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已近巴蜀,到了傍晚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薄雨,窗外天色将暗,鹧鸪哨坐在床上打坐,也不点灯,忽听得门外廊里传来女子说笑声,便知是封门仙和花灵回来了。他屏气细听,把那在墓里聪辩机扩的本事施展出来,听到封门仙别了花灵,两人各自回房,这才悄悄起身,直奔封门仙的客房。
这厢封门仙掌上灯,先是褪了身上微湿的长裙,只着里衣衬裙,便在随身的医箱里翻弄起来。突听的有人叩门,她只当是花灵来取药,也不忙着遮掩,便径直将门打开了。
鹧鸪哨心里正忐忑,不成想门一打开,封门仙竟是衣衫不整,他惊讶之余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只支吾道:“你……怎幺衣衫不整就来应门。”
封门仙见了鹧鸪哨先是一惊,被他这一问才心道不好,旁边房门响动,像是花灵就要推门而出,她连忙将鹧鸪哨拉进屋内,又将门重新拴好,她思量片刻,把个呆若木鸡的鹧鸪哨塞进了角落里的屏风后面,又叫他噤声屏息,千万莫要露了行踪。
此时只听得花灵叫门,封门仙强做镇定,迎了花灵进来。原来这妮子身上有些不适,平日里不好问她的两位师兄,如今有封门仙在,两个女人难免说些体己话。可怜她身边没有师姐师妹照顾,多少有些懵懂,她痛经地厉害,血凝结不下,寻常的草药无济于事,只有专治妇科的方子可解。这倒不奇怪,花灵跟着鹧鸪哨披星戴月,年纪轻轻便饱经雪雨风霜,女人身子娇贵,日子久了必然积劳成疾,好在封门仙身上带有丹药,这才叫花灵到屋里来拿。
封门仙屋里头藏了个男人难免慌张,又怕与花灵细说症状,让鹧鸪哨听去伤了花灵颜面,因此便略略说道:“这就是我白天跟你说的灵药,今夜你就服上一颗,我怕是有些乏了,等明日再与你细说药理。”
花灵点了点头,笑颜如花地对封门仙道谢:“多谢仙儿姐姐,真是有劳姐姐了。”
封门仙闻言,又拿起桌上两盒点心,递给了花灵:“这是今日金学究送的点心茶叶,我分了四份,这一份你拿着,另一份还烦劳你带给老洋人。”
花灵点头接了,又问到:“那我师兄呢?”
封门仙愣了一下,那冤家正藏在她屏风后面,叫她如何与花灵回话?可她生怕花灵发现鹧鸪哨不在屋里,便推说道:“你师兄怕是睡了,他这些日子辛苦,无谓为些许小事扰他清梦,明天再给他不迟。”
花灵闻言点头,方才她上楼的时候就看到鹧鸪哨屋里无灯,想必他已经睡下了:“嗯,还是仙儿姐姐想的周到。”
封门仙正欲送客,没想到花灵却迟迟不走,鹧鸪哨躲在屏风后面好不尴尬,只觉得折尽了自己的一身英雄气,却偏偏不敢动又不敢喘,只得忍耐。
“仙儿姐姐……”花灵糯糯说道。
“怎幺了?”封门仙眼看花灵脸上变颜变色欲言又止,像是有什幺话要说,可她生怕花灵说出什幺隐秘之事来,因此不住地往屏风那边瞟,心想:非礼勿听,鹧鸪哨你可得把耳朵捂住了,莫要听了人家姑娘的私隐。
“你觉得我师兄……如何?”花灵说。
封门仙一时失语,亏得她对这丫头如此关爱,没想到这丫头倒是要盘问她。到底是女子心细,她和鹧鸪哨人前不相亲,人后也避嫌,可即便如此,却依旧让花灵看破了。封门仙一时间面露尴尬,言辞闪烁,糊弄说道:“鹧鸪哨乃搬山魁首,本领高强,自然是人人敬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花灵是铁了心要和封门仙夜话些女儿心思,她以为封门仙是会错了意,便往近前凑了凑,低声道:“我是说,你喜不喜欢我师兄啊?”
封门仙心里“咯噔”一下,如此刁钻的问题叫她如何应答,只能调侃到:“你这妮子!当真有孝心!你姑娘家家的,难道是想为你师兄保媒拉纤不成?”
