人和事。

我回头,黄昏的海滩上是喧闹的人群。除了看戏的,便是兀自玩耍的。

我找不出异样,除了远处礁石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头发凌乱,五官呆板,只有一双眼睛透出狠戾的光。他的眼角下有两道疤痕,笑起来的时候一口黄牙,危险又恶心。

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别过头,我想并不认识他,也没有兴趣认识他。

我只想回去找我的姑娘。

我回到酒店的时候,看见季烟惟整个人泡在浴缸里。

那是一只溺水的,孱弱的,绝望的蝴蝶。

我甚至以为她没了呼吸。

我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我以为我救起她了。

可她不再说话。

原来,我救起的是一只失去灵魂的蝴蝶。

/七/

我带着季烟惟回了家,回了东城。回城的第一时间,我偷偷地找了陆川,一个圈内口碑不错的私家侦探。

因为我看见,礁石上的那个男人跟着我们回了这里。

我的姑娘依旧不说话,脸色苍白。

我想公司已经成熟,便渐渐放开手头的工作,交给几个值得托付的朋友。

我的蝴蝶生病了,我得好好照顾她。

我常常在深夜时分发现她枯坐在床上,她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戒备地看着周遭,如同我那时在医院见到她的那样。

夜里,她不再睡觉,而我也没办法独自睡去。

有一回,凌晨三点,我睁开眼睛发现床边不见她的踪影。

我慌乱得拖鞋都忘了穿。

我跑出卧室,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借着月光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

那一瞬,我以为她好了,又重新开始写作。

可是喜悦还没漫上心头,便被失望替代。

我叫她的名字,她毫无反应,我靠近她,发现电脑屏幕上尽是些乱七八糟,词不成章的句子。

我问了精神科的医生,得到的并不是一个乐观的答案。

她只是更严重了。

几天后,陆川给我的一叠资料却更我让窒息。

2000年,榴城日报。我市诚誉中学高二年级的政治老师余则春,近因猥亵女学生而被抓捕入狱……由于作案人性侵未遂现判处5年有期徒刑……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这幺多年,我竟然今天才知道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少年时代,我们是在同一所学校。

她被欺负的那一天,我就在那间罪恶滋生的房间外。我当时陷入父母离世的阴云里,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人事。

可我但凡能稍微留点心,或许就不会……

仅仅就一墙之隔,一墙之隔而已……

我看着照片上这张和那天海边礁石上一模一样的脸。

无由的愤怒蚕食着我每一寸理智,我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听说余则春出狱后,一直在找季烟惟,口口声声说要弄死她。”陆川的语气淡漠,不带任何情感。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幺我的姑娘不爱出门,为什幺逢年过节从不回家,为什幺只字不提从前。

我点烟的手几乎在颤抖。

“对了,那件事情以后,那姑娘病了好几年,直到搬到东城,精神状况才稍微好一点。下面有诊疗记录,你自己看。”

陆川离开的时候,只留给我一声叹息。

我翻着那一页又一页雪片般的诊疗记录,心如刀绞。

原来我的蝴蝶,曾被人残忍地折断翅膀,所以她才用一层层的厚茧将自己包裹。

密不透风,不见天日,她一直都是一只濒死的蝴蝶。

我却不知道。

她得多爱我,才肯一层层抽丝剥茧,卸下防备,才肯为了我,重新织起那破碎不堪的翅膀,拼尽全力地飞到我身边。

季烟惟,你得多爱我啊。

活了二十九年,我从不轻易哭。我曾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心无情的冷漠怪物。

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把头埋进臂弯,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八/

窗帘紧闭,昏暗的房间投不进一丝光亮。

季烟惟嘴唇泛白,一双莹润倔强的眼睛早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只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敲打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句子。

已经三个月了,她时好时坏。

但我知道,为了我,她很努力地更努力地在和深渊做斗争。

我从身后搂住她,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放松,继续指尖的活动。

我仔细地看着,试图从她的句子里找到一些唤醒她的契机。

那文字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黑暗的森林,寂寞的深海,残酷的童话,血腥的玫瑰……

最后,她写了一只蝴蝶的故事。一只被困在黑暗牢笼的蝴蝶,它的翅膀被魔鬼截断,它的身躯被魔鬼撕扯,它的精神在烈火里忍受日日夜夜的煎熬。

蝴蝶在崩溃,她撑不下去了。

她指尖的速度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白,额角的汗不再蛰伏,最后,一声失控的尖叫,她砸了电脑。

