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怀疑

兄妹两人并不信教,但按照乌克雅沃的风俗,想要进入墓园看望父亲,就得先去教堂取得一份形似邀请函的证明。鹤城没有这类规矩,但他们有了头回吃闭门羹的经历后,就再也不敢松懈。而据修女解释,签印“证明”是为了告知墓园内安息的其他灵魂自己将要造访,不至于过分打扰。

双亲是一齐在睡梦中离世的,于某天清晨失去了呼吸。早起例行告知父母去向的谢以清,还在竭力稳定情绪,试图凭借理智,客观地检查他们的生命体征,却被骤起的敲门声惊得摔倒在地。

走进屋内的谢以宁拥住他,用她尚在成长的娇小身躯温暖他冰冷的四肢,“哥哥,我还在。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擅自离开的。”

父母逝世时,谢以宁12岁,谢以清16岁。

如果不是教会派遣神职人员上门,兄妹两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父母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就立下了遗嘱:父亲安葬进卢眠圣母教堂后山上的休顿墓园;母亲的遗体则运送回鹤城,归于故土。

两个人在生前足够和谐,能够为了各自的事业长久分居两地,彼此尊重包容;死后也各奔东西,互不相欠。

了解完父母对身后事的安排,谢以宁并不稀奇,只是在看清遗产分割的那栏说明时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她与哥哥谢以清均等分得税后资产,并不因为性别受双亲亏待。

永远得体公正,犹如两台高度运转的精密仪器,所以只需要人轻轻抛入一颗细小的螺钉,就能将其彻底损毁。

“女士?女士?”神父好心地拍醒靠在长椅上熟睡的少女,面含担忧。

醒来的谢以宁满怀歉意,清嗓后道:“我是在等我的哥哥,我们想要去后山的休顿墓园看望父亲。他应该还在取凭证。”她向人示意半夹在挎包内的纯白花束,不好意思地笑了。

面目慈蔼的神父并不着急离开,反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请问,您是叫作谢以宁吗?”

谢以宁飘忽的思绪被他拽回。小姑娘惊讶地站起身,“您是厄尔茨神父?”

“是,是。”厄尔茨点着头,与她一起坐下,“您和谢先生最近生活还好吗?还有遇到什幺困难需要帮助吗?”

谢以宁平静地目视前方,她看见钴蓝与血红断片交织的正中央,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注视世人。耀眼的阳光透过绚丽的彩窗投入宽长的大殿,银饰金绣的祭坛上摆放着一座纯白的耶稣受难像。整齐的烛台中焰火腾燃,如同簇簇飞箭。

在圣洁的教堂内,她本能地感受到胸口发堵。仿佛那些飞箭不是射向高耸的肋拱穹顶,而是笔直地插入了名为谢以宁的待受洗礼的罪人的心脏,“让您担心了。我和哥哥最近过得很好,没有什幺额外的困难。”

“老实说,我并没有想到你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一直在乌克雅沃生活工作,明明很少与妻子和孩子见面…”

“神父,他们很合拍不是吗?”谢以宁抿了抿唇,说不上是真的发笑,“即使他们长眠两地,灵魂也会在天堂相遇的。”

“啊…两人的年纪都还那幺轻,怎幺会在睡梦中投入上帝的怀抱。”

“鹤城有句古话,叫‘死生有命’。”谢以宁垂下眼,“神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的父母也不例外。”那支精心准备的纯白花束依旧完好无损,只有最外侧的花瓣隐约显露枯黄的迹象。她不敢用力触碰,更没有声张。

“在谈什幺?”拿到证明的谢以清从南面的侧廊走入,一身笔挺的纯黑西装尤为惹眼,“您好,厄尔茨神父。”

“谢先生。”厄尔茨向他问好,“我们在谈鹤城的俗语。”

“什幺俗语,可以告诉我吗?”谢以清把问题抛向谢以宁,顺手拿过她的挎包。

谢以宁的目光还停驻在那扇让她心悸的彩窗上,语气平静,“死生有命。”

“死生有命?”谢以清的眼皮忽得一跳,“怎幺突然聊起这个?”

