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撒路夫人

少年瞳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女孩转身离开,无意识地皱了下眉头,视线从许游鹊身上收回,转移到手中的糖果上。

粉色的包装纸,捏了捏,是软糖。宋之舟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女孩已经走远了的背影上,定定的看着。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与外貌无关,而是当许游鹊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一秒,当她慢慢走近他的那一刻,他浑身的鸡皮疙瘩一瞬间苏醒。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既视感和熟悉感,仿佛他的记忆里一直有着一道模糊的少女的身影,而现在这个身影从他的脑海中走了出来,面对面地对着他笑,说:

“我是许游鹊。”

浑身的血液倒流,心如擂鼓,他甚至害怕对面的女孩听到他的心跳。

太奇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怪异了。

这边许游鹊回到了教室,像是想到了什幺,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社团申请表。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回忆了一下学校地图与布局,慢吞吞地写下——

阅读社。

就在学生会不远处。从学生会出来后,必须进过阅读社的教室才能走向楼梯口。

如果她刻意增加他们两人的相处时间,他会做出和上一世不同的举动来吗?

说起来,上一世的他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尾随她的?不记得了。

随着时间推进,有些或大或小的细节仿佛被模糊了一般从她的记忆里流失。大致的事情经历她记得,但是深度回想,就会发现变成了空白。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过去只是过去,她的生命永远会在死亡之后重生。

*

周三下午,图书馆。

许游鹊本来准备借阅社团活动需要用的书,突然间她脚步一顿,方向一转,径直朝另一个目标走去。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假装没有看见他从她走近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紧绷的手臂肌肉:

“学长,好巧。”

宋之舟身上白衬衫的扣子总是扣到最顶。淡淡的唇色,过于白的皮肤,眼帘微垂神色冷淡。他应了一声,扫了她一眼,继续看手里的书。

“在看什幺?”她忽然贴了上来。少年的呼吸猛地止住,连大腿的肌肉都在收缩。许游鹊在心里简直要笑出声,面上却露出纯粹好奇的神色,离浑身僵硬不动的少年越贴越近。

“唔,《无人生还》。”

许游鹊退开到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欣赏着少年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说:“学长喜欢看推理类型的书吗?”

宋之舟侧过头看向她圆圆的猫眼,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目光,开口道:“......你对谁都这样吗?”

“什幺?”

她装作不懂地回答,语气里带着笑意。

“我不是说过了吗?”

女孩再一次凑了上来,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学长。”

说完,她眨了眨眼,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都带着烂漫的美感。

她实在是明媚艳丽的长相。这样对视就像是在被蛊惑,总觉得下一步就应该和她接吻。

可是她再一次退开,站起身,说:“我去找书了,待会见,学长。”

他并未回话。

这一去去了许久。好一会儿都没见许游鹊回来,他的食指轻轻敲着书的边缘,不经意的瞟向隔壁的桌面。察觉到自己在做什幺之后,他又迅速移开眼神,垂着眸辨不出神色。

他没忍住擡起头寻找那道身影,视线绕了一个圈终于找到了,却看到许游鹊正和一个男生在说话。男生似乎在提问,她摇摇头,背对着他看不到神情。紧接着男生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身离开了。察觉到她要转身回来的前一秒,他急忙收回视线,手上的动作却一重,书页产生一道不明显地褶皱。

他摩挲着褶皱,面不改色的翻动一页。

许游鹊过了一会儿才坐回了宋之舟旁边的位置,侧过头对他笑。

宋之舟余光扫了她一眼,没动。

实则又开始浑身僵硬了。

真好玩。

他能感受到猫眼女孩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简直就像是甜蜜的诅咒。

宋之舟忍了又忍,浑身肌肉已经僵硬紧绷到了一个极点。终于,他无可奈何的看向她,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瞳孔:

“还有事吗?”

女孩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糖递给他:“吃吗?”

“......我不爱吃糖。”

但他还是接过了糖,垂着眼帘,说:“下次不要突然贴上来。”

她没回答,拿起书,说:

“学长,你看过这本书吗?我很喜欢这一段。”

女孩问:“你想听吗?”

没等到他回答,她便说:“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少女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拒绝,便轻声念起来:

“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共度一生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她突然不说话了。

有糖果纸撕开的声音,她似乎在吃糖。

又没有动静了。

他没忍住看了过去,却猝不及防对上她的双眼。

“学长,你接过吻吗?”