空气沉寂,只听见墙上嘀嗒嘀嗒的钟声。

我抱紧了她,那一刻,我几乎想把她揉进我的骨血。

她的痛,我替她担,她的苦,我为她受。

她写的所有东西,结局无一不是走向一场盛大的毁灭。

我的姑娘一心求死。

我害怕极了,季烟惟,你要我怎幺办。

她忽然在我怀里拼命地挣扎起来,她挣脱我,赤着双脚冲向了厨房,她握着锋利的剪刀,直直地往那血管清晰的手腕上送。

我脑子轰然,伸出手……

刺目的猩红落在她的白裙子,一滴一滴,像盛开鲜花,像破碎的蝴蝶。

但还好,那不是她的血,我夺了她的剪刀。

“季烟惟,你太自私了!”

我红了眼,吃痛地朝她大吼,“你想过阮效宗吗?想过我吗?”

她绝望地瘫坐在原地,一双阴云密布的眼睛,渐渐流出清凉的泪水。

许久,她爬向我,艰难而笨拙,她到我的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说:“阮效宗,我好疼啊,你疼不疼。”

我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带入怀抱。

“小惟。”

我疼啊,疼得快要死掉了,所以,求你赶快好起来。

“对不起。”

她吻着我掌心被刺破的伤口,满是歉疚。

“傻子。”

我摸摸她的头,只是笑,真好,我终于打开了蝴蝶的枷锁。

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把心底的恶魔彻底赶走。

那天起,季烟惟似乎在渐渐好转。

她情绪稳定,乖乖吃药,不再让我担心。

只是越来越黏我。

“阮效宗。”她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惑和欲。

她吻得又重又急,嫣红的唇瓣开出灿烂的春光。

我们体温交融,在悸动的汪洋里,我们听见彼此灵魂里热烈的喘息和爱意。

/九/

翌日,我被晨风温柔唤醒。

我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揽过身旁的人。

但迎接我的,只有冰凉的空气。

我睁开眼睛,惊措地坐起,整个房间,没有半点她的气息。

我慌忙地寻找,客厅,浴室,厨房……没有,没有,没有!

我打她电话,铃声在餐桌上响起。

季烟惟竟然连手机都没带。

愤怒的焰火燃烧着我,残存的理智将我的目光拉到了压在她手机下的一张纸条,没有交代,没有解释,只有一句话。

“你说得对,自杀不是真正严肃的哲学。但死亡,却是解决一切的根源。”

难以名状的恐惧颠覆了我。

我拨通了陆川的电话,声音嘶哑得认不出自己:“帮我找到她,求你。”

我们找了一天一夜,我从未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

我身体里的弦几乎崩断之际,陆川终于判定了季烟惟最后的去向。

城外河郊的铁皮房——余则春的住处。

车上。

他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道:“你打开她的手机看看,应该会有线索。”

我解锁了季烟惟的手机,是我的生日。

手机的内容很简单,没什幺异样,只是短信部分都被上了密码。

我破不出来。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幺时候。”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点的外卖还被我吃了。

2006年10月10日。

可是,我输入的时间并不对,疑惑和烦躁同时找上了我。

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最后,陆川用属于他圈内的手段破译了短信密码。

但我没想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不是我能承受的。

何况我的姑娘呢。

“臭丫头,老子出来了,还记得当年的打印室吗?”

“我一定会弄死你的。”

“你这个烂货,你男人知不知道你到底多贱。”

“就你这样也配过好日子,那老子坐牢的账找谁算!”

“你给我等着……”

“……”

每一个字,都在凌迟我的心脏,我几乎窒息。

我不知道那个天杀的王八蛋给她发了多少条。我只知道,我和季烟惟在一起的每一天,他一天不落。

“余则春。”我捏紧了手机,手指发颤。

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一张双眼通红,胡渣拉碴的脸。

那些被我遗忘的细枝末节在我脑海里重组。

每一次,她的手机振动的时候,她的眼底都会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惧怕。

是她藏得太好,还是我刻意忽略。

我他妈竟然天真地以为她在变好。

阮效宗,你混蛋。

她纸条上的话不断地在我心头盘旋,车窗外的风景一一飞驰。

季烟惟,别做傻事。

车子很快地行驶到目的地,我慌忙地冲进了那个屋子。

眼前却出现我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恶魔躺在血泊里,而蝴蝶失神地附着在地上,吸血。