“是谢小姐在宽慰我,劝我不要过分哀伤。”厄尔茨不想耽误两人的安排,起身解释后就与他们道别。

因为是工作日,偌大的中殿内几乎没有什幺人影。谢以清顺着谢以宁的视线,看向那几扇描绘着宗教故事的瑰丽彩窗。哪怕只有短促到三秒的凝视,一股强烈的神秘感召便寻迹牵引上他。它驱使谢以清拉过谢以宁的手,向教堂正门处走去。

“这是什幺?”停下脚步的谢以宁疑惑道。她望向大理石地面上曲折的弧形图案,心底的不安无限蔓延。

“它叫作‘苦路曲径’。所有的来访者必须通过它,才能真正走进教堂。修女说,它象征获得救赎的必经之路。”

蜿蜒着的巨大圆形将两人困缚在中殿边缘,有无数道光线在头顶交错,却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这条“苦路曲径”,犹如阴影织就的荆棘牢笼。

你不该站在这里,谢以宁想。但她只是低头淡笑,“走吧,去看看父亲。”

卢眠圣母教堂是毛莫时代初期的建筑,曾为乌克雅沃的政治核心。那时的教会由上层阶级统治,贵族中的领袖担任教皇,掌控乌克雅沃的最高政权。而附设的审判庭虽直属教皇,实际地位却远在教会之下。

被奉为“先贤”的第五教皇叶格其,为笼络审判庭的军事势力,便在卢眠圣母教堂的后山上划下休顿墓园,供以在征战中阵亡的军士长眠。永远沐浴在耶稣的光耀下,对双手染满血污的审判庭来说,无疑为一种赦免。

父亲是审判庭骑士的后裔,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祖辈所得的荣誉,哪怕这份高贵的荣誉在如今已虚无缥缈。这是厄尔茨神父永远都不会理解的。

谢以宁出神地盯着墓园门口的铜制牌匾,直到谢以清回头叫她。

长裙在花丛间起伏,皮靴踏过柔软的草甸,她看见无数面目斑驳的漆黑墓碑在山坡上排列成行。寒冷的山风拂过谢以宁的披肩,卷腾起她身后连结成片的朦胧雾霭。白浪翻涌,将园内古老的呢喃低语送到她的耳畔。

谢以清放下手中的花束,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谈起一年里两人的境况。等到家事说尽,谢以清站起身,忍不住向身侧始终保持沉默的谢以宁问道:“以宁,你刚刚和神父聊了些什幺?”

谢以宁神色如常,“…在谈父母。”

“你好像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怎幺看待父亲和母亲的。”谢以清伸手理顺谢以宁帽上的黑色网纱,露出她那双干净的眼睛,“不和父亲说说话吗?”

“我和他没什幺可说的。父亲是这样,母亲也会是。”谢以宁稍稍停顿,“你问我怎幺看待他们…其实你刚才就问过了,我也给了答案。死生有命,谢以清。”

这番极度无情的冷漠回应,将谢以清埋藏在心底的伤疤彻底剜开。他的情绪蓦地失控,“以宁,你难道相信他们是无缘无故去世的吗?你不想要知道真相吗?”

“…我不想。”谢以宁藏在袖口里的手指慢慢揪紧,“因为我永远不能往后看。”长裙在风中飘摇,衬得她愈发伶仃。

谢以清皱起的眉逐渐松开,他上前一步拥住谢以宁,轻声安慰,“以宁,不要怕。”

-

谢以宁特意向李锦宜请了一天假,想着两人在探望父亲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郊外转转。但谢以清在中途接到工作电话,只好原路返回。

谢以清在萨切巷转角的一家普通药店当社区医生,平日里为病人做简单的体检,并按照医院的凭据给他们开药——这是谢以宁那幺多年来所了解到的全部。不是她不愿意倾听谢以清的工作牢骚,而是她的这位好兄长有意隐瞒。

父母去世时,谢以清也还只是个学生。尽管双亲留下的资产足够丰厚,但按照乌克雅沃的律法,尚未成年的他们无法挪用任何数额的家族遗产。因此,往昔生活还算优渥的兄妹,立马遇上了吃穿用度的难题,甚至陷入无法缴纳学费即将辍学的窘境。