这下轮到花灵红脸了,只见她两手绞着衣角,低头垂眼,细细说道:“仙儿姐姐,我是觉得,自从你跟我们同行,我师兄人都开朗了。可是等见了你祖师婆婆,我们就又要去找雮尘珠了。我师兄本领高强是没错,但是我觉得他也很孤单,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如果有你能留在他身边,师兄一定会很开心的。”
屏风后的鹧鸪哨听得这话,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们虽然门派凋零,但是同门之谊却重,三人同生共死多年,想起来实属不易。
封门仙没想到花灵竟如此坦诚,眼看她对鹧鸪哨关切有加,封门仙也不敢再胡乱敷衍。可这事若真要她说破,她难免要害臊,于是她避而不答,取过笔墨,在信笺下笔走龙蛇,写下八个大字。
花灵见了那八个字,心中了然,又看封门仙露出羞涩神态,便再不敢多扰,这才掩门而去。
听到花灵回房,鹧鸪哨这才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封门仙坐在桌前,俊俏脸蛋被烛火一照更显妖柔,她面颊潮红,眼波闪烁,鹧鸪哨走过去将那信笺拾起,只见上面写着一句诗经典故: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读了这女子衷肠,鹧鸪哨忍不住喜上心头,他偷偷那把信笺收在袖中,随即也在桌边落座。
鹧鸪哨以往闯荡江湖,从来没有胆怯丧气的时候,唯独到了女人面前,却总露出木讷呆板来。此刻他两手落在膝盖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他不敢僭越,只偷瞄瞄那羞涩欲滴的妙人,略微清了清嗓子,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笑两声。
封门仙知道鹧鸪哨在这男女之事上嘴笨,便也不为难他,开口道:“委屈师兄做了这窃玉偷香的鼠辈了,师兄找我所为何事啊?”
鹧鸪哨这才想起来意,也不再别扭,两人面对面叙话——
“你何时也开始唤我师兄了?”
“我总不好直呼其名,就只能跟着花灵和老洋人叫,不然我实在不知如何称呼,魁首?英雄?少侠?兄弟?”封门仙反问道。
封门仙言之有理,他俩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无论封门仙如何称呼,他都只能受着。
“哦,那就随你吧。”
眼看鹧鸪哨手足无措,封门仙只能闷笑,这男人在外是烈烈英雄,进了闺房却变成了缩头乌龟,实在是好笑得很。
“师兄啊,这巴山夜雨难得,您老人家到我房里来,就为了问我这个?”
“不是,我……”
鹧鸪哨踌躇半天,最后把心一横,事到如今,他倒不如打铁趁热,一咕噜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免得他又打退堂鼓。
“仙儿,你知我心意,我今日……就是想看看你。”
这话是好话,是蜜里调油的好话,可鹧鸪哨却越说声音越小,封门仙闻言,心想既然他有此心思,自己又何苦骄矜。于是便起身开窗,把那金学究送的茶水点心摆上,对鹧鸪哨说道:“巴山雨夜,我与师兄正好叙话,连日奔波劳苦,师兄请看茶。”
鹧鸪哨尝了尝那茶,略解干渴,这才想起方才花灵似乎是在向封门仙讨药。
“花灵拿的什幺药?她身体有疾吗?”
“这女儿家的事,你如何打探?”
封门仙快人快语,可她见鹧鸪哨面露惭愧,便又安慰他道:“我知道你照顾师兄妹甚是周全,可你毕竟是男子,总有疏漏,也是自然。”
鹧鸪哨听了这话,也不好再问,想来他照顾师弟师妹,虽已尽心,却难免不及,好在如今有封门仙在,还能帮衬一二。
“今日听你所言,倒像是对明器宝货颇为熟悉,江湖上向来只知道青囊派遍寻珍贵药材,却不知为何与发丘倒斗一门有所牵连?”鹧鸪哨问道。
“师兄有所不知,青囊书院虽然不取明器,但凡是贵胄君王陪葬有名贵医书图谱的,我们也照样取来,只是我门派不专精此道,前朝里也曾与摸金发丘合力探墓,可惜这两大门派早已零落。我们这些后人,也只能依着前辈们留下的典籍秘籍,略学一二,断断不敢入什幺深埋大藏之所。”
封门仙说罢面露遗憾,遥想当年各大门派通力合作,不知是何等风光。可如今发丘一脉已经断绝,摸金校尉世间也仅存三人。鹧鸪哨总说搬山门人凋零,殊不知这盗墓的四大门派,不得善终的大有人在。
“原来如此,那日在瓶山中,我见你用的钻天索擒龙爪,竟似出自我搬山一派。依你所言,想来当年青囊一门与我派大有渊源,乃至互通有无。”
搬山一脉,历经千年,以往绝少与江湖上的其他门派往来,加之门人往往寿数不长,到了明清两朝,人才凋零,断了又续,续了又断。到了鹧鸪哨这里,他虽说是掌门师兄,但是也没几个像样的门人,无奈之下才把年幼的师弟师妹一并带在身边。鹧鸪哨身有将帅之才,他知道如此下去搬山一派怕是难以维系,所以自他做了魁首,便偶尔也与江湖上的大小头领有所往来,虽不敢说重振师门,但这些年凭着他通天手段一身绝技,也在绿林一道留下了赫赫声名。
依封门仙所言,前朝居然有搬山门人与青囊派结下如此渊源,竟将自家兵刃都传给了别派?然而鹧鸪哨左思右想却依旧不得其解,难道是那金元子前辈与封门仙的祖师婆婆情到深处,将自家宝贝悉数献去?可江湖中人一向对自家法宝武功讳莫如深,断不至于如此,其中恐怕大有缘故。
封门仙微微点头,她虽不知这两样兵器是否源于搬山一门,但青囊本是学派,这一应武功本就是传自别派,倒也不奇怪。
“师兄这一提,到让我想起来了,听老洋人说,师兄已探得那元墓,可否与我讲讲?”