腥味充斥着我的鼻尖,真正刺伤我的并不是地上流淌的鲜红,而是她擡头对着我又哭又笑的脸。

陆川显然也被吓到,我冷静地让他出去。

“你想干什幺。”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质问我。

我推搡着陆川,平静地丢出一句话:“你什幺也没看到。”

铁皮门被我砰然关上。

我不顾陆川的拍打,只是定定地向我的姑娘走去。

“小惟,别怕。”

我牵起她的手,温柔地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

然后手肘重重地抵在她的后脑勺,下一秒,蝴蝶落入怀中。

“对不起。”

我吻了吻怀里的蝴蝶,她已经破碎不堪,哪里经得起黑暗的囚禁。

我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随后捡起地上的菜刀,擦了擦,再复上自己的五指。

她砍了他十七刀,我便在每一刀上加重了几分力道。

警笛鸣响,陆川带着警察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砍下第十八刀。

陆川震惊地瞧着我,我只是笑。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

/十/

陆川来探监的那一日,他告诉我季烟惟大闹警局好几次要见我,并口口声声说人是她杀的。

可所有证据,一一指向了我。加上她的精神问题,没有人信她。

“你帮我转告她,要是她敢认罪,我就死在她前头。”

陆川愕然,但很快答应了我。

后来,季烟惟没有再闹,只是想再见我一面。

我拒绝了。

我没想到,再相见的时候,是在法庭之上。

她站了出来,撕开过往的伤口,将它袒露人前。

那样血淋淋的陈述,她却表现得如此平静。

我疯了一般地捶打桌面,手铐哗哗作响。我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说不出话。

季烟惟,你何必,藏了这幺久的秘密,你何必为我这样牺牲。

余则春的恶行被一一揭露,再后来,不止她一个人,更多被恶魔欺负的女孩子站了出来。

新闻媒体大肆报道,网民们纷纷请命,本该一命还一命的我,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十年有期徒刑。

这样已经很好了。

刚入狱那一会儿,季烟惟天天来找我,我始终避而不见。

我的姑娘啊,忘了阮效宗,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可听话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在我不见她的那些日子里,夜夜坐在监狱的门口,与我看着同一轮月亮。

我们墙里墙外,思念成疯。

*

在我入狱的第四年,国家兴起监狱教育。

那是一节文学课。

志愿者老师很漂亮,眉眼清纯,一袭白裙,只是身形太过消瘦。

她怎幺能瘦成这样,都没有好好吃饭吗,季烟惟。

“你来干什幺。”

我将她扯到了角落,姑娘的手腕泛红,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冲我浅浅一笑,道:“你不见我,那我来见你。”

我气不打一处来,但却什幺也骂不出口。其实我最气的是监狱里其他犯人看她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欲望。

“阮效宗,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她伸手环住我,熟悉的温热贴上我的后背。

我抽烟的手一顿,沉默半晌,冷冷道:“不想。”

怎幺不想,想得快死了,过去四年的每分每秒,我都想你,可我怎幺能告诉你,我的宝贝。

“骗人。”

她掰过我的身子,对着我,一颗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仿佛一如从前。

我对上她盈盈水泽般的眼睛,嫣红如绯云的唇,心动不已。

妈的,想吻她。

我克制着自己的贪慕推开了她,让她不要再来。但季烟惟倔强且执拗,让我又爱又恨。

“算了,你来也行,不过,以后不要穿裙子了。”

她似乎想到什幺似的,眉心一皱,随即乖巧地点点头。

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便是长袖长裤的打扮,我很满意。

季烟惟的课挺有意思,她讲古典文学的时候不同于过往的羞怯和青涩,而是一派的落落大方,侃侃而谈。

我坐在下面,有些骄傲,有些酸涩。

蝴蝶在往前飞,我的姑娘越来越好。

而我……

呵。

/十一/

我和罗成几个兄弟从澡堂回来的时候,遇见了瘟神。

“呦,回来了。”

杨志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座监狱看似是一座安全囚牢,但里面生存的难度并不比外面小。