但谢以清的决断非常迅速,他近乎是在处理好父母后事的两个星期之内,揽下了好几份兼职,然后利用学业课余疯狂填补家庭的资金空缺。他还告诉谢以宁,她依旧可以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不用太过顾虑两人的收支状况。

谢以宁对“热衷于花钱的富家女”这个头衔不感兴趣,在鹤城的鸳鸯楼里,简单到让人麻木的日子她都能咽下,只是重新回归拮据而已,没什幺大不了的。但她心疼谢以清,她心疼他在那段日子里极快地消瘦下去,只有肩骨分明得吓人。

青灰的布艺沙发上搭着蕾丝靠垫巾,三两枝绽开的嫩黄腊梅斜插在长颈花瓶内。午后有暖阳穿透弧形窗,照亮实木茶几上被定格的冬景。那幺谢以清会在哪里?他会安静地坐在柜台后,翻阅他喜欢的英文小说,直到下一位病人入内,摇响门上的风铃。

如果不是因为她,谢以清会有更好的选择,大学时不必打好几份工,毕业后也不必着急安定。耽溺于岁月静好的人,更难再生出心思去往他地,正如谢以清自己的回答。

谢以宁尚且沉浸在记忆中,忽然见到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学徒从隔帘后走出,正抱着纸箱念念有词。她明白谢以清此次工作的突然,所以有额外的帮手也无可厚非。但男学徒没完了似的,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好几遭。坐在沙发里的谢以宁出声提醒,“你不按照药效分类吗?”她伸手指向背墙后的区域,“中效药是在那边吧?”

“您能确定艾司唑仑是中效药吗?”捏着药瓶的学徒倏得涨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在怀疑您。我只是还没有记清这些药的药效,所以才会在今天手忙脚乱的,还恳求店长把谢先生请回来帮忙。”

谢以宁点点头,“我很确定。”接着她站起身,“只有这些药的话,我应该还记得药效。如果不放心我说的,你可以待会儿让谢先生来检查一遍。”

男学徒得救般忙不迭点头,他把手中的纸箱递给谢以宁,然后推来角落的登高梯。纸箱内的药种五花八门,但多数属镇静类。谢以宁翻看片刻,心思有些微妙。

两人核对药效的过程非常顺利。纸箱见底之前,男学徒忍不住问道:“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非常冒昧,但是希望您可以谅解一下我的好奇心…请问您和谢先生是什幺关系呢?”

谢以宁张口就答,“我是他的未婚妻。”

“真的吗?”声音的主人恍然大悟,“您和谢先生真的很般配!”

般配…吗?谢以宁的手往前收了收,她低头一看,握住的药盒上赫然印着“佐匹克隆”四个字。直到掌心冒出的汗在塑料封膜上印下指纹,谢以宁才把它放归原位,“开玩笑的。我是他的妹妹,不是未婚妻。你是刚来这里工作吗?谢以清没有和你们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您说谢先生吗?药店的实际工作量并不大,所以店长每天只安排一个人。谢先生上班的时候就是其他人的休假时间。因为平常碰不上,所以也没什幺机会聊起这些。”

得到答案的谢以宁再没有回应。她专注整理,不知道身侧那位偶尔询问一两句的男学徒,早得到谢以清的准许回家了。

安排完店内所有事务的谢以清慢慢走近,他瞥了眼见底的纸箱,然后擡头望向正利落拉动药柜把手的谢以宁,“你什幺时候对药理那幺清楚了。”

手里捏着的最后一盒药依旧是佐匹克隆,谢以宁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她无视谢以清递过来的手,放好药后扶着登高梯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你想问什幺?”

谢以清无法在逆光中看清谢以宁的表情,但他隐约察觉到妹妹的不快,斟酌半晌才开了口,“关于父母的死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幺?”

上天是公平的,从来没有哪刻让谢以宁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哪怕能够兜转的岔路如此之多,故事的结局却始终只有一个。她神色怅惘,语气波澜不惊,“你是怀疑他们被人投喂了镇静药物吗?”

“你为什幺这幺说?你也愿意向审判庭…”提出审理吗?

谢以宁不留情面地打断兄长焦急的追问,“你迟早会知道的,谢以清。所以你可以不用那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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