鹧鸪哨闻言,便将那元墓机关如何刁钻,瓶山如何倒塌,一应种种,细细说来。封门仙听的如痴如醉,倒像是把鹧鸪哨当成茶馆说书的先生,此刻恨不得他把这些年所见所闻,与她一一讲来。
听到鹧鸪哨将那元尸制服,封门仙心神摇曳,想他是何等英雄,心里又添几分倾慕,她只恨自己为了除去那白毛老猿未曾多留,不得见鹧鸪哨施展一身的本领,心里甚是遗憾,直道:“师兄真是烈烈英雄,那湘西尸王我也有所耳闻,还以为是民间讹传。那日我依照阿凤婆所指,屠了那食人白猿,还以为是百姓不识,把长毛白猿误认做僵尸鬼魅,没想到竟真有此说!想来那狮王应该厉害无比,却依旧败在师兄手下,足见师兄本事。”
这谄媚之言若是别人说来,鹧鸪哨定当不耐烦,他一向不爱奉承之辈,性格孤高可见一斑。可唯独是这羞怯怯闺阁女儿说来,却大有不同,封门仙的一番话听得他如同胸口浇蜜,心里受用不说,就连脸上也露出神气来。
听鹧鸪哨说起那元墓内的壁画,封门仙摇头道:“我只知道金元子老前辈给祖师婆婆留下书信,里面有关于雮尘珠的线索,至于这线索是什幺,我实在不知。不过我觉得,这雮尘珠不可能在黑水城。”
封门仙此言决绝,鹧鸪哨连忙问其因由,于是封门仙便将这西夏一脉与汉蕃两地的渊源缓缓道来:
“西夏乃西域小国,便是在国力最盛的时候,也未见得能沾手如此中原至宝。即便雮尘珠当年真的落入西夏,也必然是供入西夏王陵之中。西夏一脉,虽然崇信佛教,受儒教教义却深,奉信君臣父子之道,等级森严,就连王陵也是仿宋陵而制。若西夏真的得了雮尘珠,只怕是断断没有留在黑水城而不入王陵的道理的。其二,西夏遭忽必烈所灭,若是西夏国真有这等宝贝,元人必定不会放过,恐怕也早就遗失了。”
鹧鸪哨点了点头,心里又禁不住黯然。封门仙看了,一双玉手搭上鹧鸪哨的手,安慰他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这也无非一猜。西夏重佛,且多习自吐蕃大乘佛教,我玉树宫地处藏地,若是有什幺关于西夏黑水城和雮尘珠的记载,祖师婆婆潜修多年,必然知道。不如我们先见了她,那时节若师兄有意,我们照样去找那黑水城便是了。”
鹧鸪哨将封门仙小手握在掌中,只觉得倍感安慰,随即揽住女子肩膀,将她轻揽入怀。
眼看月上梢头,封门仙面露娇怯,微微靠在鹧鸪哨肩头,羞道:“师兄今晚还走吗?”
鹧鸪哨心跳如擂鼓,二人从那落霞洞出来,就再未曾亲近,如今佳人坐怀,叫他热血男儿,如何能不身热情动。可两人如此,岂不是无媒苟合?有心留待来日吧,双腿却挪不动步子。只见他喃喃如梦吟,低声道:
“两订鸾俦,何顾闺羞。倒不如免做巫阳梦,但结河洲好。”
再看封门仙,已是面露春色娇艳欲滴。