我无比庆幸进来的不是季烟惟。

我初入监狱那会儿,他企图征服我,被我没命地打,我断了两根肋骨,而他,断了五根。

从此,他便恨上了我,处处同我作对。

“滚。”我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

杨志也不理我,继续说:“我都看到了,你和那个志愿老师关系不一般啊。啧,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和哥几个分享分享,一个人独占多没意思啊……不过,那季老师的胸真是有分量,捏上去的手感一定不错,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和身后几个喽啰无耻地笑作一团。

大概连罗成都感受到我的怒气,他一句劝说还没出口,我便已将手里的脸盆砸飞,挥拳出去。

季烟惟是我的神经,杨志挑了我的神经,他该死。

不久,两拨人便混战在一起。直到狱警将我们分开,我才不情不愿地住了手。

我们被罚关了三天禁闭。

我见到季烟惟的时候,脸上的青肿还未消下去。

她心疼得眼泪汪汪,为我擦药。

“小惟,你以后别来监狱上课了。”

她擦药的手顿了顿,嘴唇微抿,“可我想见你。”

“那你来探监。”

“你会见我吗?”

“会。”

我语气坚定,看见她唇边重新绽开一抹笑颜。

于是,她辞去了监狱志愿者老师的工作,我总算能稍稍安心,不必再因为那些男人的目光而烦躁不已。

余下六年,季烟惟在每个探监的日子,风雨无阻地来看我。

第七年,她说她重新开始写书,重新续写那本断更很久的故事,那是我们的故事。

第八年,她说等我出去我们就结婚。

我沉默着没有回应,我只是个满身污点的罪犯。

我的姑娘那幺好,我怎幺配得上。

季烟惟向我求了一整年的婚,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思。

连罗成都看不下去,“哥,嫂子那幺好,要我早答应了。”

我笑而不语,兀自燃起一根烟。

罗成年纪很小,才堪堪二十多岁。他为了保护那个孱弱的母亲,才失手杀了家暴的父亲。

他说,真爱难得,他从不因此对婚姻失望,该失望的是人心。

而人心千万,各有不同。

“母亲只是运气差,但哥你不一样,季老师她很爱你。我从未见过这样不顾一切的爱,像是……像是飞蛾扑火。”

他挠了挠头,半天想出一句蹩脚的比喻。

我拿下嘴里的烟,哑然失笑,我竟然被一个小辈教育了。

不过。

“她不是飞蛾。”

她是我的蝴蝶,我的爱,我的欲望。

我也不是火,我不会燃烧她。老子要做也做一阵风,托起蝴蝶翅膀的风,让她乘风飞翔,自在无忧。

我起身,去到了监狱操场的东南角。

那里有一丛波斯菊,我采了两枝。

“季烟惟。”

我隔着玻璃窗,把用花茎编的草戒指递了出去。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尾慢慢潮湿。

“阮……”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先她一步开口。

她坚定地爱我,我再清楚不过,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紧张。

对面的姑娘重重地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我拉过她的手,将草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而她也用同样的动作为我戴上。

她无声地流着眼泪。

“傻瓜,哭什幺。”

我笑着安慰,回头的时候,发现一旁的狱警都红了眼眶。

第九年,阮效宗和季烟惟,不再是我和你,而是我们。

那天,风朗气清,操场东南角的波斯菊开得格外艳丽。

监狱的最后一年,我表现良好,对杨志那个混蛋都多了几分忍让。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犯事,我必须顺利出狱。

我的姑娘,我的未婚妻,她还在外面等我。

/十二/

出狱那天,是个大晴天。暑气炎炎,阳光热烈得给我一种错觉,似乎我的人生从此再没有了黑夜。

可错觉,终究是错觉。

上苍何其残忍,怎幺也不愿意放过一对有情人。

季烟惟带我回了我们的家,那里的陈设一如从前。她给我添置很多新衣服,我感觉好几年都穿不完。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觉得恍然如梦。

昨天还在监狱里的我,今天真的自由了吗?

她钻进我的怀里,手指轻抚着我的眉眼,充满留恋的意味。

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那圈干枯的草戒指,不由得讶然。

“怎幺还留着。”

她笑,“怕你不认账。”

继续问道:“那你的呢?”

“我也留着。”我伸出指节给她看。

“那你是为什幺?”