她突然说。

没有任何征兆的,女孩凑过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甜腻,糖果味,柔软又温和。

他完全僵住了。

一触即分,许游鹊站起身,提起书包,说:

“我要去参加社团活动了,下次见,学长。”

而宋之舟愣在原位许久,直到许游鹊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

大脑有些停止运载。

他看着桌面上女孩留下的糖果,看了一会儿,拆开了一颗,放进嘴里。

不会太甜,甚至是酸味糖果。

他拆开下一颗,眉梢一跳。

这颗太甜了。

他将所有糖果放进书包,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但即使是笑了,面部表情的幅度也过于微小,是那种熟悉的,套上了死人面具般的微笑。

目光扫过左手腕的衣袖,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抚过下面藏匿着的疤痕。他眼睫一颤,忽然觉得血液在体内沸腾。

许游鹊。他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

书架后面,一道娇小的身影静静站着。她拿开了面前的两本书,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完了少年的所有动作后,将书放回书架,不动声色的转身离开。

许游鹊走出了图书馆,翻开手中的书,她没有读完的那一页。

【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共度一生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它涉及本质,也意味着权力。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浪漫爱情已被稀释成平装本煽情小说,卖出了成千上万册。但在某个地方,它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形式,刻画于石板之上。】

她忽然笑起来。

【我可以漂洋过海,任由暑气逼人,我可以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因为他们只想当毁灭者,却从不愿被毁灭。这就是为什幺,他们与浪漫的爱情格格不入。当然也有例外,我祝他们幸福。】

她合上书,右手食指兴奋抠弄着拇指指腹,深深地划出一道道带血的沟壑。但她的神色平静极了,面不改色的走进最近的教学楼,就像每一个校园内的女学生一样普通。

把自己关进厕所,她抵着门,从胸腔里发出难以自持的笑声。

先是轻轻地哼笑,然后笑声渐渐加重,低笑,大笑,最后她蜷着手指,食指的关节被牙齿咬住,神经质的嘻嘻笑着,牙齿啃食指关节,留下深坑。

她想她是渴望有人爱她的。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平常的爱。内在情感的缺失使她的情感世界变得迟钝,她无法体会这些平淡的幸福。她喜欢死亡、谎言、欲望、缺点、疯狂和恐惧。她想看最纯净的颜色被最浑浊的颜色侵蚀,最昏暗的色彩被最明亮的色彩摧毁。比起让玫瑰绽放她更希望看到玫瑰枯萎,比起让雀鸟振翅高飞她更希望看到雀鸟摔成碎片。

她的世界是畸形绚烂的旋涡,是暴力和死亡的苗床。雨夜的死亡,暴力的性爱将她杀死,于是她开始渴望,渴望有人带着扭曲又甜蜜的爱意杀死她。

死亡是她的性高潮。

许游鹊平静下来,看向自己的手掌,舌尖舔过拇指指腹被划伤的部位。

疼痛总是会加深她在活着的实感。

给大拇指贴上创可贴,她走出洗手间,前往阅读社。

大概是来的有点早,从教室外面看里面几乎没什幺人。她敲敲门,推开,恰巧和坐在里面正擡起头来的女孩对视了。

女孩愣了愣,清秀白净的脸上露出笑意:

“你好,是加入阅读社的新生吗?”

许游鹊难得地愣住了。

“欢迎欢迎。”女孩放下书,站起身来,“他们人还没来齐,现在时间有点早,不好意思啊。”

许游鹊迟钝地走了进来,女孩问:

“说起来,我们前几天是不是见过?”

“嗯,”许游鹊说,“3教一楼的洗手间。”

“啊,想起来了。”

女孩笑盈盈地看着她:“还真是有缘。我是陈芷游,你呢?”

“许游鹊。”

“许游鹊......”她重复了一遍,“好好听的名字。”

“我不常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说话间两人一同坐下,肩膀相撞,陈芷游的话语一断,突然猛地捂住额头,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唇色变得苍白。许游鹊被吓了一跳,扶住她问:

“怎幺了?”

女孩脸色痛苦的捂着额头,仿佛脑海中有点东西在打架,要冲出她的脑袋。

“陈芷游?”

“......没事。”

两个字从她的唇齿间挤出来,过了许久,她才异常缓慢地睁开眼睛,双眼里尽是茫然。她以一种长久梦游者突然惊醒的目光毫无焦点地看着虚空,恍惚般的开口:

“......只是感觉有点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许游鹊问。

“不需要,只是有点晕。”

她勉强地笑笑,不经意间瞟到许游鹊带来的书的封面,“诶?”了一声:

“竟然是《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这本书我想看很久了。”

陈芷游拿起自己手中的书,说:“希望这次能抽到和你互换。”

——《海子的诗》。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她问许游鹊,“你平时喜欢读诗吗?”

“读过。”

“那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陈芷游好奇地问。

“西尔维娅·普拉斯。”

“嗯......《钟形罩》的作者?”

她惊奇地说:

“我看过这本书,但是不知道原来她是一位诗人。”

社团活动快开始了,她补了一句:“我下次一定要读读她的诗。”

“好。”许游鹊回答。

上一个16岁,她读完了西尔维娅的诗。

【......

我会成为微笑的女人。

我只有三十岁。

像猫一样,我可以死九次。

这是第三次。

怎样的垃圾

每十年就被消灭一回。

......

然而,我仍是原来那个丝毫未变的女人。

这事儿头一回发生时我十岁。

是一场事故。

第二回,我想要

让它持续,压根儿不再回来。

我颤巍巍地闭合

如一枚贝壳。

他们不得不喊啊喊

从我身上捡走蠕虫,如黏稠的珍珠。

死亡

是一门艺术,和别的一切一样。

我做得超凡卓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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