“我也怕你不认账啊,宝贝。”

我们相视笑作一团,被窝里的气温在上升。

“季烟惟,我什幺都没了。”

我摩挲着她的指腹,愧疚难当,我甚至买不起一对戒指。

冷静下来,消失很久的自卑在隐隐作祟。

我入狱后,公司破产,我再次一无所有。

除了这栋房子,幸好这房子当初写的是她的名字。

“阮效宗,你有我。”

“我会赚钱,我稿费很多的,能养你的。”

季烟惟睁着清澈如水的眼眸,就那幺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我心里又痛又涩,贴近了她。我们鼻尖相碰,呼吸相撞。

她咬着绯红的唇,在极力克制着些什幺。

但我明白,我读懂了她。

那是整整十年思念和无处宣泄的爱欲。

她渴望我的身体,如同我渴望她的。

我低头埋入她的脖颈,噬咬她的唇齿,一双手游走于温软潮热的隐秘地带。

“你……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刚回来,不累吗?”

“不需要。”

我只想取悦我的蝴蝶,让她快乐,飞不上云端,那便在花园登基,做风中的女王。

我用了十年的专注,给了她淫靡狂乱且刻骨铭心的一夜。

我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些。

我和季烟惟度过了一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

唯一让我心烦的是,我找工作处处碰壁。

我不能让季烟惟养我一辈子,我再怎幺样也是一个男人。

于是,我干回了老本行,送外卖。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酒店的单子。

我拿着外卖敲开了303房间的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愣在了原地,我看到了一张酷似余则春的脸。

我这一辈子,因为外卖遇见了两个特别的女人。

前者,让我见过天堂。后者,却将我拉入地狱。

/十三/

酒店里的女人叫余则秋,是余则春的妹妹。

她邀请我进门,被我冷言拒绝。

余则秋也不生气,只给我看了一段视频,便成功留下了我。

视频里的季烟惟神情凄怆,一刀一刀地往余则春身上切割,仿佛那不是一个人人,只是一块豆腐,一块发烂发臭的豆腐。

“你知道当初季烟惟为什幺能杀得了他吗?”

“因为,是我先给余则春下药的,是我想杀他。那个畜牲,连自己妹妹都不放过!他该死,他该不得好死!”

“但是,我发现,想杀他的不止我一个人的时候,我高兴极了。于是,我成全了季烟惟,我把报仇的机会送给她,哈哈哈哈哈……”

凄凉而疯狂的笑在我耳边炸开,我心底克制不住的怒意在叫嚣。

“你到底想干什幺。”我伸出手,想掐死她好了,什幺事就都没了。

为什幺每次,每一次,我的人生稍稍得以喘气,命运又要给我一记重锤。

余则秋艰难地发出声音:“咳咳咳……我有备份,你杀了我,视频会立刻发给警察局,你这十年的牢就白坐了。”

我清醒过来,松了手。

“你的目的,说。”

“我要你。”她目光认真。

“你他妈有毛病,老子都不认识你。”我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笑着,近乎病态地靠近我:“你知道吗?十年前我在新闻上看见你,就觉得你真好看,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你真像个英雄。”

“可是。”余则秋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凭什幺季烟惟能得到你这样的爱。同样身处黑暗的人,为什幺她能得到救赎,为什幺那个人不是我!”

“我爱了你十年了,阮效宗。”她伸手试图抚摸我的脸。

我嫌恶地退后几步。

我听着一番告白,几欲呕吐。原来,并非所有的爱都美好动人,有些爱如阴沟之水,污秽肮脏。

我狠狠地推开她,走出了酒店。

手机传来一阵振动,两条信息。

“想想季烟惟。”

“我爱你。”

我抚了抚额,眉头几乎拧在一起,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敲打着。

“别他妈打扰我。”

“你和余则春有区别?”一样地卑劣,令人生厌。

可是,她始终不肯放过我。

我承认,季烟惟是我的软肋。这世界,再也没有比用她威胁我更有效果。

于是,余则秋的消息一条条地钻入我的手机,我的生活,如同一条冰冷嗜血的毒蛇。

“阮效宗,陪我逛街。”

“阮效宗,陪我吃饭。”

“阮效宗,要和我做爱吗?”

“阮效宗……”

我出门的频率越发地频繁,甚至常常半夜出去。

但我从来没有成全过余则秋的任何心思,每一次我和她不是吵就是打。

可即便这样,她依旧乐此不疲。

我恨透了她,我想杀了余则秋。

可是季烟惟怎幺办,她等了我十年。我怎幺做,才能不辜负我的小惟。

我想好好地和她有个未来,怎幺就那幺难呢。

“你又要出门吗?”

她听见我手机的振动,放下夹菜的筷子,淡淡地开口。季烟惟从来不过问我的事情,她始终无条件相信我。

“嗯。”

“阮效宗,我们什幺时候去领证。”她声音哽咽,带着疲倦和疼痛。

“再等等吧。”

再等等,小惟,我会解决好一切。

“到底什幺时候。”她今晚似乎有些不依不饶。

我沉默着没再说话。

她忽然落了泪,一个人进了卧室,门锁紧闭。

我的心揪成一团,她一哭,我就跟着痛。

我痛得说不出话,隐隐有种感觉,我的蝴蝶在离我而去。

手机的铃音声声催促,我捂着心口,不耐烦地接起电话,我根本不想听面对的人说任何话,先那头出声。

“你怎幺不去死!”

我狠狠地骂了一句,砸了手机,怔怔地看着卧室的门。

我叹了口气,还是出了门。

小惟,对不起,我不能拿你做赌注。

/十四/

我出门的时候,遇见了陆川。

十年沧桑,他依旧显得精明干练。

他看着我手机里纠缠的电话,递给我一支烟,“需要帮忙吗?”

我吐着烟圈,摇了摇头。

后半夜的时候,我是在酒吧找到余则秋的。

她满身酒气,说不出家里的地址。

我只好将她送去了上次的酒店。我将余则秋丢在床上,准备离开。

但她不依不饶地纠缠我,我始终不为所动。最后,她似是无可奈何,略带恶趣味地递给我一杯酒,“你喝了这个,我便不再缠着你了。”

“怎幺,怕我下毒?”

我嗤笑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

一饮而尽。

我匆匆迈步,脑子却在顷刻之间昏沉,步伐也变得格外沉重。

下一秒,我陷入无尽的混沌黑暗。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灰色的高塔,高塔之上飞下来一只蝴蝶。我擡头一看,她不是在翩飞,而是在极速地坠落。

无法振翅,便没有了风。

我冲过去,试图接住她。

蝴蝶好累,飞不起来了。

她落在我的左肩上,轻轻地吻我的耳畔同我说:“下辈子见,阮效宗。”

那声告别如此熟悉,我心里轰鸣一声,无措地哀求。

“求你,别走。”

可是,蝴蝶没了气息。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地掠夺着氧气。

“你醒了。”

我扫了一眼周围,完全是陌生的环境。怎幺是他,我皱了皱眉,接过陆川递给我一杯水。

“我怎幺在这里。”

“你昨晚被余则秋下药了,还好我赶得及时,不然……”

“……”

“谢了。”我起身,用凉水冲了一把脸,打算离开。

陆川晃着手机的杯子,“你去哪儿?”

“回家,小惟找不到我会担心。”

我却听见他怆然一笑,“你别回去了,你找不到她的。”

什幺意思?找不到?

我揪住他的衣领,让他说清楚。他只是一言不发,开车送我回了家。

我似有预感,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屋子里空空荡荡。

到处都是她的味道,却没有她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儿了?”我疯了一样质问陆川。

“东城监狱。”

并不陌生的地点,我在那里呆了十年。

“为什幺?”

“她自首了。”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

“你重遇我不是偶然。她让我调查你,所以她很早就知道你被余则秋威胁的事情。”

“昨晚我找到你的时候,她也在,她让我带你回去,自己留在了那里。”

“你他妈就让她自己留在那儿,你怎幺不看好她,你他妈管我做什幺。”

我快要爆炸。

“季烟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陆川语气尽是无可奈何,“等我送你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收到她自首的消息,她杀了余则秋。”

如同五雷轰顶,我的思绪如乱麻,心痛欲裂。

“你快走吧,警察要是继续查下去,很快会找上你,十年前你顶罪的事情必定败露。”

我在顷刻之间就冷静了下来,看了陆川一眼,“你走吧,我要去找她。”

他深深地盯了我一会儿,临别前丢了一句话:“你和十年前一样,不,你们都一样,和十年前一样傻。”

呵,是吗?

是我们傻,还是世道荒唐。犯罪者早已解脱,受害者却活在无边的痛苦和折磨里,不得超生。

傻就傻吧,左右,我是要去找我的姑娘的,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我要告诉她,我爱她,我们结婚,我们马上就去领证。

可我,还是来迟一步。

/十五/

东城监狱乱作一团,警报声此起彼伏,那声音让我心烦意乱。

“发生什幺事了?”我抓住一个有点眼熟的狱警问。

“阮效宗?”他愣了一下,“唉,有个昨天刚入狱的女犯人从监狱西边高塔上跳下来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幺爬上高塔的,明明是锁好了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姑娘不是当初隔着玻璃门,和你求婚求了一整年的那个,怎幺会……”

狱警忽然闭了嘴,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自己的面色阴沉得可怕。

不会是我的小惟,不会是她。

“你在骗我。”

“我没有……尸体就停在那边,你自己去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慢慢地挪了过去,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我颤抖着掀开白色的布,姑娘的面容破碎,但她的衣裙,她的味道,她的草戒指。

分明都在佐证,那是我的姑娘,我的季烟惟,我的未婚妻啊。

“小惟,小惟,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都怪我能早点带你去领证,你醒醒,睁开眼睛啊,不要这样吓我,小惟,老婆……季烟惟!”

我歇斯底里地喊她的名字,我亲吻着她,可她再也没了反应。

蝴蝶真的没了气息,她彻底死了。

我疯了一样抱住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身后的狱警拖着我,一节一节地掰开我的手指,将我带离我的爱人。

我的骨髓好像一阵阵地裂开,血液逆流,心脏被挖开了一个又一个口子,什幺是痛不欲生,今朝终于领会。

但如果可以,我宁愿这辈子,都无从知晓。

*

几日后,警方将十年前余则春的案子重新审理,同现在并案处理。

他们一声声地质询,我一日日地缄默。

我将一颗心彻底封闭。

我恨上了命运。

命运,你要黑就黑到底,何苦给我们开一扇窗子,漏进的微薄光亮,到底是你善意的恩赐,还是更为残忍的讽刺。

他们在质问我,而我在质问命运。

我们都没有答案。

*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那个眼熟的狱警拿给我一封信。

那是在季烟惟的枕头下找到的,说是要交给我。

我呼吸一滞,几乎握不住纸张,一遍遍地确认她的字迹。

没错,是她。

我颤抖着展开信纸。

「亲爱的阮效宗,我的挚爱,我此生唯一的丈夫。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我曾想过我们的未来有无数种模样,但一定不是这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你曾是天之骄子,不该受制于任何人,即便是为了我。

所以我无法忍受你被威胁,一丝一毫都不行。

这一次,我做了一个错误又自私的决定。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受苦了。

唉,真奇怪,面对姓余的,我怎幺总是失控。

我大概是好不了,我一直有病。

我的爱都在失控。

果然,像我这样糟糕的人,不配得到幸福,尤其是偷来的幸福。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的。

连命运都看不下去了,收走我一次又一次重组的快乐。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你没遇上我,或者我没找上你,那你一定能平静幸福地度过这一生吧。

可我遇见了,不仅遇见了,你还给了我那样深刻炽烈的爱,我又怎幺舍得放手啊。

我真难过,我没有未来了。

阮效宗,我们没有未来了。

就像我写的那本关于我们的小说,我怎幺也写不出结局,原来,是故事里人无法圆满。难怪,难怪。

那是我第十本书,本以为能凑个齐全。可这世间的十全十美,哪里有这样容易。

我深深遗憾。

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阮效宗,我爱上你的时候不是二十三岁,是十七岁。

那是一生一次的心动,我给了你,也只给你。

再见了,阮效宗。

我在下辈子等你。」

信已收尾,纸张上泪迹斑斑,有她的,也有我的。

枯坐一夜,我渐渐释然。

后来,我交代了一切。十年前后的故事,惹得一众警察唏嘘不已。

我因包庇罪再次入狱,被判了……判了几年,我也记不清了。

反正,无所谓了。

/十六/

“哥,你怎幺又回来了。”罗成很惊讶再次看见我。

我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小罗,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刺青师对不对。”

他点点头,我微微一笑,“那你能不能给我纹个身。”

罗成愕然,“可以是可以,但是没有工具。”

“老子给你弄来。”

我和罗成同时擡头,瞧着来人,杨志。

“别他妈这幺看我,老子还在这里这幺多年,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

“为什幺?”

杨志悠悠吐出一个烟圈,“老子在狱警那儿听说了你的事情。我杨志这辈子没服过什幺人,但你算一个。”

“那,谢了。”

我递给他一个笑容,过往恩怨,皆散风中。

两天以后。

“哥,你要刺哪里。”

我掀开左肩。

“哥,你这里有一排牙印唉。”这家伙像是发现了什幺了不得的事情。

“嗯,你嫂子咬的。”

一群人暧昧直笑。

罗成在我的左肩上刺了一只蝴蝶,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伸手摸了摸,脑海中浮现她的脸。

季烟惟不要坠落,永远停在阮效宗的肩上。

/十七/季烟惟番外

2000年,十七岁的季烟惟清纯漂亮,成绩优秀,尤其是拥有一副好嗓子。

她被学校选中,去市里的大剧院进行唱歌比赛。

那件赛事空前盛大,电视台来了不少记者采访。

可是后来剧院突然起火。三百多人的会场,几乎丧生了一半的人。

冲天的火光,凌乱的会场,可怖的尖叫,四散逃离的人群。

季烟惟吓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电视台的一对工作人员见状,赶紧拉上她挤到门口。

火势滔天,浓烟滚滚,门口的架梁眼看就要坍塌。

她,被推了出来。

再回头,季烟惟看见了那对工作人员被砸下的梁柱压在了下面,血流如注,与火光辉映,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想回去拉他们,却被后面涌出的人群推搡到一旁。

她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那件惨烈的事情已经过去近半月。

她满心愧疚,在报纸新闻上找到了那对牺牲的工作人员的资料。

原来他们是夫妻。男的叫阮青成,女的叫宋绪星。他们有个儿子,叫阮效宗,和自己同校不同班。

那天,季烟惟第一次见到阮效宗。他坐在操场的一角抽烟,神情颓废,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兴趣。

从火光中逃出的蝴蝶,看什幺都模模糊糊。而眼前这个少年,却成了她最清晰的影像。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一眼,便叫人沦陷。

谁说蝴蝶没有家,她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巢一般走向了那个男孩。

“季烟惟,和我来打印室一趟,把试卷拿走。”

季烟惟蓦地撞上一个人。

那人是余则春,这学期新来的政治老师。不知道为什幺,她从小尊敬所有老师,但对这个老师,她本能地厌恶。

可是,他毕竟是师长。

季烟惟看着那间昏暗的打印室,空洞,森冷,像一只无声蛰伏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阮效宗,心想,等一下再出来找他好了。

于是,她还是跟着余则春走进了那间打印室。

从此,开启了她无法救赎的黑暗人生。

/十八/罗成番外

2011年,罗成初见阮效宗,一个因为砍了别人十七刀进来的人。

他一直以为,阮效宗会是个狠角色。

事实证明,他确实不是什幺善茬。他和杨志一战成名,许许多多早就看杨志不爽的人纷纷跟到了他的身后。

包括罗成。

但是私底下,他又是一个不难相处的人。

阮效宗对什幺都是淡淡的,客气疏离,分寸有度。

直到季老师的到来。

罗成才发现,阮哥也有另一面。

他会哭,会笑,时而温柔,时而傲娇。他为她吃醋,为她打架,为她自卑,他爱她爱得没边,没了自己。

那个女人,牵动了他每一根神经。

罗成觉得开心,他希望阮哥能一直这样下去。

那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监狱岁月虽然漫长,但十年时光如昨日匆匆,恍惚间便过去了。

2021年,阮效宗出狱的那天,罗成和一众狱友为他送别,笑着说等出去了要喝喜酒。

那时,谁也没想到,没几个月,他会再次进入东城监狱。

再相见,他已经彻底没了灵魂。

罗成试着问他原因,他闭口不谈,只是笑,笑得苦涩而绝望。

后来,他拜托自己为他刺青。

于是,他的左肩上多了一只蝴蝶。

罗成对自己的技术很满意,那蝴蝶栩栩如生,像极了……像极了,季老师。

当夜,罗成起夜,发现阮效宗不在床上。

他循着月光,在操场西边的高塔上看见那人。

罗成飞快地冲过去,大叫一声。

“阮哥!”

可阮效宗没有回应自己,他只是张了张嘴。

罗成细细地对着口型,那句话是:“季烟惟,等我。”

砰的一声,血色的花开了一地。

月光下的男人,身体破碎,唯有左肩上的蝴蝶清晰可见,永不坠落。

季烟惟,永远停在了阮效宗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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